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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竖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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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子雨点般地砸来,谈梅来不及躲,只得在小道上抱着脑袋蜷成一小团,把脸哭成了花猫:“冬儿不是妖物!不是妖物……我不是妖物,没有克娘!!”
黄昏时分,谈夫人在后院寻到了那蜷缩在棵红瓣落尽的梅花树下,浑身脏兮兮的谈梅。
谈梅额间淌下的鲜血早已半干,成了污浊难看的深褐色血污黏在脸颊上,见母亲眼含着泪伸手要抱,他拼命摇着脑袋,蹭着脚下的泥土哭着往后退:“冬儿克娘,娘不能抱……他们说冬儿是妖物,是邪祟!”
后来母亲一直抱不着他,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让侍女把冬儿抱起送回房中上药。
母亲手写的药方很有效,不出半月额上被石子砸出的伤疤便淡得看不出来,冬儿得用小手细细地摸索片刻才能找到那块凹凸不平的疤。
一晃过了二十年,谈梅仍忘不了那些坚硬的石子混着孩童气势如虹的呵声,铺天盖地地向他袭来时,他心中仅剩的一个念头。
冬儿是妖物,冬儿克娘亲。
额间的伤疤早已痊愈,但在心口留下的那道伤却无论如何都愈合不了。它被谈梅小心翼翼地挡着,护着,不许任何人触碰玩笑。
“如你所言,我是个克娘妨姊的妖物,那你何不干脆为大夏除了我这不祥妖邪,替天行道!”谈梅咬牙吼道,却忽觉眼下一湿,忙垂下头。
邵宏政方才真以为谈梅咽下的药是砒霜,正在气头上,不免把话说得分外难听。
吞儿乃一罕见病症,与妖邪之物根本不沾边儿。他与谈梅的孩儿也不是小妖怪,而是大夏未来的太子公主……
眼看谈梅眼角红着忍不住泪,垂首避开他的目光,邵宏政觉到自己话说的太重了。
“梅儿……喝水。”邵宏政踌躇了半晌不知道怎么开口,就端来盏清水让谈梅把口中剩余的朱砂漱去,“朕是急糊涂了……明知你非妖邪,非妖物,是小梅儿,还开口就不知尺度。”
“……我要见父亲。”谈梅偏头躲开邵宏政递到唇边的茶盏。
邵宏政并不意外,只是轻声叹息道:“这就让人去宣。朱砂虽不至死,但也是有些毒性的……梅儿先把口中朱砂漱出来,可好?”
守在榻旁的苏公公得了眼色,一路小跑着出了养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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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等到谈丞相跟在苏公公身后,眉间紧拧着进了养心殿,邵宏政手里端的茶水也没能喂进去一口。
“臣,叩见陛下。”
谈丞相入了寝宫便看到坐在龙榻上,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地谈梅,眼里霎时含了层浊泪。心思动容之时仍不忘叩首行礼,谈丞相理袍而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爱卿起身便是。”邵宏政无意为难左相,不多时便开口让他起身。
谈梅抬首看到了父亲,眸中闪起了点点微光。
“我欲与父亲说几句话……有关家事。”谈梅忽的开口,把话说给邵宏政听。
“冬儿……”儿子一开口就是要赶人,谈丞相忙低声唤了句,“不可如此无礼。”
老太医左看看右看看,明了自己不该留了,手里拿着药方忙不迭地行礼:“谈小公子身子已无大碍。老臣,先行告退……”
“既是家事,朕也不便在一旁打听着。”邵宏政竟也不恼,拾起被他胡乱丢在地上的外袍往肩上一披,起身便往外走,“小梅儿同父亲一别多日,如今想说些悄悄话也是人之常情,左相休要责怪。”
“犬子不明事理,有劳陛下海涵。”谈丞相躬身行礼。
待到邵宏政出了寝宫,苏公公细心把门掩实了,谈丞相眉眼间的关切显露而出。
“冬儿身子如何了,怎得在这个时辰……”
“父亲。”
谈丞相垂首,看到谈梅只着一身里衣下了床,跪在他身前叩了首:“冬儿不孝,未能尽谈家长子之责。在昏君身侧处处身不由己受制于人,如今竟还得靠着父亲收拾这烂摊子。”
“伴君如伴虎,父亲知晓。况且此事于你的性子而言,本就是屈辱难忍……冬儿既是尽了力,已是极好了。”谈丞相早知靠着长子困于宫中,忍辱侍候圣上,谈家不过是能得片刻的喘?息,并非长久之计。
如今看来,忍冬也实在是落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请见父亲。
谈丞相心里对不起他,俯身便想将谈梅扶起:“冬儿快起身,尽了心力便好,莫要再跪着了。”
“父亲,忍冬有一要事相求,还望父亲应允。”谈梅低垂着首,仍是稳跪在地上。
“何事也没有身子骨重要,冬儿先起来,同父亲细说片刻可好?”谈丞相见谈梅身子虚弱着 仍是长跪不起,有些急了。
“忍冬有求于父亲,”谈梅抬首,眸中血气外溢,沉声开了口。
“求父亲起兵,助忍冬一臂之力,夺了这大夏皇权!”
“从西境起,南至衡南郡所借兵马,北到与安北候一般手握兵权平分秋色的谈家副将,东与海湾另侧之倭国联手,四境连成一地网,便可步步直指京城!”谈梅声音算不上大,却字字清晰有力,谈丞相看出他是早已思虑周全。
“待父亲兵临皇城之下,忍冬有计,必让城门大开,恭迎父亲入殿登基,自立为……”
“竖子敢尔!!”
掌风迎面袭来,谈梅脸颊猛地刺痛!
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向侧跌去,顺着这股因怒气而毫无保留的掌力滚出去一尺有余,撞在榻边一角上方才停住身子。
喉中一片腥甜,谈梅耳边嗡鸣,眼前阵阵发黑,强撑着身子抬首。
他看到面前的人影气息急促,逆着光线面目扭曲,暴怒中仗剑的手捻为剑诀,指着他怒呵出声:“竖子敢尔!!胆敢口出狂言,无端冒出此等大逆不道,欺君罔上之言语,实为愧对谈家列祖列宗!愧为我谈氏男儿!!”
“自小我便教你,谈家家训仅有四字,为忠君、守礼!你牙牙学语之时,口中清晰念出的第一字便是“忠”,忠良之忠!!如今却成了狼子野心,妄图弑君夺权,蚕食大夏皇家根基之逆臣!你如何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如何对得起我谈家百年以来,为大夏君王战死沙场誓死守卫王威的数万英灵!!”谈丞相双目气得血红,腕间发力,一把抽出龙榻旁摆着的御用宝剑,直指伏在地上起不来身的谈梅,步步向前逼近。
“你可知,纵使我今日一剑将你刺死,也不过是谈氏清理门户,为着大夏朝纲除了这意图谋反,不忠不义之臣!!”
“我巴不得有人能给我个痛快!!”
父亲想必不知,这把宝剑是仿照着先皇佩剑锻造而成,摆在榻前不过是沾个缅怀先皇,以剑为戒告诫君王纵欲有度的意味。
剑刃未曾开过刃,是个自刎都用不得的东西。
但若以父亲多年来征战沙场,挥剑的力度与准头,兴许当真能将他一剑穿心,送下去见谈家列祖列宗。
谈梅被逼到这一步,他没有气力再挣扎着想逃,想活了。
他在宫中为了让邵宏政心存一念不动谈家,夜夜忍痛受辱。他是个男子,是大夏未来万人之上的左相,将劝谏君主、匡扶朝纲之重臣,现下却同个深宫妇人一般腹中为邵宏政孕着骨肉。那妖邪病症也被查出,小心翼翼藏了二十年、已经结了痂的伤疤又被狠狠撕扯掀开,内里的血肉模糊再次展露在旁人眼下。
谈梅将一切疼咬碎了咽进去,强撑着最后一口气死忍,均是为了他重见天日之际再不让谈家受制于人,再不必同猎狗一般被死死拴在君侧。
对谈家,对父亲他分明是问心无愧。而今他却要被执剑直指,以“清理门户”为由送下去向谈家祖宗请罪,谈梅在心里积了良久的不甘再也不愿硬压了。
“你明知我身子特殊,为何在我困于宫中时一声不吭,任由那昏君对我为所欲为!!”谈梅啐出一口腥甜的血,里面躺着半颗碎裂的牙。
他撑着身子死盯着谈丞相,句句嘶哑着嗓音质问道:“如今我向你讨要兵权,是因你不愿冒这个稍有不慎就会将谈家赔进去的险,踌躇着不愿出手救我!但我为何不可自己死命挣扎着往外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