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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 11 章 ...

  •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看到那张画像时的感觉。未经提醒,阿海就默默调转了图片的方向,从上方后侧拍摄的,多少有些倾斜,但大致可以看出,是用钢笔速写出的半身像。当着张明生的面,他无声无息地画出了我的大致相貌。
      为什么要画一个陌生的女人。
      难道他认出我了。
      我们认识近十年,从少年时光就朝夕共处,确实难以忘怀。可人记住一个人,无非是靠面孔、声音,还有时不时的相见。我曾经也是健康的青年人,能拿枪会擒拿,在大马路上奔跑着追击犯人,我抽烟,偶尔喝酒,甚至故意把苍白的脸晒成了麦黄色——人总会以貌取人的,不管你立再多功,假如看起来太年轻漂亮,就会被说成绣花枕头。我那时脸皮薄,听不了那些话,就卯着劲儿往太阳底下钻,后来还是师妹跟我说,晒太多太阳也不好,我才放弃了这项自我改造。在张家待了这么多年,我的脸又捂成了原先的颜色,只是这种白变得灰蒙蒙的,掺杂着疲倦的病气,割腕、跳楼,为了离开张明生,我什么都做过,我的身体早已羸弱不堪,药瓶摆满了小半张桌子。
      如今家里人为可可递一件玩具都不会经过我的手。
      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后,几乎不再期盼谁能认出我。况且李译望着我时眼中的惊讶与失望,却也不像假的。很多年不见,他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慌张失措,我努力回想他和我对视的样子,疏离又落寞,像在街道上误认了朋友、拍了陌生人的肩膀。陌生人回头,他见到一张与预期完全不同的脸。
      无心去想李译的动机。不过,假如他真的认出了我呢?或许我还有机会逃出生天。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它强劲、有力,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雄心勃勃,又难以抑制地万分欣喜。李译的出现仿佛在告诉我,我过去的二十多年并不是上一世,不要急着轮回转世。
      我高兴,就自然有人不高兴。
      我把张明生忘了。
      陡然间,我的后背浮起了一层冷汗,我猛然转头,看向张明生,他正凝视着屏幕里的画像,没什么表情,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我最害怕张明生这个样子,卸去了所有类人的伪装,冷漠得像是机器,他心中一定正在揣摩李译可能会选择的所有路径。李译会怎么做,是把速写交由鉴证科或侧写师分析,还是仅靠和照片比对得出结果,一幅画而已,说大是大,说小也小。李译会做什么呢?张明生对控制自己的人生苛刻到了疯狂的地步,如今他还控制着我的。只有曾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对索取和控制拥有这么高的需求。
      可李译向来是难以预测的人。一个人若是只是聪敏也就算了,最怕他还执着。他的下一步,老师算错过,我也算错了。
      张明生能算得到吗?
      我忽然想起为可可算命的那个老头,听说他参加过生日宴不久就因意外去世了。这辈子算了那么多命,算得到自己的吗?
      或许李译画那幅画时根本就是为了挑衅,他早就判定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就算在张明生家里见到一个面貌完全陌生的人,他也不会改变想法。李译看起来活泼自信,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潜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或许他就是在告诉张明生,他找到我了。面对张明生的傲慢,李译孩子气地以牙还牙了。
      我开始头痛了。
      现在,我更宁愿李译只是随便画画而已。
      我深呼一口气,试探着开口:“只是一幅画而已,他从前在警校就爱乱写乱画。”
      “那么久的事,你都还记得,”张明生也回过头来看着我。
      糟了。
      我心中一空,如跌坠万丈悬崖。
      张明生却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发作,他只是静静盯着我的脸,似乎在揣测什么。他挥了挥手,阿海便走开了,客厅中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屏息默声,垂下眼皮,盯着张明生衣裳的第二扣子看,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他再次开口,他说:“他画的也不怎么好看。”
      说罢,张明生云淡风轻地转过了头,又看着那幅画,他说:“他倒是不怕我杀了他。”
      “因为你本来就没打算杀他,”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的确,我早就发现,张明生有意纵容李译步步紧逼,他太自大了,本想拿我挑衅李译,没成想,却被李译反将一军。
      我一开心话就多了起来,这么多年,忽然有人给张明生来了个下马威,实在是惊喜。所以就算担心李译太过冒险,我心里也依旧高兴,既然说了开头,就不怕说出下文,没等他插话,我又开口:“你如果想杀他,他第一次质问你的时候,你就会有动作了,你故意放宽边界,想让李译失望,没想到他…”
      还没说完,张明生忽然靠近。他和我并排坐着,若想亲我,必须微微侧着身子,偏着头凑过来。不过他这样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别扭地姿势,他轻轻地捏着我的脖颈,又贴上我的脸颊,将我的脑袋也扭了过去。
      这次,我一定要找机会咬断他的舌头。
      可张明生却迟迟没有动作,他只是轻柔地蹭了一下我的嘴唇,像什么路边看见你就莫名其妙要来蹭一下的大狗。
      我愣着,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难道,你中意李译。”
      “怎么会这么想,”张明生瞬时皱起了眉头,像吃到了他最不喜欢吃的菠菜。
      我有理有据:“不然怎么一跟他有关,你就这么激动,还非要……”
      非要亲我还要莫名其妙地蹭蹭我。
      “非要什么?”张明生眯起眼睛,他嘴角勾出浅浅的笑意。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才不跳这个坑,我说:“不过你没机会了,我师弟有中意的人。”
      李译没说过,但我知道,他是喜欢师妹珊珊的,第一次见恐怕就喜欢了。
      师母研究植物,也生出一个十分有生命力的女儿。那天珊珊穿了一件珊瑚红的毛衣,褐红头发,她笑声清亮,眼睛微弯。或许是暖气太足,她的两颊微微发红,看起来十分可爱。我从未见过李译有那么话少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左顾右盼,眼神一直往吊灯上瞟,就算老师跟他介绍珊珊,他的目光不肯落到人家身上。再后来,他和珊珊混熟了,就变成了一对欢喜冤家,见面总以吵架收场。老师师母和我都以为他们两个天生脾性不合,强求不来,谁知有天师母下班,竟看见他们两个在沿街散步,街灯明亮,车水马龙,一对年轻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时不时地搭两句话,说说笑笑地,全然不像平常一见面就红脸的那对冤家。
      李译曾经问我:“师兄,假如我中意一个女仔,她也知道我喜欢她,还要不要把话说明白?”
      我当时正在整理手中的文件,见他急不可耐要答案的样子,只想故意逗他,半天没说话,等到我把每一张纸的边角都对齐了,我才慢腾腾地开口,说:“依我看,珊珊肯定还是中意有话直说的人咯。”
      李译立马站了起来,他说:“谁告诉你我中意她?”
      “哦,那是我记错了,是我中意珊珊,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佯装要拿起听筒拨号,被李译一把按下手,他看起来气极了,脸却红通通的,同第一次见到的珊珊一样。
      那是个春天,一个青年人准备告白,他请求自己的师兄,要他帮自己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好让他得空,在心爱的女孩生日那天,赶到她的身边。
      师兄答应了,那天他早早起来晨练,顺便帮师弟办事,他走在初春微冷的街道上,望见两旁的树枝已生出了青绿的苞芽,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可以抄近路,于是走进了荒废许久、深而无人的隧道,渐渐地,他闻到了一股腥味。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血迹斑斑点点。
      与此同时,通讯器里传来同事的声音。女声有条不紊地讲着:凌晨又一件劫案发生,劫匪身中一枪,开车逃窜。
      我听完通讯后,后退了两步,我想,我应该是撞见了负伤的劫匪。我按住腰间的配枪,审视着前面昏暗里停留的车辆。
      忽然,车门打开了,一只皮鞋踩在地下。
      当我看到张明生的脸时,我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迟钝了几秒。就这么几秒,让我后来愧对自己和老师。而我的报应是,被张明生打昏后,被丢进他另一辆轿车的后备箱。
      我以为,就算我遭受了这一切,至少换来了李译和珊珊在一起。
      可是李译说,他现在是单身。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我继续想下去,我就发觉张明生的拇指抚上了我的眉毛,他说:“明明你刚刚还很开心,就差张牙舞爪,现在又突然好伤心。”
      这些年来,我的情绪不知不觉变得更容易起伏,不知是不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瓦解的缘故。我不敢去想,好在,我的心情总归是低沉的,时而释怀,时而伤心,总比亢奋好压制。我勉力维持出一个冷漠的外壳,不想让别人看破。
      像摸一只猫,张明生宽大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脸颊,他说:“你觉得李译能把你救走是不是?”
      我没答话。
      “李译中意谁我不在乎,倒是于sir,”张明生的手心贴着我的脸颊,他望着我的眼睛,慢条斯理的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中意过谁?”
      我看着他,突然鼻头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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