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株树》移舟

17、第 17 章

　　临慧在面上挂出平日展露在人前的倜傥笑意，眯了眯眼问道：“沈尚书有何贵干？”
　　沈燕行恭敬地笑，连连道：“不敢不敢，在下不过是想恭请殿下小酌片刻。”
　　临慧温和笑道：“我知是他派你来的。”说完一下冷了脸，不去理他，径直走向轿子。
　　沈燕行只站在原处，也不动作，轻声笑道：“实不相瞒，确是如此。不过殿下既然不愿去，我也不好勉强，回去实话相告便是。”
　　侍卫掀起了轿帘，临慧缓缓弯下腰，身后传来沈燕行一声长叹：“殿下有三年不曾寻我举樽共饮了……”
　　临慧闻言一停，僵住了身形。沈家三朝元老，沈燕行自幼与皇子一同成长，聪颖□□闻名一时，后来又作了皇长子的侍读，临慧从小喜爱同他嬉闹玩乐，直到三年前，沈燕行表明了支持皇长子平阳王临意，更是在酒宴上直截了当对他说：“若今后殿下成了平阳王殿下的威胁，下官怕是只能对不起您了。”至此两人交恶，私下不再相见。之后，临慧听闻沈燕行是临意身旁最大的智囊，却苦于再无法同他接触，自己派出的人手始终查探不到临意那一方最私密最重要的消息，他一直很是苦恼。
　　他缓缓直起身，微微眯起了深邃的眼，如今沈燕行亲自送上门来，他是拒绝，还是接受？
　　沈燕行又轻轻笑了声，他的声音从来张扬不羁，有一种恃才傲物的骄纵，然后便是簌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在足音快听不到的时候，临慧猝然回首，大声唤了声：“阿行。”
　　沈燕行缓缓停下脚步，缓缓转身再缓缓走过来，面上毫不掩饰得逞的欣喜：“我知道你定会叫住我。”
　　临慧亦弯起嘴角，只是眼中静水宁波，不起一丝涟漪：“我也知道你定然这么想。”
　　沈燕行耸耸肩，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道：“朱紫巷陌的竹里馆，谢殿下赏光。”
　　临慧却不动，依旧笑着，淡淡地说：“阿行，我还记得当日你似乎说过，若我威胁到皇兄的地位安全，你用尽手段也会除了我。”
　　沈燕行夸张的叫了一声：“冤枉！天下谁人不知我沈燕行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
　　临慧冷笑了声：“皇兄不知，我不知，你也不知。”
　　沈燕行却也又笑了起来，拍手叫了声好：“我今日能再来寻殿下，却也证明了我再不是一个君子了。不过殿下您……”
　　临慧释然地点了点头：“我承认我亦本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小人素爱猜疑，例如本王就不信你。”
　　沈燕行眨了眨眼：“殿下自有影卫守护，还会惧我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临慧无动于衷的说：“关键我也不信皇兄肯让你只身赴会。”
　　沈燕行眉眼中闪过一丝焦虑，却被临慧清清楚楚捕住。他在眼中重溢上笑意，道：“讲了半天，殿下还是不愿了？”
　　临慧却是和煦的笑着，温醇地道：“我几时说过我不去？”果然又看见一线恼恨滑过沈燕行的眼眸。
　　临慧回身对府里的随从说：“既然是沈大人相邀，我便无不去之理，何况堂堂尚书大人，定然不会迫害皇室贵胄。是吧？”最后一句，已是转身问了沈燕行。
　　沈燕行呵呵的道：“自然自然。”
　　临慧满意的一笑，继续交代：“回去同吴管事说，白瓷罐里的梅饴可以起出来了，夜里送三杯到院子里去，顺便劳烦他帮我解释下，今夜怕得回去的迟了。”说完看到还立在轿旁的大理寺少卿袁锲，便歉然地笑笑：“袁大人久侯了，原本还望邀您往府上品茶赏月，可如今沈大人难得相邀，我不好拒绝，看来只得改日了。”
　　袁锲拱了拱手，笑道：“下官明白。既然是尚书大人邀请，下官也只有先让道了。那下官便先告退了。”
　　沈燕行拱手回礼，待袁锲走后，转身看向临慧，未曾开口，临慧已抢先道：“阿行，请。”
　　一句话，已被抢了先机。沈燕行的笑意有些僵硬，却依旧故作不以为意道：“殿下，先请。”
　　竹里馆雅间屋角燃着一枚高脚银烛，烛台旁一只铜兽，袅袅燃着漫漫青竹香，香雾弥漫下，灯光变幻莫测。
　　沈燕行伸手去拿酒壶，却被临慧拦了下来。他笑了笑，亲自执了玉壶，斟了两杯，轻声道：“阿行，你我三年不曾对面，起因却是我的野心，如今难得能再同桌对饮，这杯，我当敬你。”
　　沈燕行的眼中映了烛光，五色流转，接过酒杯慷慨饮尽，笑道：“殿下莫要在意，何况如今我仍是与您势不两立的。”
　　临慧点了点头，噙着一抹笑，却不开口。
　　沈燕行也沉默了片刻，又笑着说：“怎么，殿下不问我些什么吗？”
　　临慧眨了眨眼，眸光亮了起来，纳入了银河一般：“阿行，是你邀我来的，说与不说，自然在于你，我何必着急，急又何用？”
　　沈燕行点了点头，又满了一杯酒，浅浅啜饮了一口，道：“殿下果然聪明。那殿下又可知，我邀您来，是为了什么？”
　　临慧挑着眉笑着，只道：“你杀不了我。”
　　沈燕行略略惊讶的“哦”了一声，眯了眼又是一笑：“或许吧。”
　　临慧执起白玉杯，在手中小心把玩了一阵，才慢慢饮尽杯中酒，问：“这次究竟是皇兄派你来，还是你自己来的？”
　　沈燕行夹了一些炒得青嫩的荇菜，斯文地小口嚼着，待到咽尽了，方才挑着眉道：“自然是我自作主张，他不放心我，也怕我伤了你。”
　　临慧点头笑道：“皇兄向来这样仁慈，待兄弟臣子也是极好的，可过头了就是软弱，帝王之家，太过柔情则难以成事。若是没有你这老狐狸帮忙，只怕早就地位不稳了。”
　　沈燕行半眯着眼怡然地摇了摇头：“普施仁政，方能为明君。殿下您固然聪颖有才，但待人太过多疑，处事又颇狡诈，若您当了政，只怕满朝臣子，都要人心惶惶了。何况临意是皇长子，依着礼制，自是应由他接这太子之位。还有……”他扬了眉，冲着临慧一笑：“我不过是条小狐狸，要论老狐狸，怕是该让给萧相国他们吧。”
　　临慧心中一跳，面上尚不动神色，微微笑着，自斟一杯，一口饮尽，看了看湘竹帘外的天色，道：“你若是不动手，我可要走了。这天已晚了，本王府上可还有佳人相待。”
　　沈燕行眨了眨眼：“动手？何必动手？动什么手？阿慧，若怕佳人久侯，确是先回去为好，我便送送你吧，去的晚了，错过了可是大罪过……”
　　临慧注意到他换了称呼，不禁微微皱了皱眉，沈燕行知他的疑惑，笑道：“阿慧，好久不曾这样唤你了，你可别怪罪。”
　　临慧忙展了眉笑道：“怎么会。你肯这样唤我，也是好的。”
　　沈燕行起身同他一起往外走，一面嗤笑道：“立储的诏书下来，也不过这段时光了，这虽不是战场，可残酷不输战场，大家未免会争个你死我活，我还能再这样唤你多少次呢？一想到此，就有些不舍得了。”
　　临慧见已到了酒馆门口，左右两边悬着明晃晃的招牌灯笼，不远处便是滁阳王府的锦绒轿子，陷在一片沉的夜色里，便回身道：“阿行，你同我一道回去？”
　　沈燕行闲闲的笑着，道：“不，我还要再呆得片刻，殿下，还望后会有期。”
　　临慧颔了颔首，走进那片浓重的夜色中。
　　从灯火辉煌的酒馆，到轿子停放的地方，看来不过百步之遥，可临慧走着走着，只觉得永远走不到尽头，四围静的可以，暗的可以，一切声息也听不见，只有自己的呼吸，一下、一下，一下比一下冰冷，一下比一下急促。
　　他突然慌乱了起来，看前方的轿子，依旧那般的远，匆忙回头看那间酒馆，只觉得它亮的可以，仿佛烧灼起来的一团火，在沉沉的乌色中，是唯一的光明的孤岛。沈燕行就立在那璀璨的光下，俊俏的面容分外的显眼。他的眼光微微的漾起来，嘴角是勾着的，噙着一份得逞的，叫人看不通透的笑意。
　　临慧见到他两瓣的薄唇一张一翕，笑着说：“阿慧，我还能再这样唤你多少次呢？你还能听多少次呢？临慧，永别吧……”
　　临慧大张了嘴抽搐一般呼吸，把眼神掉转了看天，天上的星光和月色不知何时已经隐去了，只有吞噬一切的暗，一点一点把周遭都蚕食进肚，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顺着筋脉和血液慢慢攀爬进心口，骤然爆发出难以忍受的剧痛。临慧觉得自己已经化入了那片黑暗之中，周身仿佛被冻住了，一股一股带着甜腥气的热流不受控制的从口中涌出来涌出来，他晃了晃，再也稳不住身形，颓然地倒了下去，接触到冷硬的地面的刹那，四下里像复活了一般又喧闹明亮了起来，他隐隐听见沈燕行的笑，还有王府上的人慌乱的呼唤：“王爷，王爷……”
　　他努力撑起身子，挣扎着吩咐：“回……回府里去……请王……王太医来……别告诉华容。”然后就沉沉的堕入了黑暗。
　　最后一刻，他的脑海里浮出一张娇纵跋扈的面庞，他不自觉想笑，然后欣喜地发现自己居然还能牵得起一线笑意：“你看……华容……你叫我走……我便回不去了……我若回不去了……你后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