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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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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书声琅琅知有意春雨润物细无声
梁平死的那天晚上,下了三年来第一场绵绵无声的春雨。那场春雨下的时间不长,甚至人们在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都不甚见到什么踪迹。只有起得非常早且非常细心的人可能会注意到,在角落里,有毛茸茸的还没来得及蒸发的雨丝。
但是那场春雨花知暖和沈叶看见了。
看了行刑的那天晚上,花知暖一直睡得不太好。不知道是因为受到了血腥的刺激,还是因为沈叶答应说以后教她读书念字,她一整个晚上都很兴奋。人声鼎沸的血腥场面和沈叶温言答应的低头交织在她的脑袋里,组成了奇异的画面。
到最后还是对未来生活的畅想占据了上风。如果说之前还有诸多不确定,可是她现在明确地感知到,她的生命里将要出现一个新的人了。
一个教她读书识字的先生。她朦胧地想到,不仅仅是沈叶这个人,随着他出现的,将会有更多的东西进入到她的生命里。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鼻子敏锐地嗅到了空气湿度的变化,那种淡淡的清冷湿润,作为预示温暖的空气前调进入鼻腔的感觉,让她的头脑从纯真的幻想中清醒,她寻味了许久,终于想起来了——这是春雨。
外面在飘春雨。
她忘记了春寒,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欢快地下了床,站在门口。
那边的沈叶听到动静也醒了,跟着出来。
在春天的漫漫长夜里,响起了这大地上最动听的对话:
“怎么了?”
“沈先生,下雨了。”
花知暖正想要跨出门去,被沈叶一把拉了回来:“受寒感冒了,还有力气种地吗?”
花知暖乖乖地站在门槛里面,伸手想要去够那极细极细的雨。上天终于心软了,派了这救世的精灵。
精灵的飘落没有章法,果然有极少的部分,飞到了那双小手上。
沈叶陪着花知暖站了一会儿,等花知暖的手上沾满了精灵的时候,沈叶知道她满足了,便说:“回去吧?太凉了。”
花知暖忽然想起自己让沈先生也站在这冰冷地上这么久,于是带着十分的歉疚,赶紧跑回到了床上。
沈叶在后面关好了门。
“沈先生,你说,今年地里真的能长出粮食了,对吧?”
沈叶的回答非常简单:“对。”
花知暖听到了这肯定的回答,才安心睡去了。
在花知暖的认知里,沈叶的话好像有魔法,他说什么,事情就真的会像他说的那样发生。她看见云溪县里的人们和以前一样按部就班地犁田播种,看见上天和以前一样按部就班地下雨,按部就班地回暖。
一切都在按沈叶说的发生。
大地回春,万物生长,尽管路上的人还是很瘦弱,可是他们的脸上有了可称之为希望的笑容。
流动的出了人们脸上的笑容,还有那沟渠里的水。初春的水不算多,浅浅地覆在土上,可是这对人们来说已经够了,完全够了。
希望的笑容,希望的水。
李刺史的去信也借来了不少的粮食,放在了粮仓里,以待备用。
沈叶像是普通农户那般,悉心照料那块土地,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有样学样,干得也丝毫不含糊。
花知暖像个小挂件,坚持事事参与。沈叶说她年轻力小,不必如此逞强。可是花知暖却问:“沈先生,什么是逞强?”
沈叶想了一会儿,就说:“那桶水,你提不起来,非要提,就是逞强。”
花知暖偏了偏头:“可是沈先生,我可以提一点点水。”
沈叶没话说了,花知暖说:“沈先生,春天干活,冬天才能有吃的。”
从那之后,沈叶就默认了他旁边的这个小挂件。有时候他偶尔会想,如果花知暖生在大户人家,像她这么有主见又聪明伶俐,那她的人生应该会很精彩吧。
可是每当他有这样的念头时,就会看到花知暖那生机勃勃的样子,他又会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在田间地头的花知暖,好像人生也很精彩啊。
在一起干农活的时候,花知暖会在脑海里回荡沈叶教给她的第一首诗,一不小心就小声念了出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
有时候甚至一不小心把禾苗都当成草拔了出来,沈叶叫道:“那是苗!”
花知暖一愣,再一看手里,哇地哭了出来。
沈叶忙走过去,给她擦擦眼泪:“拔了就拔了,种回去就是了。”
花知暖就弯腰种回去:“它会活下去吗?”
“不知道,看它运气吧。”
花知暖眼泪又起:“那怎么办?”
“下次小心一点呗。”
“嗯嗯。”
沈叶对这些农活不甚熟悉,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很陌生,对踩在脚下挤在脚趾缝里的湿腻掺着石头的泥土也很陌生。
但他在尽力熟悉,他在尽力做好每一件事情。育秧,分苗,插秧,除草……
无所依凭,他有的只是自己的一双手。
在花知暖第二次拔错草的时候,沈叶就在旁边,他听到了花知暖那小小的声音,知道了她犯错的缘故,也不提醒她,反而也跟着小声诵念了起来。
其实花知暖只记得前面四句,但是她有点不太好意思问沈先生。只念这四句十六个字,好像也很开心,于是她就那样一直反复念了下去。直到她的耳朵里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花知暖、沈叶齐:“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花知暖停了。
沈叶继续念:“逝将去女。”然后停住了,仿佛在等什么。
花知暖小声跟着念:“逝将去女。”
沈叶念:“适彼乐土。”
花知暖跟:“适彼乐土。”
沈叶念:“乐土乐土。”
花知暖跟:“乐土乐土。”
沈叶念:“爰得我所。”
花知暖跟:“爰得我所。”
沈叶、花知暖齐:“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沈叶念:“逝将去女,逝彼乐土。”
花知暖跟:“逝将去女,逝彼乐土。”
沈叶念:“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花知暖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沈叶念:“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花知暖跟:“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然后两人又将最后两句念了一遍:“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在两人的劳作里,飘扬着音律和谐的朗诵。
这种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让花知暖欣喜不已,随着这种欣喜,口中的知识也变得很生动。
沈叶又和着花知暖的声音念了两遍,花知暖已经讲第一章记住之后,就不在跟着念了,弯腰专注干自己的活。
下午回去的时候,沈叶问花知暖:“你知道你刚刚念的是什么意思吗?”
沈叶在梁平被行刑的那天讲这首诗的时候跟花知暖讲过,但是她那天满脑子都是等一下要看得行刑,尽管她已经很努力让自己认真去听了,但是实在是没记住多少。
花知暖只好凭记忆:“大老鼠啊大老鼠,不要吃我的大米。我已经养你很多很多年啦,你却不顾我的死活。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花知暖拉了拉沈叶提着的桶,抬头看着她的沈先生:“沈先生,下次我一定认真听课。”
沈叶笑道:“你已经很不错了。后面是:发誓从此离开你,到那理想的乐土。乐土啊美好的乐土,那是居住的好地方!”
花知暖没有见过黍是什么样子,所以沈叶在跟她说的时候,就把黍说成是大米。他跟花知暖说:“如果你以后能去北方,就会知道黍是什么样子了。”
花知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俩回到家的时候,白不然正在做饭。厨房里浓烟四起,裹挟着白不然的咳嗽声。
春天湿润的空气让木头受了潮,而白不然到这里之前,其实都没怎么生火做过饭,所以每次他做饭,都像是要炸厨房。然而这受潮的木头,无异于是在为他这炸厨房的行为呐喊助威。
花知暖见状,连忙抢了进去,将木头抽出来,重新点了火——她俨然一位久居厨房的高手,三下两除五将火重新生了起来,烟子是比之前要好很多。
花知暖说:“火中空,火中空!白老!”熟悉了之后,花知暖有时候也会跟着沈叶叫白不然白老。
白不然也不生气,哈哈点头道:“好好好,知道了,小娘子!”
白不然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但沈叶白日那么折腾一遭回来,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力气——到底是白面书生,体力活干起来还是有些吃力。
刚开始的时候沈叶还会抱怨一下:“白老,您的手艺能不能稍微讲究一点。”现在沈叶只会埋头苦吃,他已经渐渐得出了一个真理——只要是吃不死人的东西,吃到肚子里那都是一样的,好吃不好吃的不重要。
花知暖也和沈叶一般埋头苦吃。白不然见他们两个这么捧场,还以为是自己的厨艺有了进步,心下高兴:“看来我做饭是越来越好吃了!”
花知暖一愣,瞥见沈叶竟然在点头,于是也跟着点头。
“好好好,明天继续做给你们吃。”白不然端着碗碟筷子出去了。
沈叶说:“记得要说好吃,不然以后没有人给我们做饭了。”
花知暖点头。
两人吃了饭之后坐在椅子上消食,花知暖说:“沈先生,我背给你听吧。”
花知暖就认真背起今天学到的《硕鼠》第一章来,沈叶将背往后一靠,点头道:“我教你下一章吧?”
花知暖将背挺得更直了,白不然在厨房里听到了花知暖的琅琅的跟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