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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番外 枕山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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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道士,更确切地说,是个修道之人。
我来自西牛贺洲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师从菩提祖师。
嘿嘿,被我蒙住了吧!
其实太上老君是我师父。
嘿嘿,又被我骗到了吧!
一介老道,无所谓从哪里来,也无所谓到哪里去,我的身世,大家不必探究。
我只是想和大家讲一个故事。
机缘二字,玄之又玄,不可捉摸。若有机缘,你我自会相遇,若无机缘,纵使掘地三尺,也会擦身而过。
下山前,师父这样教我。
从小我就知道,人与人之间有因有果,不可强求。下山的前十年里,我也奉之如圭臬,从不参与他人因果,直到遇见季溪深。
我遇见她时,她才三四岁,扎着垂髫髻,趴在父亲身上病恹恹地哼哼。
一副命不久矣的可怜样。
出于职业习惯,我掐指起卦,略略一算,顿时一惊——我算不出她的命数。
下山数十载,头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惊疑之下,我又算了算她的爹。
八十寿整。
不是我的问题。
那就是这丫头的问题。
我对她生了好奇之心,主动走上前去,询问她的生辰八字。
是个很普通的八字。
奇哉怪也,究竟是什么问题?为了一探究竟,我告诉这对夫妻,这孩子是邪气入体,正气不足,需要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疗养十年,方能痊愈。
男人将信将疑,但或许是多年求医无果,又爱女心切,他给了我一袋银钱,问我哪里合适。
我想起前些天发现的一座无人小观,道:“京郊小竹山,有座子虚观。”
男人抱着孩子满眼含泪,就差给我磕头,第二天就带着浩浩荡荡一行人去了子虚观。
男人见观主是我吃了一惊,神色精彩纷呈,估计是在怀疑我是不是有所企图。
“贫道下山时偶然遇见施主,见孩子病重于心不忍,没有别的意思,请施主放心。”我说。
男人依然戒备,我只能叹口气,道:“这么些人太多了,孩子无法清修,只留下两个靠得住的即可。过一个月,贫道定还你一个康健的孩子。”
他动摇了,和妻子商议许久,选择相信我。
留下的是孩子的母亲和贴身侍女。
前几日她们并不信任我,守着孩子在屋子里不怎么出门,第六日时,孩子突然发起高烧,难受得又哭又闹,她们看我的眼神似乎要把我活剐了。
我忙解释:“这是邪气被正气冲撞,要破体而出。不要担心。我烧了一桶泉水,把孩子泡进去,连泡九日,邪气就能根除。”
我所言非虚,水里有这座山的灵气,还有我放进去的一些药物,可以强身健体,帮助浊气排出。
深深泡了九天药浴,果然病气消退,白惨惨的小脸逐渐泛起红润,趴在母亲怀里害羞地冲我笑。
我逗她:“要不要做我徒弟?”
她眨了眨眼,看看自己的娘,又看看我,点了点头。
我们都吃了一惊。本是随口一说,她竟然真的答应了,这下也不好反悔了,便承诺她等身子养好就行拜师礼。
深深的身子一天天好起来,一个月期满,她的父亲来看望时惊得眼珠子瞪得老大,瞪着瞪着泪水滚滚而下。
“爹!”深深朝他扑去,使坏捏他的脸,咯咯咯地笑个不停。
深深爹抱着孩子朝我跪下,我忙把他拉起来,说了拜师的事,他连声答应。
深深就这么成了我的徒弟,和我一起在子虚观过了十年。
十年后,我依然无法算出她的命数,还想再拖延段时日,她爹就派人来接,说宫里有令,要深深入宫觐见。
我只能放人。
深深走回了自己的路,逐渐在京城大放异彩,听说求娶之人都要踏破季家门槛。我本想着等她成亲就离开,今后的命数也不再去管,可她及笄第二年,死在了宫里。
窦岳谋反,我的傻徒弟护驾撤离,被一箭穿心。
我在她墓前枯坐数日,久违淌了几行泪,心生迷茫,又恨意滔天,却不知该怎么办。复仇?可是窦家已经死绝了。放下?不,我放不下。这是我唯一的徒弟,是我的女儿,我亲手把她养这么大,是希望她平安喜乐的,可她死了。
她的亲生父母还有三个儿子聊以慰藉,可我呢?我什么都没有了。
枯坐的第五天,下了一场大雨,伴随着隆隆的雷声,忽的我惊醒了。
在师门密室里,我见过一本禁书,写的是逆天改命的禁术,我竟然还记得很清楚。
只是代价是自己的寿命。
无所谓,父亲的命换女儿的命,谁会不愿意呢?
我花了点时间把法术背录下来,再三确认后,便行动了。
经受一阵非人的痛苦之后,我再次睁开眼,回到了初见深深那一天。
她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趴在他爹身上,好像命不久矣。
我像前世一样上前打招呼,把人拐走,在山里养了十年。
只是这一次,我没有让任何人带走她。在宫里召见之前,我留了一封信,带着她去了另一座山避世。
只要再拖两年,只要等窦岳造反失败,深深就可以避过那一箭,她就可以活下来了!
我这么期待着,可是深深很快就病了。
查不出病因,短短十天,香消玉殒。
我肝肠寸断,守着她的尸体想了很久,明白了一点:或许,回家是必要的。
我又回到了初遇深深那天,照旧带走她照顾十年,这次放她回家了。
在宫变发生之前,我告诉季丞相,这段时间深深千万不能入宫,否则有性命之忧。他很相信我,那天把深深留在了家里。
深深躲过了宫变,她活下来了!
我拉着她的手左看右看,欢喜得不得了,又开始琢磨给她挑个好夫婿。
我和季丞相商量很久,把她嫁进了国公家。
第二年,国公府大火,深深被烧死。
你们见过烧焦的木梁吗?黢黑皲裂,绝望得看不见未来。我扒开所有烧剩的木梁窗框,在角落里找到了辨不清面容的孩子。
我的孩子……我真想问问老天爷,她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
可是没有人会告诉我。
之后很多年,我都在做着同一件事,回到过去,尝试救她。
我带她离开过京城,可她感染瘟疫,不治身亡。
我偷过襁褓,可她长到三岁,落水溺毙。
我不让她嫁人,她总算活得长了一些,长到二十五岁,出门被受惊的马群乱蹄踩死。
一次又一次,我逐渐心智失常,身体大伤,在又一次见证深深的莫名死亡之后,昏迷了一个月。
再次醒来,天降大雪,我坐在雪地里,任凭北风刮裂脸庞,闭上眼逐渐冷静下来,回忆了所有的过去。
深深不能离开京城,不能不卷入朝堂斗争,必须是季家的女儿。
一定有办法的,只要我认真想想,一定有破局之法……我又算了算她的命格,竟然出现了模糊的线索!
一定是哪里做对了,天道把深深的命格透露给我了!
我又尝试了一次,在一个极其偶然的机会,发现了破局之法。
有个男人,同样算不出命数的男人——摄政王,容歙。
抱着一点点希望,我用了些手段让他们相识,果然发现在容歙身边,深深的命格可窥见的更多了。
三十岁,大劫。
那一年,深深被小皇帝看中,入宫为妃,二十九岁亡于难产。
我找到了方向,一次次尝试让深深远离小皇帝,和容歙在一起,可出于摸不透的原因,总是失败。他们之间似乎有一层看不见的阻碍,每每两情相悦,总会遇上第三者。二人分离不久,深深就没了。
我又摸索了很多年。
直到有一回,容歙镇压窦岳谋反,将人逼至堰口时,我望着滚滚而去的水流,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
非要改命吗?不能顺从吗?万事万物,堵不如疏,既然天道要深深死,那就让她死,死了再活过来,是不是能破局?
如果还有下次,我一定要试试。
这一世,深深和容歙终于成亲了。只是容歙称帝后,深深第二年死于天花,年仅三十。
再后来的许多年后,终于有了这一世。
在深深被杀之前,我依然摸不清他们的命数,深深的魂魄转移到那位叫玉鸾的刺客身上后,命数就模糊地显现了。尤其是容歙,我竟能算出他这辈子享年七十七岁,只是命途多舛。
我小心翼翼地行动,时不时算一算二人的时运,深深依然云遮雾绕,但容歙的人生逐渐清晰。
幸好有他,虽然不算顺利,但终于是成功了。深深活过了三十岁。
代价是自己的一条命,容歙的半生折磨,还有念念的命。
天道依然无情,一条命,要用两条半去抵。
念念夭折后,我问过自己,这么做真的对吗?没有人能回答我,我独自坐着,喝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喝到不省人事。梦里我见到了师父,他一点都没变,仙风道骨的,看着我时满眼慈爱。
我以为他会训斥我,可他没有。我跪下,等他罚我,他却只是问我:“这一场机缘,你后悔吗?”
我毅然摇头。
“你既无悔,天道不阻,即是你的道。”他留给我一句话,消失在梦里。
我就醒了。
想了想师父的意思,豁然开朗——如果我折腾这么多次真的违反天道,天道早就把我杀了,既然它没有,就意味着默许。这一场机缘是天道给的,或许是我的劫,或许是借我之手拨乱反正,无论什么原因,它依然是正道。
我又算深深的命,已拨云见日。
我的深深得救了。看着他们一家六口幸福美满,我彻底放下心来,方觉身心俱疲。
该走了。
这一路多少年我已记不清,或许是三百年,或许是四百五百年,只记得无与伦比的漫长与痛苦,如今终于可以解脱了。
还剩下五百年寿命,这么多,该怎么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