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树》移舟

7、第 7 章

　　他微红了脸，皱了皱眉：“不愿说便算了，是我冒昧了……”
　　华容愣了愣，侧了头看了他片刻，突然开了口：“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江南一个清净的小湖畔。那湖没有水主，是叔父属地的一块，我时常游到哪儿散心，却是第一次发现那儿有人。”
　　她漂亮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眼光聚着，闪着湿润的、明亮的光彩，投向辽远的天际，粉红的嘴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像想到了极开怀、极让人怀恋的事，幸福地仿佛爱意刚刚萌芽的少女：“呵，我定是被他的气度吸引的。我是龙族，天生喜好亲近仙气龙气，临慧是当时皇帝最宠爱的皇子，身上自有一般逼人的龙气，更何况，临慧他是……”
　　她突然住了嘴，面上梦幻般的感情一下子敛了去，掀起眼帘撅着嘴，警惕地看了看他。
　　桓远亭正被她吊了胃口，匆匆问道：“他是谁？”
　　她无视了少年面上的好奇，只淡淡地道：“我不告诉你。”
　　“你！”少年几乎气结，深深地吸了两口气，他虽大约也猜了出临慧便是她口中魂魄被困的神仙，可毕竟耐不住她这般捉弄，最后悻悻地说：“从那时到现在，这么多年了，你的脾气，可有改过？”
　　华容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神情颇有些得意：“有，毕竟吃了那么多苦头，自然已经收敛了不少。你是说我任性不讲理是吧？临慧当年也那么说过。”
　　桓远亭着实无奈，低低地嘟囔了声：“那他还能那般喜欢你，可真是个奇迹……”
　　华容翻了个白眼，不作应答。自打发现他不是临慧，她的态度明显清冷了不少。不过桓远亭同临慧完全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她每每见到桓远亭的脸，就不自觉的泛上一些好感，又想多同他说两句话，可一想及他与临慧又完全不是一人，心中难免酸涩，实在矛盾。
　　她贪婪地盯着桓远亭不甘的面色，许久，又想及了初见的光景，不觉得微笑出声：“不过，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举动你一定猜想不到。”
　　桓远亭才被她耍弄过一遭，又猜不透她的心思，只敷衍地应了声：“哦？他在做什么？”
　　华容格格地笑：“他在往火堆里添柴火，火上煨着一只小锅。那时许是锅里的水快烧干了，他匆匆跑到溪边取水，身上挂的首饰叮咚地响。我当时便好奇，他浑身上下没挂一件玉饰，偏偏行动起来的声音还清脆好听得紧。”
　　华容含着笑说，从记忆深处拾出这幅古老的画卷，慢慢地铺陈开来，嘴角边桃花一样的笑意，染着春色，一点儿一点儿润开来。
　　洺溪的水是不掺杂色的清透，涌动的小浪花击打在铺了青苔的石子上，打出一串一串莹亮的珠子，汩汩地滚远了。她浮沉在清凉的水中，闲闲地看那串珍珠项链一般的水珠在阳光下辗转出七彩的光华，突然感觉有人行得近了，忙隐了身形，缩成一条水蛇般的小青龙，躲藏在一颗石头后，用四只小爪子努力巴住滑溜溜地石子，小心翼翼地探出顶着两只珊瑚样小角的脑袋，眨巴了一下乌溜溜、尚带着湿漉漉的水汽的眼睛。
　　水中陡然映出了一张面容。她忍不住轻轻抽了口气——她长了几百年，见过的凡人里，绝对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皮相。他是那般端方温润，叫人看一眼，便感到了春天至了。他弯腰舀水时，深邃漂亮的桃花眼还微微带着笑——那般自然天成，让人不由猜想，或许他总是这样含着笑意的呢——这让他的面庞，益发灵动明媚了起来。况且他浑身上下，充盈着清澈凌人的气息。她不禁眯了眼，贪婪地深吸了两口，然后恋恋地看着他捧着盛了水的荷叶箪，返回了火堆旁。
　　她猜想他的身份定然尊贵。他的身上有人间天子的龙气，而他适才舀水用的荷叶箪，是西湖龙君的幺女手制，远处飘着缕缕香气的小锅，则是惠山山神游凡间时，用山上带下的紫砂泥即兴之作。龙族天性喜好珠宝，而这些物品，她也只随父君一见，能得得到、用的起这些宝贝的凡人，显然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她从未见过身份尊贵的人亲自下厨，不免更加好奇，益发紧紧地盯了他。
　　华容不知自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了多久，此间所有光阴流逝都仿佛转瞬，她只觉得看不够，只想这么看下去、看下去。永远浸着沁凉的水，贴着散了幽幽草香的石子，永远看不远处袅袅地蒸腾着炊烟，那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着着月白的袍子，用一种叫人着迷的、沉静认真的姿态，优雅的煮一锅粥。
　　天光云影徘徊，阳光织成灿金的网，笼着浅碧的溪水和幽绿的树林，加上他，便是世间最令她欢喜的画卷。
　　只突然间眼前一晃而过皎然的光亮，原是他振了月白的袍子起身，然后清脆地击了下掌。声音在空旷的林子里荡开来，她竖了耳朵听，痴迷的看他傲然的姿态，举手投足十足气度。
　　林子里行出了一队侍女，一律的双环髻、白纱衣，玉手捧着珍珠色的瓷碗，鱼贯而来，渺然如瑶台仙。他怡怡然上前，从中挑了一只，转身从小锅里舀了一些香气四溢的食物，然后径直往她藏身的石头走了过来。她依旧呆滞地看，直到面前突然出现了那张好看温和的脸，她瞪大了眼，咕嘟吐了个泡泡，愣了好一会儿，才知道缩起脑袋，一头扎进水里，随着水流晃了晃尾巴。
　　他捞起衣摆蹲下来，透过粼粼的水面看着她笑，她觉得自己的脸腾地热了，一时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噗噗噗地吐着珍珠一样的泡泡，游弋着落荒而逃。明亮的阳光透下来的地方，他用丝绒一样的声音笑着呼唤：“小青龙，看了我这么久，一道来吃一点儿可好？”
　　她一路逃回云梦泽的水府，幻了人身坐在妆台前，用凉凉的手敷着滚烫的面，眼中漾漾着水波，胜过云梦泽浩瀚幽眇的水面。他的模样灌了她满心满眼，让她心中一阵一阵的悸动，让素来任性无畏的她第一次有了隐隐然的懊悔——她应该应了他的邀约，与他在碧水旁、青天下，并肩坐着，甚至就着他的手，喝他亲手烹的粥。
　　好在她是任性无畏的龙公主，想做的事没人拦得，想要的东西必定得手。她在所有的水域中逡巡了一月余，终于在檀泽湖上寻到了一只画舫——当朝显赫滁阳王临慧出游的画舫。
　　重楼飞甍，雕栏画栋，琉璃宫灯映得舫上异彩流光。每一层屋宇都是灯火通明丝竹盈耳，宽广的甲板上，衣锦的舞姬旋然起舞，衣袖翩然、媚眼如丝，一旁歌伎婉转清歌。她看见正中的锦榻上，慵懒的卧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前不禁一亮，立时幻作清风，摇身上了画舫。
　　她永远记得那夜，水光如月，月色如水，然而一切的光亮，在这画舫上的灯烛辉映下，尽数黯淡，她毫无征兆的在他面前显出人形，大大方方地立在他面前。丝竹骤停，四围的歌舞姬们尖叫着花容失色，奢靡繁闹静止在那一刻，他明亮的眸子里也有一瞬的慌乱，可眨眼就替上了秋水一般的明澈温柔。他优雅地搁下盛着葡萄酒的玉碗，缓缓地从榻上起身，明而亮的桃花眼里都是她得意的面庞。
　　一江烟月，遍地光华，有无数个瞬间，她觉得他的眼，比水光还亮，比月色还亮，比璀璨的灯火还亮。
　　她看着他，愈发的欢喜，于是她也深深望进他的眼里，然后势在必得的说：“殿下，我是云梦泽水君的三女儿，想与您相识结交，望殿下不要拒绝。”
　　她永远记得那时，他的桃花眼一弯，滟滟的眼波泛滥，含着绵绵的欲说还休的情意，几乎能满溢出来：“三公主的要求，在下如何舍得拒绝。”
　　她笑得愈发张扬得意，跟着见他倾身附耳过来，软软温热的气息春风一样拂在她的耳际，还是丝绒一样富丽好听的声音：“我认出你了，你就是那天，洺溪里的那条小青龙。”
　　华容总想，也许从那一刻起，她就决定了要同他永远的在一起。
　　在阑珊的灯火和烟玉一般的月色交叠的琉璃样璀璨干净的世界里，有一个一面之缘的人，一眼便认出了你，这便是幸福，她永远这样想。
　　无论是那时，还是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