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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桜日和 ...


  •   犹忆草初萌,翠中五色含春意,浑然自天成。
      若非居此间,岂有近所赏花乐,今日相见欢。

      这是新年破冬之后第一个温煦的春日。
      小院里有前两年新栽的樱花树,本来一直都不太开花,这次却仿佛是把积攒了了几春的力量都释放出来,花期一到,就轰轰烈烈的恣意绽放,云蒸霞蔚一般,被渐渐西沉的夕阳映照出艳丽的色彩。偶有风过,吹下早樱粉白轻柔的花瓣,飘落在廊下对饮的两人衣上襟上,风雅至极。

      近日樱花盛开,又兼天气晴好,平安京里的人,不论王孙贵族,还是平民,想必都呼朋唤友,竞皆樱狩去了。不二亦是早早便收到了数封写在精致纸笺上的相邀和歌,还带着幽幽的花木芳香,不知都是哪家大臣的女公子,向平安京第一的阴阳师表述着自己的仰慕之情,期盼与之一同赏樱玩乐。
      若是往年,实在推辞不过,不二也会应邀赴约一二。虽说是共同赏樱,也不过是相隔甚远的坐着,讨论讨论和歌罢了。更何况,带着黑猫赴约的话,羞涩的女公子们往往会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可爱的猫咪酱”身上——反正有麻烦的又不是自己,不二乐得赏花尽兴。
      人生行乐需及时,可不能辜负了这大好的春光啊!

      不过今年的邀约,不二托病全部推辞了。是以今日虽是赏樱的极好日子,却也不能出去。万一在哪里不巧被某位曾发出邀请的女公子看到,本该缠绵病榻的首席阴阳师却神采飞扬的外出樱狩,那可不太好。
      为此事,今日一大早,不二就托腮坐在廊下,幽幽的叹起气来。
      迹部一向最烦这些赠诗邀约之事,早几天就推说到外地除妖去了。非是迹部大爷不识风雅,而是那些故作姿态的和歌没一首能让他大爷看得上眼的。
      忍足自然是要跟着去,于是热闹了一段日子的宅子里又只剩下不二和菊丸了。
      前几日大石过来,说是朝会后遇到乾,便托他来转告二人,今日海棠要率弟子们在醍醐野为赏樱的人们表演助兴,裕太也会去,已经专门为他们留了最好的席位。不二虽极是期待,却无法前往,想必正是郁闷不已。
      菊丸倒是可以和大石一起去看的,不过被不二半带幽怨半含艳羡的瞥了一眼,还是仗义的决定留下来陪着他。
      两人在廊下赏樱闲聊,倒也别有风趣。

      闲聊间不觉已是黄昏,暮霭沉沉的袭上天际,连同阳光一道收回白天的和煦温度,夜风吹在身上已经略略觉得寒凉,菊丸打了个寒战,忽的想起不二是久病初愈,连忙跑进屋内拽了件衣裳出来要给不二披上。却见随意坐在廊下的白衣少年目光沉静遥远,微微仰着头望向远方夕阳,不知在想什么的样子,睫毛半敛眼角轻垂,嘴角却还挂着淡淡的笑意。暮色为他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昏黄,这一刻的白衣少年没有了平日里完美的笑容和强大的气场,坐在那里一副纤弱乖巧的模样,总觉得让人想要怜惜。

      “小景,还真是温柔啊……”
      “诶?”正陷在自己的沉思里的菊丸对不二忽然挑起的话题有些反应不及:“小景怎么了?”
      “今日,是春日祭呢,举办祛病祈福祭典的大日子。往年这个时候,阴阳寮首席阴阳师都要前往嵯峨野的大觉寺里做法事,祈求驱逐瘟疫驱散恶灵,平安无事。雅乐寮也会有隆重的表演。以前都会随师父一起前往,后来,就是由我来主持祭典……一直没有机会去看裕太的表演呢,这次小景说是要去除妖,其实是代替我去大觉寺了吧。不然的话,阴阳寮里的那些家伙早就会来催我动身了啊。
      可惜……这次还是没能去看。”
      “那下次去看不就好了,还有猫咪酱,大家一起。”
      像是想不到菊丸会这样回答,不二略带惊讶的抬起头望向他,菊丸有点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发:“那家伙也一定很想看吧。”
      不二慢慢低下头,语气里有淡淡的笑意:“说的也是呐,下次一起去看吧。”

      呐,一起去看吧,你也一定很想见识一下的吧。

      言语也是一种强大的咒……
      只是一句话,就好像能够让人重回旧时的岁月一样。

      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一路向西行去,渐入森郁荒芜。
      春季的山野寒意还是很料峭的,漫步前行的白衣少年不由得紧了紧衣衫,仰头四处张望了一下,站在原地笑眯眯的想了一会儿,终于确定了方向,继续往前走去。
      又行了一段路,面前已经被杂草枝蔓遮掩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小路正中央,赫然横了一块巨大的岩石,端端正正的把本就窄小的山道挡得严严实实。
      白衣少年打量着巨石周围的杂乱痕迹,了然的一笑,故意大声的叹息起来:“哎呀,这下可麻烦啦……”
      “那个……”
      果不其然,身后响起了怯怯的声音。
      少年微笑着转过身来,望着那声音的主人——身形矮小,满身都是浓密的毛发,咋一看去就像是猴子,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转着,头上还顶着圆圆的盘。
      “原来是山童呀。”
      听得少年笑嘻嘻的说出自己的身份,那山童更加扭捏起来,黑乎乎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两只毛乎乎的小手却紧紧地揪在一起拧得像麻花一样,好半天才紧张兮兮的再次开口:
      “那个……要是你,你愿意给我饭团的话,我,我就帮你把这块大石头搬走……我的力气可是很大的!那个……那个,只要一小块饭团就可以……”
      少年想了想,脸上带出遗憾的神色,摇头道:“饭团倒是有,可是……”故意拖长了声音,听得山童呆呆的张大了嘴,紧张的盯着他。
      “可是我只带了咸的饭团,怎么办呀?”
      “啊?”山童天性讨厌有盐分的东西,一听之下满怀希望顿时变作失望,几乎要哭出来。
      “噗,骗你呢!”捉弄够了天性单纯的山童,少年笑眯眯的从包囊里拿出一个竹叶包裹的饭团递出去:“呐,梅子味的哦!”
      山童大喜,忙把饭团抱在怀里,脸上一副幸福的表情,看上去倒还挺可爱的。
      白衣少年嘻嘻地笑着:“我都走得这么慢了,居然还没来……他的午饭就给你啦!”

      手冢国光觉得很头痛。
      今日是春祭,阴阳寮所有人都随着龙崎师父前来大觉寺准备举行祛病祈福的法事。身为龙崎的首徒,又是所有人众所公认的下任阴阳寮首席,已满十六岁并已学成结业的他这次是要代替师父来主持祭典的,也是等于向所有人宣告——我已正式拥有继承的资格。
      本来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只待祭典开始。迹部却闲闲的告诉他——不二又偷偷跑出去了。
      饶是一向淡定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手冢,也不禁头上挂下两条黑线。

      说起不二周助,十个人里有九人得赞一声天才。
      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其阴阳术能力却造诣匪浅,能与号称“阴阳界百年才出一人”的手冢国光和天生拥有阴阳师梦寐以求的最强“天眼”的迹部景吾此二人,同被称为龙崎门下最强的三弟子。
      不过,十次祭典大概有八次会偷偷溜走这种事,大家也都慢慢习惯了。
      毕竟小师弟那样一张美丽可爱的笑脸笑眯眯地对着自己,谁也下不了狠心训斥。只有手冢算是软硬不吃铁面无私,可是对于这样一个罚跑圈罚闭关都不怕的师弟,也是无可奈何了。
      而且,连手冢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不二偷偷溜出去,只有自己能找得到他。
      是以后来只要不二不在,大家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找人,而是先去告诉手冢。

      虽然已经习惯了,手冢还是有些郁闷。毕竟今日的祭典也算是自己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一向善解人意的不二却连这次都偷偷溜出去了?
      可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自己跑到山里去。嵯峨山野妖物众多,不二纵然聪明过人,毕竟才只有十四岁,总归还是不放心。
      冷静的向迹部交代好事宜,交付祭典由他代为主持。一旁早已说了今日任事不管,只和大觉寺住持伴田下棋的龙崎师父似是无意的说了一句:“这样好吗?”
      手冢恭敬低头:“祭典年年会有,人一旦出事却无法挽回。”
      说罢转身离去,龙崎不知是无奈还是得意的笑了笑,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是以追踪循迹,终于瞥见那一抹白衣,却是正与山中精魅言笑晏晏。那人一向感思灵敏,分明应该发觉自己了——“我都走得这么慢了,居然还没来……他的午饭就给你啦!”这话,必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略一皱眉,从树丛中走出,正对上少年转过头来盈盈的笑眼,原想出口的训斥不禁也在舌尖转了个弯,柔了几分,竟说不出口。只得冷冷瞥了那山童一眼。
      这山童虽不害人,却每每仗着自己天生力大,移了山石挡在山路上,借此向过路之人讨要食物。这种小把戏不二自是不会戳破,反倒玩得乐在其中,手冢却觉得不屑。

      原本抱着饭团心满意足的山童本正要把挡路的山石移开,没想到又来了一个人,不禁更加害怕了一些。小心翼翼的从眼角瞥了那个走过来的高高的少年一眼,却不料那少年也正好在看着它,眼神冰冷锋利,比山顶上不化的冰雪还要寒冷。

      好凶!
      难道,这饭团是他的,他在恨我抢了他的饭团?
      如此一想,山童吓得连饭团也不敢吃了,牙齿打颤,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呜呜……不要杀我!我我我……我把饭团还给你……呜呜……”边哭边偷偷看向那人,却见他的神色却是愈加寒冷,这下山童真的慌了,一边往后退一边呜咽着说:“我,我告诉你们山里的大宝藏在哪里!呜……不要杀我呀……”
      本来已经笑得打跌的不二听见这句话,终于止住了笑,见手冢的脸已经黑的不能在黑,忙正色道:“山里的大宝藏?是什么?”

      “原来……是前人的陵墓呀。”
      手冢是被不二硬拉来的,沉着脸跟山童走了半响。但是当他们踏上荒草丛生的外墓道时,满心不快不由得也被震撼所代替。
      遍布荒草的山坡上矗立着望不到边际的陵墓外围,依稀还可以见得往日精雕细琢铸就的辉煌气派。数座巨大的麒麟和避邪石像分列在倾斜的外墓道两侧,守护着尽头堵塞住甬道的高大墓门。
      山童见两人注意力全被眼前的陵墓所吸引,像是不会再责难自己的样子,赶紧溜跑。两人也不理会,见墓门十分坚固难以开启,便绕着陵墓外围走去。
      一路查看,此陵依山而建,藏风聚水,前方后圆,只是看着隐隐露出轮廓的外围,便觉气势恢宏,尽显磅礴气派。
      “从未听说过嵯峨野竟有这样规模的古墓,想必是还未被今人发觉?不过,这必是王公贵族之墓,为何史书中也未有记载呢?”不二饶有兴致的猜测:“呐,手冢,一起去看看吧,你也一定很想见识的吧?”
      少年微笑的脸上与其说是期待,倒不如说是满满的自信和确定。因为明知道这位人皆畏惧的师兄,却无论如何也不会拒绝自己。

      这份暧昧情愫,无人挑破,却从来心照不宣。
      恃宠而骄,必得有宠可恃。
      一次又一次的挑战对方的底线,也不过是想要证实真实的心意。

      手冢皱了皱眉,总觉得这里有些古怪,然而还未开口,乍不防前方响起一个其亮无比的大嗓门,惊起数群落鸟簌簌飞起——
      “你们是什么人!”
      随着声音跳出来的是一个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少年,一身脏兮兮的粗短打扮,浓眉大眼,看起来有点憨憨的,怒视着两人的表情倒挺有气势。
      手冢下意识的站前了一步,半挡在不二前面,打量了这忽然出现的少年一眼,眸色便是一暗。
      “你们难道是想进这座古墓吗?我葵剑太郎决不允许!”嗓门大得惊人。
      不二不禁黑线,他们的打扮还不够明显么?在初次见到的阴阳师面前毫不顾忌的连名带姓全数报出,这人真是……该说他蠢呢还是说他蠢呢?
      不过……
      他微笑着迈上前一步,轻轻按住手冢的手臂,对上视线,轻轻地摇了摇头。手冢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却显然是明白了不二的意思。
      不要用那么强硬的手段啊……

      “喂!你们眉来眼去的看什么!不许无视我!”
      ……真是震耳欲聋。
      不二转头,笑里多了些寒意,毫不客气的开口:“你,是盗墓贼吧?”
      “呃……管你啥事!”少年一瞬间气弱了一下,却马上表现出不屑一顾的样子,只不过还是有些心虚的瞄了不二几眼。
      不二和善的笑了笑,和颜悦色道:“自然不干我事,只不过,你以为自己能阻挡我们吗?”
      说着便仿佛闲庭散步般向一旁走了几步,那少年一看之下大急,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不二的衣袖,正想说话,却见那看起来瘦俏秀气的白衣少年双眉微蹙,用力一甩手,自己抓的太紧,竟把他的衣袖撕裂了。
      手上拿着半片衣袖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不二口中喃喃念了举什么,并指向自己一指,手中的衣袖竟赫然化为数条青色的长蛇!还没来得及叫喊出声,就被缠绕的动弹不得。
      自称葵剑太郎的少年吓得不轻,大喊道:“妖怪!你是妖怪!”
      不二噗的笑出声来,悠然道:“不错,我正是千年蛇妖所化,你再这样莽莽撞撞胡说八道,吃了你哦。”
      说罢四下一望,俯身拨开面前半人高的杂草,满意的微笑道:“盗洞果然在这里。”
      那少年见自己的秘密已被发现,倒也不再掩饰,本是吓得脸色发白,现在却已平静下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越来越亮,大喊道:“千年蛇妖大人!您是不是很厉害?”
      不二本是随口绉来,这人却单纯到深信不疑,不由得好玩心起,拉过手冢道:“哪里,这位大人可是修炼了五千年,比我厉害多了。”
      葵剑太郎一听之下眼睛更是闪闪发亮,满脸崇拜的表情问道:“那,请问这位大人是什么妖?”却没发现被询问的对象的脸色已是黑云压城了。
      手冢一甩衣袖,葵身上的青蛇瞬间消失无迹。
      “不二,不许胡闹。”
      被训斥的人还未回答,便见葵翻身拜倒在地:“请两位大人一定要帮帮我!”这次满含期待,又是声震山林。
      不二收起玩笑神色,淡淡看着他:“那么,你有什么事情要我们帮你呢?”

      佐伯虎次郎和葵剑太郎,是一起从安房(古千叶)的乡下来到平安京的。因为开道场的爷爷说,平安京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男儿就要到那里去做大事。
      可是他们这样乡下来的土包子武夫,也实在是没法有什么大作为。
      他们来到嵯峨山,本是被雇来帮大觉寺的僧人修葺寺院,却不小心在山里迷了路,被奇怪的猴子带领而来发现这座古墓的。

      就算是没什么见识的乡下小子,他们也看得出来这一定是王族的陵墓。
      这可是王族的墓啊!一定埋藏着大量的,他们见都没见过的宝藏——镶嵌着黄金的宝剑、价值连城的翡翠和宝石、精心制作的冠冕,雕塑的各种动物铜像,也许还有来自唐国的神圣镜子,雕刻着凤凰和龙的绝美壁画,和神化了的天皇遗骸。
      这一切对于他们来说,都太有诱惑力了。
      如果能拿到哪怕一小件,就足够他们过一辈子了吧?
      那样,也就可以扬眉吐气的回到家乡去,让盼望着他们做出大事的爷爷高兴了吧?

      这样毫不实际的想法在当时却冲昏了他们的头脑,两个没有丝毫经验的少年就凭着年轻的无畏和对身手的自信挖开盗洞,闯到了古墓里。
      王族的墓里,机关重重,哪里是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好不容易躲过了无数的陷阱,两个人伤痕累累的到达了主墓室,却在珍宝唾手可得之时不小心触发了凶险的机关。
      当时葵走在佐伯的后面,墓室里又极为昏暗,他根本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周围有茫茫的雾气袭来,神智也有一瞬间的模糊,然后自己被佐伯猛力一推清醒过来,听见对方说:“快跑!在墓道口等着我!”
      葵一向是把佐伯当做兄长看待,从来不违拗他的话,当时什么都来不及想,下意识拼了命的跑出来之后,才忽然醒悟——自己怎么可以把同伴一个人丢在凶险的墓室里?
      想要再进去找他,可是自己是个路痴,刚才一气狂奔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再回去的话,肯定会迷在偌大的冥宫里面,万一和佐伯错过了,他出来找不到自己怎么办?
      心急如焚的在这里等了好久,因为在墓中受伤失血过多,还迷迷糊糊的睡过去一会儿,醒来就看到他们两人,只怕是像自己一样来盗墓的,赶紧跳出来阻止。

      “就是这样!求两位大人帮忙,和我一起回去救佐伯哥!这么久还没有出来,他一定遇到难缠的东西了!或者,我自己进去,大人在这里等着佐伯哥,万一他出来的时候和我错过了……”
      “放心吧,我们本来就是要进去的。”不二打断他的话,顿了一下,又道:“你为何要阻止别人进这古墓呢?”
      葵睁大眼睛:“古墓里边太凶险了,普通人进去了会没命的!我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去送死!”
      不二微微一笑,光华流转:“走吧,我们去帮你救人。”
      说罢与手冢对望一眼,两人便先后钻入盗洞中。

      葵大喜过望,正要跟着去,脑子里却忽然有些模糊,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好像还赶跑过别的人来着……是昨天么?我睡了一天?!那佐伯哥不是更危险了!”
      想到这里更不敢耽搁,连忙手脚并用的跟上前方那两人。

      不多时,三人爬出墓道,通向冥宫的长长甬道就出现在面前。阴森潮湿,寂静可怖。
      手冢双指拈起一张符纸,轻轻念咒,符纸便化作一团淡淡的黄色光芒,漂浮在三人的前面,照亮了脚下的道路。
      “好厉害!这位……不知道是什么妖的大人!”葵的眼睛又闪闪发亮起来。
      手冢几乎不查的皱了皱眉,问道:“你可还记得走过之路上何处有机关陷阱?”
      葵一怔,不好意思的挠着头:“我都不记得了……来的时候是佐伯哥在带路……”这次难得的声音小了下来,似乎很是羞愧。
      但手冢并未责怪他,只是淡淡道:“喔,那接下来务必不要大意。”说罢便驱动淡光,走在最前面。不二望了一眼葵简直要崇拜得五体投地的表情,忍住笑招呼他跟好。

      三人小心翼翼的向前走去,却一路都没遇到什么机关。穿过甬道,又经过耳房,偏殿,殉墓坑,终于到达主墓室前。
      一路表情都有些迷迷糊糊,认不出哪些路是曾走过的葵在看到那扇半掩的高大石门时,脸色忽然大变,神情激动,要不是不二事先警告他不许随便乱跑,想必已经一头冲进去了。
      “我感觉到了!佐伯哥就在里面!喂!佐伯哥!”虽是没进去,却已经迫不及待的大声呼喊起来。
      不二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觉得有些酸楚。
      他的声音那么喜悦急切,分明就是深信着,下一秒自己所呼喊的那个人就能完好无损的从门后走出来。
      可是,怎么还可能会完全没事呢……那个人。

      手冢谨慎的走近石门,感觉墓室内并无异样,便慢慢的推开门,示意二人可以进去。葵早已迫不及待,大步奔进墓室里。
      没错!就是这里!空旷的墓室四壁上画着浓艳的壁画,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棺椁。那棺椁的盖微有倾斜,是佐伯和自己撬动的。可是才做到一半,就不知怎地触发了机关,之后自己就跑了出去。
      葵飞快的围着棺椁转了一圈,心里咯噔一跳。没有!
      怎么会没有?
      这个空旷旷的墓室藏不了人的,那佐伯会是去哪儿了?
      他转身想要找两位好心的妖怪大人商量,回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后居然也是空无一人!
      只不过是一句话的时间,那两个人怎么会凭空消失的?
      葵正在反应不及时,却发现那熟悉的雾气又渐渐弥漫起来。

      只是一个闪神的瞬间,不二发现自己独自一人被包围在浓浓的雾里,身边两人都不见踪迹。
      这情况,竟与葵原先所说的触发了机关之后的境况十分相似。不过,不二闭上眼睛,默念咒语,而后静静张开,心思清朗澄澈。
      这双眼眸如海一般,无形的压迫和自信隐没在温柔之下,令人无法抗拒的魅惑。

      这是幻境。
      想必是墓主人让阴阳师在这里设下了强大的咒语,凡是扰他安宁者,都将在最后到达主墓室的一刻触动咒法,陷入幻境而死。
      对于普通人来说,基本上算是无法可施的绝境了。幻境由心而生,而人类最无法看清楚的,恰恰就是自己的内心。
      但是墓主人大概想不到,多年之后,竟然会有阴阳师来到这里。
      既然是咒,那就是可破的。

      不二淡然而立,向着虚空笑道:“不管是什么,来吧。”
      浓雾中渐渐逼近,清晰的身影,居然是那么熟悉。
      那个人抬起头,还是那样一丝不苟严肃无趣的表情,眼神里却没有自己熟悉的温度。

      “不二,今日你太过任性。”
      “你明明知道,今天是对我很重要的日子。”
      “只是这样一味的纠缠着我很有趣吗?还是只是像笨蛋一样耍我呢?”
      “我会容忍你到何时?你难道没有想过?”

      一直以来,深埋在自己心底不愿去面对的阴暗,自己也犹豫不定的某些感情,那些偶尔会传入耳中的闲言碎语……
      被面前这个人,尖锐冷酷一针见血的直戳进心底。
      不二抬手按住额头,简直像是毫无防备的被重锤狠狠击中一样,脑子里轰鸣一片,还附带逼真的眼冒金星。那双微微睁开的蓝色眼睛看得出依稀一丝悲戚,嘴角还挂着自嘲的笑容。
      “我知道……对不起。”
      伸出手覆上对方胸口。果不意外触上一片虚空。
      蓦地发力。
      “破!”
      栩栩如生的人形爆裂开来,散射出千百道刺目的白光,雾散去了。

      不二平顺气息,随着雾气的消退视线渐渐清晰,真正的本尊就站在自己面前,眼神中有淡淡的关切。他仰起头努力弯出一个笑容:“手冢,等我很久了么?抱歉……我破解幻境的能力果然还是比不上你。”
      手冢略低下头:“大部分人都无法正视自己的内心,所以咒术才会有机可乘。”
      “那,手冢是何时破除幻境的?”
      “从一开始。”
      “呵呵,还真是冷酷啊。毕竟,在幻境中看到的,是自己最执着之物吧。”
      “不二,你觉得那是冷酷吗?”

      手冢意味深长的望了他一眼,道:“那不是你,只是我自己的心魔。”
      那人明明是淡淡说来,语气平静无波。可是听在不二耳中却似一个个惊雷炸响,震得他一瞬间竟不知作何表情。

      那不是你,只是我自己的心魔……
      那不是你,只是我自己的心魔!

      所以,只有完全解开这份心结,才能真正面对自己的执念。
      手冢国光,在认清了自己的心意后,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过。

      呐……手冢,你在幻境中见到的人,也是我吗?你想要告诉我的,是这些吗?
      其实这句话,已经没有问出来的必要了。那个人眼中极其少见的,几乎毫不掩饰的温柔,难道还不足够说明么。
      不二低下头,慢慢找回了微笑的表情,这种一瞬间想要哭泣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呢。心中如海啸一般狂卷过的欢喜与疼痛,到底是什么呢。
      真奇怪呢,又幸福又悲伤的这种感觉。

      “手冢……抱歉。我不想让你主持祭典……要结出能够守护整个平安京的结界,你的手臂受过伤,会受不了的。”
      “啊,我知道。”

      两人静默良久,手冢才道:
      “放心。”
      他抬起左手轻抚过不二略显凌乱的鬓发,一字一字的道:“我承允你,爱惜自己,不再让你担心。”
      那只手顺着脸颊轻轻抚上秀气的嘴角,仿佛有魔法一样,拂过的肌肤像是着了火,那样温暖而又微痒的触觉。
      不二觉得自己一瞬间竟无法呼吸,那种发自身心的战栗与热切如火一般。从未被任何一个人,这样透彻的深深地看尽心底最深处。
      无缘无故的,说起这些话,却又分明一字一字都契合到自己骨子里。

      “所以,不要再勉强自己笑,不二。我会心疼。”

      手冢,原来你都明白。
      知道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无法守护,也没有立场阻止,那种又心疼,又无力的感觉。
      我以为我只能这样看着,不自知的顽固的永不回头的你。

      现在,什么也不怕了。

      手冢拉起他的手:“走吧,我们还要解决那两个人的事情。”

      葵在冥宫里乱闯乱走,一边大声呼叫着佐伯的名字。
      虽然那两个人不见了,用来照明的淡淡黄光也没了,但是雾气笼罩的冥宫却不似原先那般黑暗。模模糊糊勉强能视物。
      他到处寻找着,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走到的地方是前殿,还是耳房。
      只是,心中从再次进入陵墓时起便有的隐隐的迷惑越来越浓重,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事情在心中翻涌,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是什么了。
      忽然,前方出现隐隐约约的人影,似乎是在地上爬着向自己靠近,嘶哑的声音那么熟悉:
      “剑太郎……你为什么丢下我……自己逃跑……你只会拖累我……害死我了……”

      内心最恐惧最不愿见到的一幕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葵只觉得一瞬间冷汗湿透衣衫,身体僵硬无法动弹,只想害怕的大叫,却又叫不出来,痛苦不堪。
      悔恨,悲痛,孤独,焦躁,逼得他要发了疯。

      “葵君,你好好看清楚,他真的是你的同伴吗?”
      温润柔和的声音自虚空中响起,传入耳中丝丝入扣,恰如醍醐灌顶,脑子蓦地清朗。
      原本耳边压迫着自己无法动弹如同怨咒一般的声音被一下子冲淡了,忽然就仿佛变得极其遥远,定睛一看,地上爬动的人影也渐渐淡去不见了。
      “这里是幻境,唯有人的魂魄所能感知之界。想要见到的人,一定能见到的。”

      虽然听不大懂那个温和的声音说着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也不需要明白了。
      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白发英俊,笑容爽朗的同伴,已经站在了自己面前。

      “佐伯哥!你,你没事!”
      “剑太郎……你怎么还在这里?”
      “你在说什么佐伯哥!是你让我在出口那里等着你的啊!可是你一直不出来,我只好进来找你了!我们快出去吧!不管什么财宝了,一起回乡下去吧!”
      葵说得有些着急,上前想要拉住佐伯的手臂拽他快走。
      抓了一个空。
      再伸手,依然无法触及。
      英俊的青年笑容里带了一丝苦涩:“笨蛋……剑太郎,我们,都已经死了啊。”

      什么?
      啊,想起来了……
      是啊,我都忘了,我已经死了啊。
      在墓道里就被带毒的箭矢射伤,又流了太多血。虽然最后被佐伯哥救了,勉强支撑着逃出了墓道,却因为奔跑加重伤势,在逃出去的那时候就已经毒发死掉了啊。
      尸体在墓道口被兽鸟蚕食,风霜日晒,早已连骨骸都零落不知何处了。
      只是,在死去的那一刻还牢牢的记着对同伴许下的等待的诺言,被执念困在原地,不能解脱。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过了多少岁月,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只知道要在这里等待那个人。
      可是,自己要等的那个人,原来也早就死在了主墓室的幻境里,灵魂被拘禁于此,无法超生。

      “是啊,你已经是百年前的人了啊。所以不认得阴阳师的服饰。过了那么久,那些被你们触动的机关也已经腐朽了。只有术法还保持着当初的效力。”
      “你已经找到了同伴,执念已了。就让我送你们再入轮回吧。”

      那个温润的声音始终带着淡淡的悲悯,伴随着喃喃的咒语,那个终于发觉自己已经死去的魂魄,和自己被这座古墓囚禁了两百年的同伴一起,化作飞烟。
      在这古墓里盘旋了两百年的执念,终得解脱。

      幻境亦被完全破除,真实的墓室出现在两人眼前,巨大的棺椁下伏着一具森森的骸骨,双臂前伸,向着墓门的方向,像是要逃出去,又像是要把谁推出去。

      所谓同伴,就是变成了鬼也要救出你的家伙。
      这个叫做佐伯的男子。想要牺牲自己,拯救出同伴,虽然是最笨的办法,可是那个时候,也已经没有任何其他的选择。
      也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唯一一件事情了。
      甬道深处,古墓尽头,阴冷而又可怖的尸骸,就像一声无法挽回的哀婉叹息。在这座森然诡异存在了长久岁月的古墓里,默默留下曾经存在的痕迹,也终将会随着时间的腐蚀而化为尘土。如此的无情,却又无可比拟的深情。

      后来的事,也无需再提。左不过是回到寺院,被龙崎师父不痛不痒的训斥了几句。之后一切照旧。

      只是回去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还会记得这样清晰。
      我跟在你身后走过那条崎岖的山路。古树参天,荒草丛生。那场景是如此的模糊,就像我们一直以来都是这样走着,就像我一直以来的追逐一样。即使只是看着你的背影,就感觉平静。大概就是那时起开始这样想着,只要和你在一起的话,无论多高的地方都能到达。

      呐,手冢。
      现在的你,在什么地方?也会有着这样,想念的心情吗?
      虽然也不算是寂寞,总觉得,哪里缺了一块呢。
      这一次,不会再逃避了。

      菊丸只见不二嘴角细细的弯起来,微眯着眼看向廊外,口中喃喃道:
      “果然不行啊……”
      “就是说,没有那家伙在,还是不行啊。”
      温柔得不得了的笑容,就像是在思念着谁一样。
      樱花盛开的时候,是适合用来思念人的。

      如今,在平安京蠢蠢欲动,此起彼伏的暗流,是到了无可回避,必须面对的时刻了。
      那个人拼了命守护住的平安京的安宁,我不会让任何人打扰。
      而且……

      “要让这一切都结束,让手冢回来。”
      “这是我……
      我的,愿望。”
      我所想要挽回的,想要结束的。想要让最重要的那个人回来。

      那只不告而别的黑猫离开了五个月之后,不二第一次清清楚楚的,坚定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承认了一直以来深埋在心底的感情,许下了“让他回来”这样温柔的愿望。
      就像,爱的言灵。

      相对两相知,清如水兮明如镜,寸心澈而映。
      迷兮复惘兮,吾心恋恋正如痴,徘徊何所从。
      斜径轻雪掩,朝来去路横寥寂,足迹未曾染。

      谁知生平愿,或见飞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
      岁月常相似,花开依旧人不复,流年尽相催。
      人世皆攘攘,樱花默然转瞬逝,相对唯顷刻。

      TBC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桜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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