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月1日 春一 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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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请问……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月，你打算做什么？”
3934年初春的傍晚，我刚走出动物园，就迎面遇上一个身着黑衣黑裤、头戴黑色帽子、面覆黑色面具的家伙。黑色的缝隙里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死死盯住我，一眨不眨。
这个年代还有抢劫犯吗？
就在我想呼救逃跑的时候，他问了这个问题。
精神病出逃这种事不管在什么年代都可能发生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许只是中二还没毕业。这么想，我倒突然觉得这人不可怕，反而有点亲切了。我不想理他，绕过他往前走，但新草上石板路传来第二个人的脚步声——他正跟着我。
这样也好，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冲突也不会吓到周围的人。因为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
寻了个台阶坐下，我把手上长着一双耳朵的草莓冰淇淋递给他，尽量让自己靠近中二少年的精神状态：
“需不需要我帮你联系母星？”
“啊？”
糟糕，我的精神状态太超前了。
晚霞停摆在我们之间，被短促的青草切了个稀碎。四处散落乱七八糟的话题。我和他坐在台阶上，安静地看着对方。良久，我双手撑在膝盖上：“小黑人，冰淇淋再不吃就化了。”
“噢噢噢！”他像解除封印似的拆下面具，因为用力过猛，耳朵被扯得有些发红。
玄幻题材的小说里，常有修无情道的仙人，这类角色清冷淡漠，偶尔捎带些令人费解的仁慈，像一块会说话的冰。能对小熊猫耳朵形状的冰淇淋狼吞虎咽的人，穿越进故事里大约也会携带这样的设定吧？
是不是我的视线让他紧张了？我别开眼，不再继续看他。
实话说，我不认为人类有什么好看的。
就在正前方，几只乌鸦掀开橘色的柳叶，一跃而起，越过橘色的树枝，落到橘色草坪上。天空和翎羽交会，投下黄昏剧场的影子。
风沾上飘游的暮色，慢悠悠地滚来滚去，铺满整个北郊。
是它们分给我一半春天。
☆
“我、我吃完了！”中二少年突然开口。
你还在啊？我几乎想这么问。
可能是因为只有衣物是黑色，肤色并不黑，对于被称呼“小黑人”这件事，他并不在意。这种完成任务般的拘谨让我稍微有些惊讶。
“你很紧张？”喂，明明刚吃完冰淇淋，你怎么在擦汗啊？
“很、很明显吗？……我第一次做街头采访。”他吞吞吐吐地回答。
相当明显喔。“不明显，我都没看出你是来采访的呢。”
“真的？”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但只对视一瞬就扭头看向云端。
“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吗？”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刚刚我还以为遇上了抢劫犯。”
吐槽他会让他更紧张，这种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不会抢劫的……”他连连摆手，又擦了擦冷汗，“我很有钱，真的很有钱。”
哇。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在早春的动物园附近，邂逅一个好骗的有钱人。
“放轻松，放轻松。”我拍拍他的肩膀，摆出一副知心友人的架势，“你的‘末日计划’街头采访只采访一个人就够了吗？”
他呆呆的视线笼罩着我，八成是被我的取名速度震住了。被震住就更好办啦。接下来，只要把话题引到我的大学生涯，再编一些风里来雨里去的街头调研故事，就……
“嗯！”他突然点头，“只采访一个人就够了！”
这算什么街头采访啊？！
☆
“那要怎么做街头采访才对？”
比起寻求建议，他更像在表达“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这样的信任让我心生愧疚，但好在只愧疚了三秒。
做我们这行，不能太心善。
别误会，我的职业完全被法律允许，和诈骗、传销之类的扯不上关系。最多只能算推销吧。
我是个艺术家，大致可以这么定义。准确地说，我自小学习绘画，后来因兴趣专攻水彩，两年前受邀帮邻居写过一本传记。一写就是一年。完成传记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诗歌，经过反复删改，于上个月出版第一本诗集。
成年后，直到今天，我一直以作文、画画为生。
因为长辈在当代一流画家中也能排上号，我的创作，甚至是我的成长，一直在聚光灯下。所以不缺钱，甚至不缺认可，不缺荣誉。
把“成功”归功于家庭背景并非自谦，而是根本不在意他们的评判标准。我的审美理所应当的凌驾于任何一种审美之上，至于回报，能维持创作就足够。
我很幸运。可并非每个人都像我这般幸运。
三年前，我从大学毕业，几个艺术家社区发来邀请，均有花园凉亭、都可拎包入住，最终我选定“无寻处”。因为它的附近有一座动物园，动物园里有很多小熊猫。
看一次小熊猫，只需步行半小时，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我对这红褐色小动物的爱难以言表。说来你也许不信，童年我常做这样的梦：我变成一只长颈鹿，住在小熊猫园区旁边，每天除了吃树叶，就是伸长脖子越过栅栏和小熊猫贴贴。
我的脖子灵活得不对劲。意识到这点后，我便不再做梦了。
“无寻处”的创始人是一位苏绣艺术家，她是个很灵动的人，并且勇敢到近乎疯狂。这个社区收容了太多不擅交际、暂时——可能直到死——都没什么“商业价值”的艺术家。
但不赚钱到底还是不行。为了能让这个没有桃花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一直存在，每个月的第一天的晚上，我和邻居们都会聚餐，谈论如何卖出更多的作品，如何吸引更多更优质的收藏家。极偶尔的时候，也会有我这样的人，把老板直接带到聚会现场。
之前的不谈，单说这次，老板还得谢谢我呢。
“干脆做个艺术家的末日计划合集好了。”我尽量表现出自信满满的样子，“一会儿我带你去采访。你写稿，我编辑，最后还能出本书。”
老板眼睛一亮，看得出很激动，只是受限于少年人的腼腆，没有立刻答应。
“……这样，会太麻烦你吗？”他的手指紧紧攥住外套下摆。
多好的人啊。——计划借机推销的我简直不是人！
不是人。一想到这个，我不由得有些骄傲了。
“不麻烦，能在这里遇到你也是缘分嘛。”我掰着手指头，“一会儿我们坐七分钟公交到‘无寻处’，先去我家拿支录音笔，然后去吃饭，边吃边……”
“还能吃饭！”
他突然诡异地激动起来，眼中悦动的光芒比刚刚更耀眼。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也算略有急智，亲切地向他点头。
“你很饿？”半晌，我续上话题。
“嗯……”他顿了一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有一点。”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我站起来，“聚会八点才开始，先去我家找点东西垫垫肚子。”
“嗯嗯！”他连连点头，没再问会不会麻烦我，脸上的笑容怎么都抑制不住。
☆
巴士上，我和他坐在一排。其实我更中意单人座。并非不想和他接触，只是在车窗旁不愿意。窗边常有灵感浮现，像阳光下的尘埃一样明显、闪闪发亮。这透明的屏障仿佛是某种神秘的转换器，目光穿过，举目可望的一切都属于我。
“想不想看书？”我抽出一本书递给他，没仔细看是哪本。我总会随身携带几本书，一本或两本正在读的，再加一本看过的，新朋旧友都在背包里。
他急急忙忙地双手接过，“七分钟也要看书吗？”
好尖锐的问题。我捂住耳朵摇了摇头，“反正我要看，你不想看就读出来好了。”
“……有什么区别吗？”
“我听你读，能保护眼睛。”
似乎是接受了我毫无道理的说辞，他答应一声，翻开了那本《海浪》。他甚至是从我贴便利贴的地方开始看的，真体贴。
“所以，我希望在经过了这阵沉沉昏睡之后，我可以……”[1]听着他的读书声，我扭头眺望晚霞。
今天的夕阳像只柑橘，我没再看他。
虽已至三月，天气还是很冷。空气是阳光和冰块的混合物，却没哪个失去特色。
路灯亮了。
人类大约都集中在来来回回的巴士里，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或明显或被树枝遮挡的灯泡纹丝不动，恍惚间会将它们错认为绽开却未升起的星辰。
漫长的七分钟，短暂的七分钟，我只写出几行打油诗：
白天的光，快变成夜晚的光。
让夜晚，融入夜晚，
群星，从群星之上，
坠入梦乡
车到站了。我看向左边被我逼迫的，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伍尔夫的好人，想提醒他就在这下车。
“‘门开了，门老是开了又开，’奈维尔说，‘可你还是没有到来。’”他对我的视线毫无察觉，依然在朗读。
“不是‘你’。”我起身，本能般指正，“她写的是，‘可他还是没有到来’。”
“哦哦……”
他把书递还给我，跟在我身后下了车。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3月1日 春一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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