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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龙游?龙游 ...

  •   古井谨慎地向前跋涉,刻意与沿途的电线杆和生锈的铁轨保持着距离,仿佛那些冰冷的金属会唤醒体内某种不安的力量。

      她从沾着泥点的衣兜里掏出一小包压缩饼干,机械地咀嚼着,干涩的碎屑在口中粘成一团,思绪却纷乱如麻。脑海中反复闪回那惊悚的一幕:当那股不受控制的、奇诡的力量从她掌心迸发时,木质的楼梯瞬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坍塌,将二楼的身影连同破碎的板材一同吞噬。整栋房屋的结构似乎也随之瓦解,沉重的木料如雨砸落。在那片废墟之下,房子里的人……恐怕凶多吉少。

      在齐胸高的、湿漉漉的荒草中艰难穿行了近三个小时,视野终于豁然开朗。林地的边缘近在眼前。灰蒙蒙的天空下,冰冷的细雨从清晨八点就开始淅淅沥沥,将整片树林笼罩在一层压抑的、流动的薄纱里。一道缠绕着尖锐铁丝的栅栏,如同一条沉默的界线,将荒野与灰黑色的柏油公路无情分隔。

      古井深吸一口气,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抓住铁丝网上端两根锈迹斑斑、紧紧扭绞在一起的金属线,用尽全身力气向下拉扯。粗糙的铁丝深深勒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铁丝网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向下弯折出一个勉强够用的弧度。她迅速抬起一条腿,跨了过去。然而,就在她试图抽回另一条腿时,裤脚被一根突出的铁丝尖利地勾住,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踉跄栽去!

      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求生的本能让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铁丝网。身体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稳住,但代价是——一根冰冷的铁丝如同毒蛇般,狠狠刺入了她紧握的手掌!尖锐的剧痛传来,温热的液体瞬间渗出皮肤,在冰冷的雨水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她倒抽一口冷气,飞快地抽回手查看。伤口不算深,只是皮肉被刺穿,鲜血正缓慢地沁出。她咬着唇,将染血的手掌在同样湿透的衣襟上用力蹭了蹭,抹去血迹。

      环顾四周,空旷的公路上只有单调的雨声。一块饱经风霜、油漆剥落如疮疤的金属路牌孤零零地竖在路边。模糊的字迹依稀可辨:“龙—游?8—0公里?”一个生锈的箭头固执地指向道路延伸的方向。“如果能搭上顺风车……”这个念头像微弱的光,在她冰冷疲惫的心底亮起,“也许几个小时就能到。”

      她卸下肩上那个略显破旧的斜挎包,放在湿漉漉的地上。自“醒来”至今,她还未曾仔细检视过它。摸索着拉开拉链,手指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手机?”屏幕漆黑一片,无论她如何焦急地按键、点击,都死寂得如同顽石。彻底死心了。她索性将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蹲下身,在冰冷的泥水边翻捡:一个老旧的数码相机、几枚零散的硬币、一本被雨水浸得发软卷边的书、一把小巧的折叠刻刀……“都没什么用!”一股巨大的沮丧和迷茫瞬间攫住了她,比这阴冷的秋雨更刺骨——连“我是谁”这个最根本的问题,都找不到答案。

      她颓然地站起身,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绝望像藤蔓般缠绕上来。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引擎声打破了沉寂。一辆沾满泥点的中型货车在她身旁缓缓停下。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中年男人的脸。“小朋友,”大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粗糙的手指点了点副驾驶的座位,“需要捎一段吗?”

      古井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怜悯。在任何一个普通路人的眼中,她此刻的形象都足以引发同情:一个身形单薄、浑身湿透的孩子,头发狼狈地滴着水,衣服上还沾染着可疑的暗红污迹(没有纸巾,只能用衣服擦拭手掌的血和之前头发滴落的腥味液体),孤零零地站在荒郊野外的冷雨里。尤其是当大叔探身从后座摸索出一个鼓囊囊的纸袋(里面似乎是食物),并用那种混合着同情和担忧的目光望向她时,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算了,破罐子破摔吧。她拉开车门,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去,顺便低声请求:“能借您充电宝用一下吗?我手机没电了。”

      “大叔,您这是要去哪儿?”车辆重新启动,古井一边将充电线连接到冰冷的手机上,一边问道。

      “龙游,”大叔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熟练地弹出一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烟雾在狭小的驾驶室里弥漫开来。“去那边进批货。”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龙游?”古井心中一动,趁着大叔递过来的充电宝给手机续上命,屏幕终于亮起。她快速划开屏幕,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手机界面异常简洁,只有几个必备的社交软件图标。她点开备忘录——里面规整地记录着一个住址、一串支付密码、一个邮箱和一个手机号码。这习惯……倒是和她自己如出一辙,都是记性不太可靠的人。她点开通话记录,手指飞快地划过一长串陌生的名字和号码,然后点开“我的名片”。头像是一个模糊的剪影,下面的名字赫然是“风”。而那个手机号码,与她记忆中的自己完全不同。

      通话记录里倒是有几个频繁出现的名字,但她一个也不认识。贸然打过去?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掐灭了。风险太大,一旦露馅,后果不堪设想。

      她又点开通讯录,仔细搜寻。没有“爸爸”、“妈妈”,没有“爷爷”、“奶奶”,甚至连一个看起来像是长辈的称呼都没有。通讯录薄得像一张纸。一阵失落的酸涩涌上鼻尖,但很快被她压下。没关系,至少知道了在龙游有个“家”,有个落脚点。这总比在公园长椅下瑟瑟发抖,或者在高架桥洞里与流浪猫狗争地盘要好得多。

      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好奇,她点开了前置摄像头。冰冷的屏幕光线映照出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庞。湿透的黑色短卷发被胡乱地在脑后扎了一个小揪,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额角和脸颊。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揍了两拳,衬得那双细长的眼睛愈发疲惫无神。她的目光仔细逡巡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右边嘴角下那颗标志性的小痣,位置、形状,都与她记忆中的“自己”分毫不差。她不信邪地咧了咧嘴,露出牙齿——微微偏尖,排列整齐。是“她”,毫无疑问。只是这张脸……明显稚嫩了许多,轮廓带着未褪尽的孩童般的圆润。

      “对,龙游,”大叔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凝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南北的交通大枢纽,就搁在大陆正中央,四通八达,方便得很。我这跑货的,常去。”他吐出一口烟圈,目光望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

      “太好了!”古井猛地转过头,声音里注入了一种刻意为之的、饱含希望的轻快,“叔,您能顺路把我捎回龙游吗?我就在那儿下车!”她的眼睛努力地睁大,试图让里面闪烁出足以打动人的、充满祈求的星光。

      大叔侧头看了她一眼,女孩湿漉漉的脸上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确实触动了他。他沉默地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下午,16:50。

      货车驶入一个简陋的公路服务区,提供不下车的速食服务。“这家的东西嘛……啧,反正还没糟到连狗都不肯闻。”随着龙游的临近,大叔紧绷的神情似乎也松懈了一些,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轻松。他将车停在点餐窗口前,买了一个热腾腾的烧饼。

      “嗯,那个……”古井看着递过来的烧饼,刚想婉拒说自己不饿。

      “拿着,垫垫。”大叔不由分说地把纸袋塞到她手里。几乎就在同时,发动机似乎因怠速过低而发出几声无力的喘息,即将熄火。大叔眼疾手快地踩了脚油门,车子猛地一窜。就在这时,一辆白色的轿车如同幽灵般从旁边车道疾驰而过,车轮碾过路边的积水坑,肮脏的泥水混合着雨水,“哗啦”一声泼溅在货车的侧窗和车身上,留下污浊的痕迹。白色轿车毫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雨幕中。

      “啧!”大叔低骂一声,抹了把溅到脸上的脏水,重新稳住方向盘。“你呀,是头一回来龙游吧?”他随口问道,视线依然紧盯着路面。

      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古井心头一跳。她立刻调动起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语气尽量显得自然:“嗯,来亲戚家玩几天。我是练体育的,健走项目,正好趁这个机会……嗯,熟悉下路线。”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没心没肺的小学生。

      “工作日过来?”大叔的语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你……不用上学?”

      “哦?这个嘛……”古井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脸上却努力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容,“我们学校……嗯,搞装修还是啥,反正提前放了几天假。运气好呗!”

      “哦……”大叔应了一声,短暂的沉默在车厢里弥漫,只有雨刷单调的刮擦声和引擎的嗡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几乎听不清的、带着浓重鼻音的语调,近乎自言自语地低喃:“我娃儿……要是还在……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大叔的孩子在龙游上学吗?”古井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话头问了一句,纯粹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嗯,”大叔的声音更低了,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如果……还在的话。”他猛地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侧脸的线条显得格外僵硬。

      傍晚时分,雨势渐歇。货车最终在龙游市郊一条偏僻的公路边缓缓停下。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如同漂浮在黑暗海面上的星群,与近处这片陷入沉寂的城中村形成鲜明对比。古井抓起自己那个依旧湿漉漉的背包,利落地跳下车。

      “谢了!大叔!”她站在车窗外,真心实意地道谢。毕竟,这一路上的食物、庇护和那点微弱的希望,都来自这位萍水相逢的司机。

      “甭客气。”大叔摆摆手,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将一个微信二维码的界面递出窗外,“喏,这我微信。到了地方有啥难处,或者……嗯,总之,能帮得上的,吱声。”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古井无法完全解读的复杂情绪,或许是怜悯,或许是移情,或许只是朴素的善意。古井赶紧用自己的手机扫了码。大叔收回手机,又从车窗里扔出那个之前装着汉堡的白色纸袋:“这个拿着,没动过。”说完,他不再停留,踩下油门,破旧的货车很快融入渐深的暮色中。

      纸袋落在古井手里,沉甸甸的,带着温热的余温。这里显然已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远离中心的喧嚣。目之所及,没有大型商超刺眼的霓虹,也没有24小时便利店温暖的灯光,只有零星几盏昏暗的路灯和低矮民房里透出的微光。她记得下车时看手机还不到晚上九点,但这片区域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早早沉入了睡梦。与远方那片灯火辉煌、车流不息的“龙游”相比,这里像是被遗忘的角落。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纸袋,指尖能感受到里面食物散发的暖意。她打开盒子——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芝士的奶香瞬间扑鼻而来。一个厚实饱满的圆面包躺在盒子里,拿在手里分量十足。透过面包的缝隙,能看到里面鲜嫩多汁的牛肉饼、翠绿的生菜和半透明的洋葱丝,金黄色的芝士酱几乎要满溢出来。在经历了荒野跋涉、冷雨浇透和死亡的擦肩而过后,这无疑是世界上最诱人的慰藉。

      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古井抱着纸袋,小跑着躲到路边一家狭窄小卖铺的屋檐下。屋檐的瓦片汇聚着雨水,形成一道断断续续的水帘,在她脚边砸出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小卖铺的门面老旧,玻璃柜台蒙着一层薄灰。她探头看了看里面,饮料柜里稀稀拉拉地摆着几瓶常见的碳酸饮料和矿泉水,没有热饮。货架上那些落了灰尘的零食罐头,也勾不起她的半点兴趣。犹豫片刻,她还是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要了一瓶冰镇可乐。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老板是个精瘦的中年男人,正窝在柜台后的旧藤椅里,百无聊赖地看着一台画面有些失真的小电视。

      电视里正在播放本地新闻。醒目的标题瞬间攫住了古井的目光——《龙游市居民集体中毒事件:迷雾重重?官方释疑!》画面快速切换: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专家在图表前侃侃而谈,抛出各种晦涩的科学术语和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模型。

      接着是西装革履的政府发言人,一脸沉痛地解释这是一起“不幸的科研设施泄漏事故”,导致了“小范围居民不适反应”和“中心区部分房屋结构性损毁”;镜头扫过一片狼藉的街区,断裂的墙壁、坍塌的屋顶,触目惊心;然后是更诡异的画面——城市中心公园里,几株形态扭曲、异常巨大的树木在镜头下一闪而过,解说词将其含糊地归因为“事故引发的特殊生态反应”;最后是市长在闪光灯下信誓旦旦地承诺巨额赔偿和重建计划,画面定格在一摞摞崭新的现金钞票上……整个事件,从起因到处理,都透着一股强行盖棺定论、粉饰太平的味道。“科研失误”成了万能的遮羞布,将所有的诡异和疑团粗暴地塞了进去。

      古井握着冰凉的可乐瓶,指尖微微发白。龙游……损毁的房屋……异变的树木……她的大脑飞速转动,试图抓住那丝熟悉感的源头。她猛然想起,在之前用手机打发时间时,曾刷到过一些模糊不清、标题耸人听闻的短视频片段——画面剧烈摇晃,背景是惊恐的尖叫,一个巨大得令人窒息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漆黑球体,悬浮在城市上空……以及,就在刚才的新闻画面里,那位站在市长身边,神情冷峻、有着一头醒目冰蓝色长发的年轻男子……

      “轰隆——!”

      “哎哟喂!”老板吓得一个激灵从藤椅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拍打着电视外壳,嘴里骂骂咧咧地赶紧拔掉了电源插头。小小的店铺里只剩下灯泡昏黄的光线和屋外哗哗的雨声。

      古井被雷声震得心头一悸,猛地回过神来。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的时候!她立刻掏出手机,屏幕显示她刚刚用打车软件呼叫的车子,已经近在咫尺了。

      车灯刺破雨幕,在对面的路边停下。古井一把将还装着半个汉堡的纸袋塞进背包,拉上拉链,随即将背包顶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冲进了冰冷的雨帘之中。湿透的柏油路面反射着昏黄的路灯光,如同破碎的镜面。她的运动鞋踏破水洼的倒影,溅起的冰冷泥水瞬间打湿了裤脚。她不顾一切地狂奔,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带着一身雨水和寒气钻了进去。

      “师傅,去龙游浅水公寓,西南门。”她一边喘着气,一边伸手拂去肩头和发梢不断滴落的水珠。车门“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引擎低吼一声,车子平稳地滑入车流。

      狭小的副驾驶空间让古井感到有些局促。她尝试着伸展了一下在荒野跋涉后酸胀的双腿,却立刻碰到了坚硬的车体,只能无奈地蜷缩起来。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她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耳边是雨刮器规律的节奏,以及计价器那冰冷而精确的、如同心跳倒计时般的咔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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