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明处是天都》锦上栖鸳

2、庶出三小姐。

　　意识昏昏沉沉，好似漂浮在一片静谧安然的湖面。被温柔的湖水轻轻推着，若有似无的雪松气息萦绕在身边。

　　江云岚……我们出生相似，境遇却如此不同。

　　娘亲也用命护住了我的存在。可阿爹从未因此责怪过我，他甚至从未跟我提及此事，小时候我还一直以为是娘亲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悉心照顾我长大成人，一生也未再娶。至少宋府走水之前，我幸福安乐。
　　江丞相却放任流言欺你，丞相府的仆从都肆意在你身上施加恶意……“克死生母的元凶”“活该收到诅咒的病秧子”诸如此类，想来昨夜你选择投湖自尽，一定很绝望吧。

　　其实一般大户人家府邸的湖都不深，昨夜身死主要是因为你用来吊命的药材钱被克扣了，导致身体越来越差，府中人对你昨夜的动静也漠不关心。

　　好好安息，这些恶仆我绝对不会放过。
　　有朝一日我会离开这个樊笼，追寻你我都向往的自由。

　　湖水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的日光轻轻包裹着她。
　　——“谢谢你。”

　　江云岚蓦地睁开双眼，下意识想追寻那道温柔的女声，可那陌生的场景和满屋子的人，让她恍然意识到这或许只是一场幻梦。

　　可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自丞相府醒来所在的屋子。

　　“岚儿，你醒了？”
　　她床边坐着头戴珠钗，身着正红的江夫人，正拉过她的手，眉间似有忧色。

　　人走茶凉后才来关心么……
　　江云岚低垂着眼，乖顺地喊了一句，“母亲。”

　　“江云岚，你今日为何突然出门？你可知你昏倒在长街上被多少人笑话，折辱的是丞相府的名声！”
　　一道犀利的目光倏尔落在她身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江云岚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正欲开口，却被另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了。

　　“父亲！”
　　江柏川连忙接过话茬，悄然往前迈了一步，遮住江衡远那颇具压迫感的视线，接着道：“三妹昨夜本就落湖受了惊，眼下她身子要紧，旁的事日后再说吧。”

　　江云岚看向江柏川。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挺立的背影，少年用白玉发冠高高束起身后的墨发，那袭白衣更将他衬得气质斐然。似是察觉到江云岚的目光，他回头朝她安抚一笑，隐约可见他的虎牙。

　　原本傲然的眉眼在一瞬间化开，变得生动温柔起来。
　　少年意气，理应如此。

　　丞相府的二公子，江柏川。
　　和阿爹一样，他也是皇帝亲封的状元郎。只是阿爹生于寒门，他生于钟鸣鼎食的丞相府，因此阿爹时常在她面前夸赞这位非要参加科考靠自己、不走寻常路的江二公子。
　　尤其是他担任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职后，常与大理寺有所往来，阿爹说他是官场上令心怀不轨的官员谈之色变的“玉面公子”。

　　江云岚收起思绪，对着江柏川轻轻颔首，向他回以一个不必担心的眼神。
　　“回父亲的话，是因为女儿昨夜落湖受了凉，今日醒来浑身发冷。可——”
　　她蹙起眉，“女儿竟使唤不动身边的丫鬟……想着只能自救，就私自跑去医馆了。”

　　她强撑着满脸病容坐起身，脆弱的好像风中摇摇欲坠的娇花。
　　“不管如何，是女儿做事不够妥当，才让丞相府失了颜面，女儿愿意接受一切责罚。”
　　说罢，她下床想跪地请罪却被江夫人一把扶住了。

　　“春兰！”
　　谢玉珍冷冷望向一旁侍候的一众丫鬟，其中一个连忙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疯狂磕着头，想去抓她的裙角，“夫人冤枉啊！”

　　春兰见谢玉珍嫌恶地拉起裙角，就突然转向江云岚，哭诉道：“三小姐，你明明没有让奴婢去喊大夫，是你什么都没说就跑出去了——”

　　“大胆！”谢玉珍厉声喝止。
　　“以下犯上，照顾不力，丞相府容不得你！从即日起就撵出府去，不得再归！”

　　“夫人！”
　　春兰叫喊着还想说什么，已经被下人拖了下去。

　　“岚儿你放心，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了。娘等会儿就给你挑个听话伶俐的丫头送屋里来。”

　　江云岚抬眸望向现在这个满目慈爱的母亲，正温声细语地拍着她的手保证。她也乖顺地垂下眸，遮去眸中闪烁的晦暗瞳色，“好。多谢母亲。”

　　“对了，川儿说你的院子不宜再住了，以后你就住在这揽月阁，和念儿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

　　江云岚闻言下意识朝江柏川看去，却见他满眼担忧地望着她，似是真的相信了她刚刚那番说辞。
　　她避开他的视线，对着夫人点头，“好。”

　　在茶桌边坐了许久的江衡远见状也点点头，拂袖起身，“这样也好。虽然此事也怨不得云岚，但该罚还是得罚。”
　　“罚你禁足一月，好好呆在府中养病。”

　　在江夫人眼皮子底下禁足一月……她想尽快为阿爹的案子搜集些证据。
　　或许可以争取夜间去教坊司探查一下那些失踪女子的消息是否与真与太子相关。

　　“是。”
　　江云岚应下后，谢玉珍又嘱咐了她几句，才带着一众人陆陆续续从屋中离开。

　　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她闭起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眼前形势不容乐观。江夫人独揽丞相府的管家权，春兰以前绝对也是她的人。

　　这种对主子不敬、间接害死主子的丫鬟要是让江云岚自己处置，就算乱棍打死也不会有人多说一句，可江夫人直接替她把人赶走了。

　　所以那些流言究竟从何而起，是江夫人默许的还是……

　　“三妹，这是谢府尹送你的方帕，”江柏川走到她床前，本想将那块湿漉漉的方帕递给她，却突然蹙起眉，好似想到了什么，将那块方帕重又收拢回手心。
　　“若是你怕他日后找你麻烦，我就先替你收着。”

　　谢府尹、谢之渊？
　　那个令整个盛京城小儿见之都哭啼不止的谢黑鬼。她先前就听闻过他的“光辉”事迹——身为谢家旁支的他在十六岁那年就弑父夺权，被谢家安上罪名后被外放到北境……
　　到如今，他爬到奉天府府尹的位置，掌握了盛京城的命脉，就连谢家也不得不明面上给他两分薄面。

　　不知为何，江云岚又回想起那道阴冷的视线。
　　……他到底想做什么，她并不觉得自己如今的身份有利用价值可言。

　　江云岚定了定神后，从他手里拿过那块方帕。她抬眸看向江柏川，轻轻笑了，“我不怕。”

　　谢之渊的这块方帕是由上好的蚕丝构成，当那方帕的最后一角擦过他的手心时，只留下丝丝麻痒的触感。

　　——惹起了他些微的躁意。
　　她这是宁愿去选择相信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也不愿意再相信丞相府的庇护了吗？
　　江柏川转身缓了缓语气，压下心头泛起的不悦，“那三妹早些歇下吧，我明日——”

　　“哥哥。”
　　江云岚见他作势欲走，连忙拉住了他的袖袍，仰起脸轻声唤了一句。

　　少女的脸还带着病容，她长翘的睫毛轻轻扑闪着，眸中写满了希冀的光，又带着点点孺慕。似初生的雀儿在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我可以相信你吗。”

　　他认真凝着江云岚，那些燥意便忽地全部褪去了。
　　“……当然。”

　　对不起，江柏川。
　　不要怪我的利用，可摆脱江夫人派人监视的方法或许只能从你身上找突破口了，就像之前你帮我离开了那破败的院落一样。

　　*

　　揽月阁，主殿内。

　　谢玉珍从偏殿回来后，就坐在主殿门前陪着江琦念纳凉。

　　“娘，你为什么要把那个病秧子叫过来跟我一起住？”江琦念颇为不满地嘟起嘴，抱着谢玉珍的大腿撒娇，“他们都说她是灾星，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的！”

　　谢玉珍温柔地抚着她的发，“念儿再忍忍，待她下个月及笄，就可以议亲了。”

　　“啊！”江琦念豁然抬头，大眼睛瞪得忽闪，“就和大姐姐一样，嫁了人就不回来了吗？”

　　“是啊。”谢玉珍沉默片刻，抬眸望向屋外的一轮明月，“不过，念在她体弱出不了远门……”
　　“我会先考虑这盛京城内的权贵。”

　　“诶，哥哥来了！”
　　江琦念远远就在长廊间捕捉到了那抹白色身影，迈着小短腿就兴冲冲地朝他奔去，一下撞在江柏川的腿上。

　　他半蹲下身子揉了揉江琦念的丸子头，唇边牵起无奈的笑，“小冒失鬼。”
　　江柏川牵着她的小手走到谢玉珍身前，“娘。”

　　谢玉珍微微颔首，看向眼前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脸上流露出真切的欣慰，然他下一瞬的话却让谢玉珍愣在原地。

　　“三妹那边的丫鬟……我已经让青竹跟着她了。”
　　青竹是江柏川院子里的丫鬟，他不喜欢让人近身伺候，所以平日就负责洒扫。但青竹会些医术，这也是谢玉珍当时留下她的原因。

　　谢玉珍蹙起眉，“岚儿同你讨要的？”

　　江柏川摇了摇头，闭上眼就想起她方才试着相信他，开始跟他诉说自己身体情况时那般无助的模样。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她滚烫的泪水，那双湿漉漉的眼，就像他之前偶然救助过的一只流浪猫。
　　她是妹妹，是他该好好护着的妹妹。

　　“娘，她的身体情况很不容乐观……随时都可能会昏倒，青竹她会医术，做事也妥帖。”
　　“擅自做了主，还望母亲谅解。”

　　谢玉珍叹息一声，摆了摆手，“罢了。”
　　“只是你这般良善，可莫要叫人欺了去……”

　　夜色渐深，月亮慢慢爬上屋檐，一束月光洒落在他垂落的墨发上。
　　少年的眉眼重又变得张扬起来，笑得恣意潇洒。
　　“怎么会，谁又能欺我？”

　　晚风轻轻吹起他的白色衣袍，他渐弱的声线也很快消散在风中。
　　“除非……我自己愿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