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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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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韩子高。
颦笑回眸间能将绝代风华拈于指间调弄的韩子高。
让当今风华正茂睥睨天下的年轻帝王挥笔题就“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这等诗句的韩子高。
她不敢也不愿相信这是她几世轮回换来的结局。
那些楼阁相望,琴音错挑,回眸而笑,那些阶前滴雨,怅卷珠帘,凭栏追忆,到如今皆成一场命运的嘲弄,纷纷扬扬,碎裂狼籍。
那不是他,不是他。
她徒劳无功地想要说服自己,理由支离破碎得让说着都失却了相信的勇气。
她无力地伏在冰冷的梨木桌面上。
这种淳厚的木质,触手凝冰,无法沾染人间一切暖意。
隔着华贵的衣衫,丝丝缕缕的寒意纠缠而上,一寸寸将她冷透。
站在岁月潮汐的坚持,在短短的一个照面间,分崩离析。
她守他千秋,最后等来的,只是笑话一场。
他爱过她的。爱过的。
他还活着。和她在同一个世界。
如今只有这个单薄的理由支撑她,不曾倒下。死灰般的心绪间尚有一缕暗色火苗,跳跃燃烧。
当年她不顾一切相信了所有,而今依旧会延续。
除非他亲口告诉她,他从来不曾为她动心。
就算他亲口说出绝情的话来,她也不会相信。
因为,因为她等他,已经成了溶于血脉根深蒂固的习惯,再也戒不掉,忘不去。
她不依不饶近乎傻气地用过去用回忆一遍一遍地敷衍自己,像沉沦在醉生梦死的幻境中一般,不愿醒来。
远处亭台隐隐有丝竹笙歌偱风而来,那是他的夫君纵情恣意地寻欢作乐。
她抬起面容,烛影摇红,斑驳隐约,添上一抹近乎凄艳的绯红。饶是添了这抹人气,她那孤寂纤弱的姿影,在满月般的落地铜镜前,仿佛镜花水月,一触即碎。
【四】
天嘉元年,九月,丁酉日,陈文帝下诏令司空侯安都、右军将军韩子高帅众会侯瑱南讨。
天嘉二年,正月,韩子高因南讨有功,陈文帝提升右军将军韩子高为员外散骑常侍、壮武将军、成州剌史。并特诏韩子高不必到成州赴任,身为散骑常侍,自当在帝驾前时时侍奉,故不必赴任。
天嘉二年,十二月,韩子高出征,平定留异,颈负重伤。
天嘉三年,三月,韩子高因平留异一役有功,迁贞毅将军,东阳太守,接管东阳。因韩子高身为散骑常侍,应时时常伴帝侧,故不用至东阳。
天嘉四年,十二月,韩子高出征,平定陈宝应。
此役之后,陈朝内乱平定。韩子高权倾天下。
她深居闺阁,心念却无时无刻不牵萦着他。
他不曾给她一次回眸,一点讯息,而她却始终在为他怀忧,为他微笑。
没有理由,没有章法,无端熟悉,无端绝望。
天康元年,四月,癸酉日,陈文帝崩。
那个给了他一切,与他并肩傲迎世人讥嘲冷眼的帝王,在他衣不解带,病榻厮守的时日里,撒手而去。
她不想知道在那人生命最后一程中,在宫门深深隔绝一切的背后,他们说过什么,做过什么,回忆过什么,允诺过什么,真的,她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些所谓的真相。
她只是想,终于,他与她又可以重新开始。
那日她初镜晓妆,燕脂淡匀,却忽闻帐外婢女低语。
“……听说韩将军被安上了阴谋祸乱的罪名下狱了……”
“……怎么会,真是……”
她手里的桃木小梳应声坠地,落在沉厚的羊绒绣毯上,发出沉闷声响。
那声音极远又似极近。
她忽而就怕了。
她突兀起身,春红胭脂被长袖扫落迤逦长裙,染上触目惊心的血红。
“夫人!”
她扶着门框,失了往昔无悲无喜的模样,声音奇异地上扬。
“你说什么?”
【五】
她独自步履艰难地行走在幽暗潮湿,腐浊不堪的牢狱里,身前是一道如渊窅暗。
明灭灯火,一闪一烁,明暗错落。
一路唯有足音相伴,清晰回响在甬道上,犹如一世世空落轮回。
她要见他。无论怎样的他,她都要见他。
明知失了礼数乱了阵脚不复淑雅,她还是要见他。
纯粹的,笃定的,不容置疑的。
“姑娘快去快回罢。”
她站在开启的栅门前,忽然不敢前进。一路上近乎疯癫的勇气在一道门前,灰飞烟灭。
他就在里面,可她连迈足的力气也丧失殆尽。
“进吧。”
那样清雅从容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颤,终是咬牙迈步。
气流轻卷,烛焰微颤,投在昏黄墙壁上模糊的影子,微微而颤。
连带着她的心,不可抑制地狠狠地颤动起来。
他缓身回望,清俊无双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囚衣残破,青丝散乱。白皙的肌肤上,鞭痕纵横交错。面色如雪,无一丝血色。
未束发丝飒沓起舞,像极了一缕幽魂。
而他还是那般从容淡雅,皎若明月,洁似幽莲。这牢狱里种种污秽,不曾入得眼底。
在那一瞬间她想残忍地嘲讽他,质问他,甚至推打他,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如何还能这般气定神闲,从容不迫。
又或只是扑进那个朝思暮想数十载的怀抱,呜咽失声。
她终是拼尽全身之力,站定。她听他问,“姑娘是……”
她仓皇地截住话头,声音暗哑,“叫我……小乔……”
他沉静如水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困惑,转瞬即逝。
“你不该如此的……不该如此……”她放下尚有丝缕热气的食盒,热气氤氲,湿了眼角。
他淡淡一笑,云淡风轻,“这是我的命数。”
“……你后悔吗……”
此时她多么自私的希望,他能说出她想听的字句来,却听到坚如磐石的声音响在耳畔。
“不后悔。”
字字句句,落入耳中,纤毫毕现。
她早该料到的。
他们的世界里,唯有彼此是归人。
而她,终是过客。
这样的男子,本就是她卑微爱恋无法染指的传奇。
可是当亲耳听见时,胸口那种撕裂般的苦痛,无论如何也无法遮掩。
她终于忍不住猛然转身阖上了双眼,泪簌簌无声而下,眼睫犹如露水蝶翼。
她听到了所求的答案,同时也将自己葬进了无望。
那些安和恬美的时光骤然抽离,整个世界,都空了。
她脚步虚浮地离去,却听见他的声音带了鲜少的犹疑,突兀响起。
“小乔……姑娘,以前,我们曾见过么。”
她停住脚步,应声,“那日庙会,萍水相逢。”
身后静默片刻。
就在他走出栅门的瞬间,听见他说。
“我是指,在此之前。”
她踉跄数步,扶住斑斑锈迹的栏杆,像是有只极美的手,猝及不防的攥紧了心脏。
“不,从来没有。”
她风也似地穿过甬道走廊,仿佛身后有什么噬人的妖物,急急相赶。
她生怕自己一个止不住,泥潭深陷,彻底崩溃。
他们就隔着咫尺的距离,她却绝望的发现,永远地失去了他。
一路,足音空响,如影相随,一路,踏碎情殇,泪如雨下。
新帝诏令。
“韩子高小竖轻佻,推心委仗,阴谋祸乱,决起萧墙,元相不忍多诛,但除君侧,何意复密诏华皎,称兵上流,国祚忧惶,几移丑类”。
以谋反论处,时年三十。
【六】
她的心里从那一刻起便修成了一座坟,葬着未亡人。
不闻不问不动情。
当纨绔夫君寻衅滋事欲要休妻时,她只唇噙冷笑,淡漠开口。
“我只欲一物,余事皆休。”
“何物?”
“绿绮。”
言毕横抱古琴,姿容端雅,目不斜视,扬长而去。
再后来,她辗转流落江南,嫁与一周姓农人为妻。
男耕女织,平静悠然。
闭上眼,她还可以如千百次那般,唤出一声,周郎。
杏花春雨,烟雨江南。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她跪坐在山坡上,手扶绿绮,目光幽远。
她的指尖,猛然触到一处凹凸。
死水微澜。
她俯下身子,所见一行斑驳字迹。
执子之手。
依稀可辨昔日龙飞凤舞,意气张扬。
想必有人时常手指描画,天长地久,抹去了木料粗糙,温润如玉。
另一端亦有四字,疏狂清雅。
许君千秋。
那一刻,她听见岁月的吟唱,穿透世事沉浮,浮生苦累,长久地,直抵心间。
那一刻,她为了一份从不属于自己的美好,潸然泪下。
她清唱着,一首唱过千年的古老歌谣,缱绻与眷恋,如水纹绽放,层层荡漾在暮色残阳。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
苍茫天地间,她又看见千年古道上纵马驰骋美颜狷狂的少年,乘着浩荡春风,踏尽故垒古城。
纵使相逢应不识,而今方道当时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