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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第 5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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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家估算年龄,知道张小元现在应该还是个小豆丁。但心理准备仍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被击溃。一开始,在福利院众多熟与不熟的面孔里,我并没有找到他。我甚至开始怀疑,张明生是不是也在这个孩子的来历上撒了谎。
直到老院长放下手头工作,亲自来找我讲话。我与他的关系称不上多亲密。福利院太多孩子,来来走走,他看多了,也就看淡了,对孩子们只有最基础的关怀。我相信,他能为孩子挡在死亡之前,却没有余力再去填补这些孤儿内心的空洞。
他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不久就要退休了。我工作后便不常来,乍一看见他,也被他的衰老吓了一跳。彼此靠近时,我发现他的手指时不时地发着抖。早年他极钟爱书法,总是一个人静坐抄写,风雨不动。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是再也拿不稳毛笔了。我心中一阵酸涩,却不敢叹出气来。
“阿潮来了,”老院长不是港岛本地人,口音也十分平实,听起来字字清晰铿锵,“好久不见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和我一样有白头发了。”
我正笑着,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转头,去寻走廊的穿戴镜照,微一歪头,就看到鬓边一缕银白。我伸手去摸,搓了两下,并未见那白色消失。不是偶然蹭上的,也不是光线所致,而是我真的白了几根头发。
我还记得上一世,又或许,是梦里,李译曾替我拔掉过一根白头发。那时我已三十多岁,心力绞竭,身体羸弱,有白头发也是正常的。谁知道,一朝梦醒,我重新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这白发却毅然决然地跟着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愣神。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老院长神情严肃,又要对我谆谆嘱咐,他开口:“工作再忙,也要照顾身体。”
我跑着神,只干笑了两声。
我在想,这一生或许能避开许多祸患,但终究也是不可预测的一生。这几根白头发会消失吗,还是越来越多,直至我看起来像少年白头呢。每月焗油染发,也是一项支出,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五六十岁才要动用的款项,我二十出头就要开始往外花了。
我叹了口气。
“好啦,好容易来一趟,走,去我办公室喝茶,”老院长朝我招手,他转头就要走。
“好茶您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我不爱喝苦的,”我摆摆手,说,“买了些礼物,今天主要是来看看孩子。”
他听了我的话,慢慢回身,重重地望我一眼,他说:“阿潮,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怪我?”
记恨?从何讲起?
我彻底回神,睁着眼睛,回望进那双眸子。
老院长人老了,眼睛却养得很好,依然澄澈,眼白也没有血丝,应该和他这么多年的良好作息有关系。我记得他从前一个人就单挑过小偷,大半夜,也不知道对方身上有没有揣着利器,揣着自己练太极的宝剑就冲了出去,一副嫉恶如仇的倔愣样子。
老院长看着我,缓缓道出:“当年,我在外人面前训斥了你,打那之后,你就很少来我那里看乌龟了。”
老院长养了一对乌龟,一只叫吉祥,一只叫如意,我小时候常常去看它们。这些孩子时的事,都已经藏在我的脑海深处,非要有人提起,记忆才会鲜活一些。
至于当着外人训斥我,想必,就是警察来找小杨阿姨那件事。
我移开目光,低下头:“哪里,我其实早就忘了。”
“我知道你脸皮薄,”老院长叹口气,讲,“咱们这里的孩子,总是一点小事就能记上很久很久的,能没心没肺,才是最大的福分。”
其实,我真的不太记得那时的具体细节,只记得老院长少见地发怒,他虽然没有动手,事后也没有惩罚,但那一瞬间的喝止和肃穆,就像一道雷电一样,劈在了我的心里。
联想小杨阿姨的身世,就在我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老院长应该就知道,他想瞒住的东西已经瞒不住了。
他应该生气,也没办法不生气。
不知道有关小杨阿姨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她的死,他又清不清楚?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抬起头,缓缓道:“其实,那时也是我不懂事。”
老院长看着我,眼神似在打量,良久,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凝重地点头。
我和老院长一通行走在长廊里,院子外,是较小的孩子们的嬉笑声。
还在上午,不冷不热,也不到为未来担忧的年纪,他们的笑声清脆,追逐着一只旧皮球。孤儿院的滑梯都已经锈蚀了,蓝色的漆脱落,不允许有人再爬上去。听老院长说,过段时间,他退休,在那之前,会把院子里破损的设施换掉一些。
我问他,资金是否充足。
他说,无非是四处卖一卖这张老脸。
老院长一直以冷硬刚直的样子示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觉得伤心。人间不饶人的,除了生死,还有复杂的世故人情。
但他依旧是他,见我低下头,立马换了语气,老顽童似的,他拍了拍我的背,说道:“看他们个个肠肥脑满,又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去敲诈一番,赚一些钱回来给大家加餐,又有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笑了出来。是我太狭隘,替他清高了。这是他要做,他愿意做的事,我何必在心里凄凄切切。再者说,以他的脾气,说不定出了那帮富豪的门就要用别人听不懂的乡音大骂了。
我们并肩,继续往前踱步。
老院长幽幽开口,说道:“小杨第一次来,是冒着雨的,看她独自一人,可怜得紧……”
听他叙述,我暗想,老院长的心,终究是软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仙人跳的勾当,一个成年人,夜半三更来福利院找庇护,实在可疑,当时就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猛地抬头,看见老院长义愤填膺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假如我是漫画里的角色,此刻脸上一定有三条黑线。
“结果,我第二天打开门,她就坐在门口,不知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自然是昏了。我咋舌。一夜的雨,要是还能睡着,那小杨阿姨的身心一定同样坚韧,总该遗传给张明生一点。
“我当时就断定,她一定是逃出来的,而且,那种情况,我也不能放任她在外面躺着,”老院长说道,“当然,我也三番五次考验了她,她一不是罪犯,二没有越狱,一个女人,有人追,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无非是被人纠缠,或者和家里有矛盾,又或者,兼而有之。最后,我们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我不追问她的过去,她也安心做事,填上院里的空缺。”
我不知道老院长究竟是如何考验小杨阿姨的,小杨阿姨聪明,老院长也有智慧,一老一少,不知道周旋了多久,才决定成为普通的同事。想了想那场面,应该蛮好玩的。我从前竟没发现。我只记得小杨阿姨如同老院长的女儿一样,一见他偷偷吃花生酱就要大喊:怎么又不听医生嘱咐!吓得老院长一愣,然后便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的。
老院长一言一行,都极具戏剧色彩,如同武侠老电影里的正派掌门人,有股浑然自成,甚至有些中二的侠气。
他不知道小杨阿姨从何而来,只知道她在躲人。了解到她不是坏人,就认定,追她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多么朴素的逻辑。虽也没错,可但凡小杨阿姨有半点歹心,我的小命也没了。反过来看,也足见老院长见人之准。
我一直认老师为亲人,却这么长时间都忽略了老院长的存在。
今天一跟他交谈,仿佛我们从无芥蒂一般,倒是比我和老师聊天更快活。
“原来您也不知她究竟是谁,”我感慨。
老院长说:“我与她结识一场,已胜过天下千百种交情,何必追究她究竟姓甚名谁。你方才点头,是不是已经打探到了她的身世。她从前最疼你,跟我说,她觉得你和她有缘分。你要弄清楚她是谁,也是应该的。我后来也想跟你说句对不起,只是后来,你和你的老师越走越近。”
是啊,小杨阿姨消失后,老师就出现了。
我曾经以为这是老天爷的恩赐。
我沉默了一会儿,讲道:“我知道她是谁,却对她了解不多。”
“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斯人已逝,化作一副白骨,迈入土中。
老院长起先还在期待地看着我,见我沉默久了,也垂下睫毛,慢慢转过头去,他说:“倒也没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衫,裹出他的身形,像一棵苍劲的松,他看着天空,手背在身后,悠悠道:“都会死的,快慢而已。”
我看着他,心情沉重。
他接受生死十分坦然,我却在后悔,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常回来和他聊聊天。
人生只会越来越短。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待我平复好心情,刚要出言安慰,就看到一个小孩子放了过来,他不大,小豆丁一样,一头撞上了我的腿,然后往后坐了屁股墩。
我连忙蹲身去扶,想问他有没有事。
这小孩像没有缓过神一样,垂着头,半天没说话。我追问了好几声,才看到他张开嘴巴,我以为他要说话。结果,还没等他回答我,我的手臂就被重重一咬。
他抬起头来,我看清了。
小蛇一样的孩子。
我们家的张小元。
后面追过来一位阿姨,火急火燎的。
老院长叫停了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阿姨揩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讲:“这孩子,很不听话,又比普通孩子聪明,我要给他洗澡,他拔腿就跑。要我说,我们就不该留他,骗子堆里养大的孩子……”
她还没说完,就被老院长打断了。
但听到这里,我的心中也有了一些数,我箍住张小元的肩膀,与他平视,认真地对他讲:“不洗澡,会被虫子吃掉。”
张小元看我两秒,反应了一下,然后哇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说哭就哭。我六神无主了起来。长大了从未见过你哭,现在讲一句就哭。
这下,连阿姨都瞪我了,她把张小元搂进怀里,临走前,眼露凶光。
我呆呆地蹲了一会儿,直到老院长喊我,我才站了起来,问:“您方才说……这孩子……”
“他是骗子集团养大的,被抱去行乞,不知道是被遗弃,还是被拐卖,”老院长讲,“性子很倔。”
原来是这样。
我见过那些骗子的骗术,每天伺机猎取他人的弱点和软肋,贪婪地茹毛饮血。
原来张小元的小时候浸染在这种环境里。
望着他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我在脑海里疯狂搜刮有关他的一切
但老院长并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接上了方才的话茬。
更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他说:“我突然想起来,小杨曾经给过我一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说是她的妹妹,但我从来没打通过。”
我顿时忘记了所有。
小杨阿姨她有个妹妹。
张明生知道吗?知道多少?
或许是想到张明生的缘故,我的生活一遇到他就没有好事。
当天下午,张明生在警署门口堵住我,问我要不要去他的生日会。
我说我很忙,很忙,很忙。
张明生却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生日,我希望你能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