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端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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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宴会是梁从道小儿子的满月酒，蜀中五品以上官员皆收到了请柬，遂忙不迭携妻小赴宴，与这位陛下宠臣、朝廷新贵结交。一众簪花涂粉的妇人呼啦啦涌入后堂去瞧小公子。夸赞小公子俊秀可爱是其次，此行最重要的是结识梁夫人。
谢明昭是镇国公主府女官，前脚刚迈进前堂就被前来相迎的蜀中官员拦住了脚步请安问好。
谢明昭一面应和着，一面由群人簇拥着进了中厅。
谢明昭见到梁从道正脸的时候，愣住了，一时间双腿如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反倒是梁从道端了酒爵朝自己走来：“老夫原以为，得公主倚重的詹事，必是老妪，没想到竟是这般年轻漂亮。听闻谢詹事在镇国公主府十分得力，老夫也就放心了。这一杯，敬詹事！”
语气温和而欣慰，欣赏而赞许。
这句话如一记重拳打在谢明昭面门，谢明昭蓦然清醒，言笑宴宴：“梁大人这是哪里话，在下不过资质愚钝之人。”
“谢大人若是愚钝，又怎能做得公主府詹事呢？”梁从道的目光落在谢明昭的披帛上，笑道：“这蜀地锦绣当真是名不虚传。”
谢明昭不敢放肆说些玩笑之语，默默垂头，直到披帛上的织金纹样晃得眼睛有些刺痛，才抬头笑道：“在下只是小小詹事，偏安一隅，也就只能在女子玩意上花些心思了。山高高不过天，梁大人辅佐陛下，统揽四方，天下钱粮尽在梁大人之手，如今又多了西南盐业，以后公主府也要梁大人指点提携一二。”
梁从道很是受用，不置可否，只是笑了笑，转身离去时意味深长地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了谢明昭。
谢明昭谦恭颔首。
霍衡的心里莫名升腾起一阵火气。
四十多的男人用一种灼热的目光看着比他年轻至少二十岁的女人——不会叫人联想到倾慕，而是征服和占有，像是要慰藉自己饥肠辘辘的肠胃，一口吞下这个猎物。
她是公主府正三品詹事，哪里要上赶着讨好，哪里要被投以这样的目光。
他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谢明昭——她说过自己这般上进就是为了不用看人脸色，为何现在她又如此态度。
席间梁从道与谢明昭并无甚交谈，倒是又不少其他官员上赶着给谢明昭敬酒。两人俨然为此次宴会的两个中心。有人贴心地为谢明昭斟上桃浆，无比谦卑，道过饮伤身，不知此桃浆是否合口味。
谢明昭应付着前来巴结的人，瞄了眼郭季柔，见她脸色并不好，心中不由得更加畅快，将杯中桃浆一饮而尽。
一顶莲花梳篦，一朵莲花佩，分别在两人身上，自然能叫心思细腻的才女薄愠。
谢明昭举杯示意，郭季柔只作不见，搛了一筷子菜，又将筷子甩在盘中。
宴席毕，谢明昭再次被簇拥着送上了车仗。眼角余光瞥见霍衡在人群中看着自己，意味深长地也看了他一眼，转脸提裙上车而去。
“难得，这次不是满身酒味！”李维桢笑呵呵牵了谢明昭的手，进了屋内由侍女宽衣：“那个梁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殿下...他，他从前是我的教书先生。”
李维桢难以置信：“什么？”
谢明昭给自己斟了茶，抿了口：“他改了名，从前不是这二字。不过这些也无关紧要，他走后也就一个月，我家就被抄了...梁先生，殿下以后可要小心他！殿下曾问过我是如何懂得那些赈灾之法，其实都是梁先生所教，些许为官之道，也是他所教授。”
“这个梁从道我是知道的，他原本是蜀中小吏，荀植引荐他去了陛下那里，如今做得三品官。”李维桢来了兴致：“他怎会去你家？又怎么会教你这些东西？”
谢明昭回忆着，忽然笑道：“殿下忘了吗，先前我和殿下说的梁先生就是他！”
李维桢神情变幻，由惊诧到不可思议：“天下竟有这般巧的事！”
“这天下，其实本就小得很，无非也就那么几个人在搅动风云！”谢明昭嗤嗤一笑：“我虽是女孩，可从小没少挨手板子，特别是爹叮嘱师傅之后。再加上梁师傅那时候脾气也暴躁，经常莫名其妙发脾气。小时候我家有三道门房，外面有个总门房，一般门房里总有两三个看门人，不用敲门。梁师傅进了大门，在进花厅之前，还要再经过一道门，这扇门一般会关着，需要敲门，等仆从开门，然后再穿过花厅、房子、走廊，到后院的三间书房里去。仆从有时打盹没听见，开门慢了些，梁师傅就会发火。要是仆从嘀咕几句，或是稍有失礼之处，他就会从大门一直发火到书馆。我这个学生摸不着头脑，只好让他骂了一上午。还是我将梁师傅发火的事告诉娘，娘找了仆从询问，才知道事情原委。起初嘛，他来我家，是仆从端到书馆里请他单独吃，每顿四菜一汤，两荤两素。每次仆从收拾，都不是杯盘狼藉，而且每次总只吃两样菜，其他两样是纹丝未动的。听仆从说，这鱼吃得最讲究，只吃一面，并不将鱼翻身。不过，他还是发了一次火，说仆从看不起他，拿冷饭给他吃。娘问清楚了，不过是给他盛饭时盛了锅子表面的饭，没把饭块打碎，梁师傅却以为是剩饭。之后爹有空就和梁师傅一起吃饭，以示尊师。仆从以后给盛饭，不但要只盛锅中间的饭，而且总要小心翼翼把饭团给打碎了。”
李维桢递给谢明昭一个果子一边笑道：“他倒有几分意思，只怕是自卑心作祟吧。”
“出了公主府，这话我是万万不敢讲的。”谢明昭咬了一口，汁液瞬间在舌尖爆开：“不过殿下说的极是。爹说梁师傅气度不凡，像是大族出身，家道中落了，不得已来我家做了教书先生。‘天地君亲师’，他是老师，自然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体面有地位的人，可他又怕仆从看不起他，所以整日就疑神疑鬼了。但凡仆从有一点怠慢，就要被牵连到看不起他上去了。”谢明昭冷不丁咬开了橘子种子，猝不及防猛地一酸涩，皱着眉苦着脸把种子吐出来：“真累。”
蜀中的端午很是热闹。
霍衡弃了马，沿着河道慢慢走着。
赛龙舟处，人头攒动。
霍衡拨着人群，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只是远远看见了河对岸的月竹月兰。
他不急，继续慢慢找着。
路过一片草地是，一群老妇人带着年轻媳妇撒捡着李子。
这是蜀中特有的端午习俗。
一来蜀地民风开放，没有京城那般严苛的男女大防，许多男女青年借此相会；二来就是谁挨李子多，谁就生儿子多。因此绿草如茵处的撒李子大会，人们拿大把大把的李子往姑娘媳妇的头上甩，至于那些想多抱孙子的婆婆则一大早就拉着媳妇去捡李子。
在一众嬉闹人群中，一个挑着竹桶妇人引起了霍衡的注意。
这个已经被木桶压弯了肩膀的妇人，她遭拒绝后吃力地重新挑起，慢腾腾、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着步子，巨大的木桶后面竟跟着一双脏兮兮的儿女。
妇人汗如雨下，身上的衣裳也破破烂烂地看不出颜色。被多次拒绝了之后，那个妇人又去了别处，许是周围人嫌弃她身上的味道，纷纷掩了鼻子不耐烦地拒绝。落空的妇人只得继续蹒跚兜转。
那个妇人最后在一茶摊公子处停下。
霍衡悄悄在那人身后坐定——若是这人也拒绝，那他就出钱买了这些。
“你这酸梅汤，怎么卖？”
霍衡突然觉得这个声音很熟悉。
妇人觉得生意开张了，一脸兴奋讨好道：“公子，三文钱一壶，比别处要便宜两文呢！”
谢明昭微微一笑，不待妇人欣喜地要盛汤，却又突然脸色一变，皱着眉，拿着扇子掩鼻嫌弃道：“你卖吃的，为人却如此邋遢，怎么能吃得下去？”
这话说得妇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两个小孩也十分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呆滞地望着谢明昭。
霍衡起身，换了个位置继续观望。
“别家贵，是因为他们一直拿冰块镇着，那股子凉气自然清爽解暑，你看看你自己如何同别家比？”
“公子，我给你再便宜些...”妇人唯唯诺诺，只想留住这第一个可能买她酸梅汤的人。
“本公子不差这些钱！”谢明昭语气依然不客气，但却解开荷包掏出十文，塞到女娃手中：“来两壶！”
妇人本以为这买卖必不能成了，但没想到一下卖出去两壶。她欣喜若狂地应了，忙招呼男娃同她一起舀酸梅汤。
谢明昭一手托腮，一边看娘俩忙碌，摇头道：“哪有像你这么做生意的！你且看看这来往的游人，能有钱有闲出来玩的，真要解馋还要图你这两文钱的便宜吗？若真是解渴，哪不是水？人家一文一个的馒头卖给出力的，七文一个的雕花糕点是卖给小姐孩童的，你这三文一壶的酸梅汤，在这里是要卖给谁，生意怎么做下去？”
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让妇人怔在原地，小心翼翼将酸梅汤放在桌上后手足无措地看着谢明昭。
“公子，我这挑着担子，又如何能与人家有店铺的相比呢？”妇人自觉谢明昭说话虽不留情面，却十分在理，因此猜测他看事透彻，兴许是个有主意的，因此鼓足了勇气，怯懦地讨教道：“我还有着一双儿女要养，全指着这酸梅汤了，公子可有什么法子？”
谢明昭一改刚刚的挑剔之色，柔声道：“你也知道，自己没有铺子，是挑着担子来回走动的，为何就不在这上面动心思呢？”
妇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仍一幅木木的表情。谢明昭见状，耐心解释道：“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无我有。那些铺子是定住的，这长处也是短处，所以只能等着人家上门买；你没有铺子，只能走街串巷，是短处也是长处，你怎就不能送上门呢？”
“人家高门大户的，哪看得上我这酸梅汤？”
“你看你，怎心眼这么死？高门大户里多的是丫鬟婆子、仆役家丁，他们有闲钱，却没空买。你在小门处吆喝一嗓子，或是跟着那些往府里送菜送肉的，送他们几壶，叫他们帮忙在府里做工的人说道说道，还愁卖不出去吗？你这样有目的地去送，可不必你现在省时省力？那些仆倧们哪里也去不得，若是你再捎带些街市上时兴的小玩意，女儿家的头花胭脂之类的，还怕没钱可赚吗？”
“还有，你这衣服要换一换，孩子也得洗干净！”
此言一出，原本还有些犹豫的霍衡认定眼前这个公子哥就是谢明昭了。
霍衡拉开谢明昭对面的胡凳，对那个妇人，笑道：“给我也来两壶。”
这些话于那妇人不亚于平地一声惊雷，以至于她并没有听到霍衡的声音。
她瞬间明白了谢明昭的意思，忙将女娃手中的铜钱尽数抠出来还到桌上——这两壶是感谢她的指点。
谢明昭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本公子说过，不差这点钱！我再买你两壶，你拿这钱置办身像样的衣服去！”
“哦，还有，沿着这条河道，走到街市处，第一个路口右转，见到一棵桢楠下那家。以后你要是路过就留下一壶，不短你的钱，知道吗？”
妇人本还有些愁的，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固定要她酸梅汤的，当即激动答应了，保证每天送到。
谢明昭一笑，拿起桌上倒扣的茶碗，给霍衡与她自己斟了一杯，尝了一口，夸赞道：“酸甜可口，确实好喝！”说罢又将那茶碗倒满了，递给了那妇人，笑道：“你自己大概是舍不得喝的，这样毒的日头，就当我请你和你孩儿的！”
妇人小心翼翼饮了，又忙不迭给霍衡盛了两壶，收了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谢明昭第一次见到这样的霍衡，平日里总是清冷又矜贵，这会见了，竟像是得了一场大病。谢明昭故意逗弄戏谑道：“郭守备那边这么忙吗？还是说，你被哪个女人伤到了？”
阳光明媚至极，但霍衡语气黯淡，声音低低：“确实是被伤到了。”
谢明昭被他这股幽怨的眼神盯得不自在，忙撇开了头不再过问。
“你竟不好奇，是谁这么大本事。”
谢明昭尾调一扬，喉咙中挤出一声不屑：“我当然知道。”
“是了，你肯定知道，不然怎么能问出这个问题？”霍衡自嘲一声，想到梁从道，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拧成一团，连吸一口气都变得困难——一个在朝堂上共用一张面孔的男人。
她竟然对那样一个没有面孔的男人笑得那样灿烂，那样熟络，像是认识了很久一样。
“那个梁大人究竟哪里好？”
“这般有本事的人，不跟着学学，可惜了了。”
霍衡盯着谢明昭的脸，半信半疑，岔开话题道：“怎么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点这几个痣干嘛？”
谢明昭挑眉，嘴角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玩味笑意，定定地盯着霍衡的眼睛，语气戏谑：“这是克夫痣，省得有些不识趣的人凑上来，没得叫人厌烦。”
说罢，谢明昭从袖中掏出一个绣着竹叶的玉色锦囊，放在桌上推给了霍衡。
“有个事要和你说！别人交予你我不放心，需得我亲自给你。”
霍衡要打开，谢明昭制止道：“回去之后再拆开看。”
“谢詹事？”
谢明昭回头，是程府主簿。
她去程府赴宴，没少见他。
程家主簿自忖与谢明昭关系不错，再加上程大人总心心念念叫谢明昭做他二儿媳妇，因此没少在这方面调侃她。
程家主簿盯着谢明昭的脸看了好一会。
“你这面靥怎么点在眼角底下了？快回去擦掉，这是克夫的！”
“是么？”谢明昭倒了杯酸梅汤递给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道：“男人这么脆弱么？点颗痣竟就死了，我也没办法啊！”
程家主簿无言以对，饮了酸梅汤后，笑道：“来时我见那边正撒李子，谢大人怎不去捡些？再不成家，上了年纪可就只能给人家做外室了。”
近些年洛京的某些风潮也刮到了蜀中。
一是男子中年晚婚，婚前纳妾生儿育女，到了中年再娶一个年龄能做自己女儿的高门贵女；二是别宅置妇，也就是置外室。
尽管置外室并非本朝独有，但如今风气之重，数量之多，行径之公开，实在可以称得上某种“风尚”。
“女人家到底是要有个依靠，不然老了就后悔了。”
“我成不了家，可都是因为赵主簿您啊！”
“因为我？与我有何相干？”
“对啊，干你屁事！”
赵主簿脸红一阵白一阵，搁了杯子也就不再发话了。
最近程大人总念叨要谢明昭当他儿媳妇，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牙尖嘴利的女人娶回去到底有什么好。
一张嘴，胳膊上就是一排牙印。
谢明昭慢条斯理地轻抿了一口酸梅汤，笑道：“瞧我笨嘴拙舌的，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刚刚我不过是玩笑之语，赵主簿不会和我计较的吧？”
“哪里哪里！”赵主簿急忙否认，皮笑肉不笑：“忙里偷闲罢了，这过节的，府里还有许多事要操持，先走一步！”
一眨眼，便在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谢明昭笑了笑，一言不发的霍衡突然开口。
“我觉得你不管怎样都很好看。”
谢明昭只觉得心头像是被插了一根明晃晃的针，又像是被一只无形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忽又嘴角浮起一抹玩味微笑。
“哦？那你说说，我哪里好看？”
谢明昭身子微微前倾，神情戏谑，语调暧昧。
霍衡只觉得周遭喧闹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喉头迅速滑动了一下，目光不自然地掠过谢明昭的眉眼，又快速躲开，耳尖霎时间火烧了起来。
原本和煦的初夏日光突然变得火辣辣的。
他突然想起初见她时的日光，像今天一样耀眼。
可当和她的目光刹那交会时，太阳倾洒下的明亮竟不及其万一。
那双眼睛清凌凌的，眉黛春山，秋水剪瞳。鼻梁嘴角，笔笔中锋，雅正舒和，像极了颜真卿的字。
还像极了他的母亲。
“你眼睛好看。”
霍衡终于鼓起勇气收束回自己目光的时候，却发现谢明昭似乎压根并不甚在意自己的回答。
她饮了最后一口酸梅汤，起身笑道：“该回去了，锦囊所托之事，可要细细观看，不可有失啊！”
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快，仿佛刚刚不过是霍衡的幻觉。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端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