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朱颜》妳nai

15、妖物

　　“……陛下，”谈梅紧攥着邵宏政中衣的手松了松，脱力跌落在被褥上。
　　谈梅低垂着首，忽的笑出了声：“您是当真一手都不留，偏要把臣下……往死里逼。”
　　邵宏政抬手抚上谈梅被发丝挡住大半的脸颊，指尖一凉，感到了点点湿润。
　　见谈梅逐渐软下身子，老太医松了半口气，低头在药箱里翻找着补血丹药。
　　老太医边翻边在心里暗暗地想，这谈小公子竟是一点儿没随着谈夫人柔和似水的谈吐，反倒像是在宫里关久了关出什么癔症来，疯疯癫癫的，还敢在圣上面前口无遮拦。
　　谈梅微微抬首，泪水落尽后愈发暗淡无光的眼眸微转，目光在太医大开的药箱上停了半晌。
　　“在看什么？”邵宏政安抚似的摩挲着谈梅的脸颊，注意到面前人的反常之举。
　　谈梅唇角极微弱地扬了扬，抬手抓住了邵宏政抚在他面上的手：“臣下在看着那些瓶瓶罐罐的药粉，心里琢磨着，究竟哪一瓶能在瞬息之间把臣推上奈何桥……怎么拉都拉不回来。”
　　话未终了，谈梅猛地挣开邵宏政的动作，拖着虚软的身子，跃出床沿死命扑向药箱！！
　　“忍冬！！”邵宏政竟一时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谈梅抱着药箱滚落下榻，重重磕在地上闷哼出声。
　　混乱之中，谈梅迅速从药箱夹层里掏出来一个掌心大小的白瓷药瓶。
　　还未来得及拔去塞子，谈梅手腕忽的一紧，整个人又被邵宏政扯回怀里牢牢锢住。
　　“滚开、滚！！”
　　谈梅硬是挣出来只手蹭开瓶上的红布塞子，仰头把药往嘴里撒。
　　“吐出来！谈梅、吐出来！！”邵宏政左手制住谈梅挣动的双手，右手扼着他的咽喉强迫他把药往外吐，一口都咽不得。
　　“唔！！唔！”谈梅喉间疼痛，嘴里含着半晌咽不下去的药粉拼命挣扎摆头。
　　“咳！咳咳……”
　　谈梅被迫弓身蜷在床上，喉间被人扼着，混着口涎的药粉不多时便呛咳而出。
　　绣着龙纹流云符的被褥上迅速洇开了一片殷红，邵宏政呼吸猛地停滞，松手把谈梅揽回怀里。
　　谈梅半睁着眼，眉间紧紧皱着，发红的眼角含了点点泪痕。
　　怀中人大半张脸上染了红，正枕在他怀里，止不住地从喉中呛出鲜红的血渍。邵宏政慌了神，指尖贴在谈梅脸上欲为他擦拭鲜血，手心很快也沾了红：“忍冬、忍冬……”
　　“滚！咳……”谈梅说不出句完整话，吸进去几口气又尽数咳了出来。
　　邵宏政瞟见抓起挣动时滚落在床边的药瓶，只见白瓷瓶身上用墨端正地写着二字。
　　砒霜。
　　砒霜二钱便可要人性命，邵宏政却明摆着地看见药瓶里空了。
　　怀中的谈梅呛咳不止，邵宏政只觉周遭一片寂静，心口像是被生挖下来了一块儿般传来阵阵锥心刺骨的急痛。
　　“何、何至于此……”
　　“陛下莫急……谈小公子误服的药粉实为朱砂，极少量朱砂不可致命。”老太医捡起药瓶往里看了一眼，慌忙开脱道，“先前不懂事的后生失手弄碎了装朱砂的瓷瓶，老臣无奈之下只好寻了个清洗干净的药瓶先用着，谁知小公子……”
　　“滚开！滚！！”谈梅身子一僵，狠狠瞪了老太医一眼后挣扎着想从邵宏政怀里逃开。
　　看着怀里生龙活虎，三句不离一个“滚”字的谈梅，邵宏政眼眶一酸，一股邪火从心中升腾而起：“以为是砒霜就整瓶的往嘴里倒，你是当真不想活了？！”
　　“陛下把我推上这条死路，我又如何想活！！”谈梅咬牙切齿地怒声道，“那便带着被你弄进肚子里的脏物共赴黄……”
　　“谈忍冬！！”邵宏政钳着他双手的手用力更甚，谈梅腕上很快留了红，疼得他不敢挣动。
　　邵宏政墨似的瞳仁里不再隐匿得住情绪，那双画师雕磨一般细长精致的眸子中怒火中烧，印着谈梅大半沾了朱砂的脸，气息混乱中开了口：“在娘胎里便克娘妨姊 天杀的祸患，没同妖物一般在篝火堆焚杀示众，有条命活到今日于你而言早已是天恩浩荡。你却在朕面前屡次三番地寻死觅活！你就这么想死？”
　　“寻死也别想在宫中寻，当心你这怨气深沉的妖物死了也污秽，脏了朕的眼！”
　　谈梅哽住了，抬脸望着邵宏政，半晌后通红着眼眶回了声：“你已是知道了吞儿乃前朝病症，仍张口闭口便是祸患，妖物……若是传了出去，被天下的无知百姓知晓我生的是这副古怪身子，焚烧示众之日就愈发近了！”
　　“你也同那些胡乱猜测母亲胎相有异缘由的闲人一般，将我视作邪物……那从邪物肚子里爬出来的妖童、污物！你为何又执意要留？！”谈梅吼着，喉间便卡痛着哽咽了。
　　二十年前民间口口相传，说谈家的嫡长子是个口含同胞血肉出生的妖邪之物，父亲花了好些心思才将谣传压下。
　　但仍有听信了父母玩笑话的顽童拦不住，会在午时结伴而出，互相帮衬着往谈府后院里翻。若有路人摸不着头脑上去问了几句，他们便叽叽喳喳地说要一睹府中妖物真容。
　　于是儿时长居府中，跟在夫子身后学习诗文典范，儒经哲学的谈梅总能看到后院墙上时不时探出来的小脑袋，看到那些趴在墙头上的顽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指着他嬉笑出声。
　　谈梅不知道他们为何要笑，就去问了母亲。母亲自生他时莫名血崩，只剩了半口气后身子一直调养不好，多数时间就在软椅上靠着。谈梅找到了母亲凑上去问，母亲唇角的笑意仍旧温和，抚着谈梅脸颊温声说：“是因喜欢冬儿就来看看……冬儿莫怕，他们都不是坏孩子。”
　　谈梅信了母亲的话，有时看到那些冲他笑嘻嘻地冲他扔来几块鹅卵石的孩子，他还会停下脚步，生涩笨拙地学着夫子行礼时的动作，冲他们作辑答谢。
　　直到一日他凑着那面高墙凑得近了些，才听清了那些孩童口中嬉笑的是什么。
　　妖物，邪祟。
　　谈梅怔愣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呆呆地望着他们。
　　“我不是妖物，我叫冬儿。”
　　半晌后，谈梅耳边传来自己的声音：“我叫冬儿……不是妖物，也不是邪祟。”
　　“他会说话……”
　　高墙那头传来一阵骚动，很快又探出来了一个小脑袋望着他：“喂，你当真在娘胎里就生生吞吃了你的同胞兄弟？”
　　谈梅也抬头望向他，用力摇着头：“不是，娘只有冬儿！”
　　“那你娘呢？莫非生了你这么久后，还在榻上瘫着动不了？”孩童见谈梅不知道怎么回话，扯着嘴便做了个鬼脸，冲他吐着舌头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你娘都被你克瘫了，还敢说自己不是？分明就是克娘的妖物，妖物！”
　　嬉笑声再次传来，只是这次谈梅觉不着他们喜欢冬儿了。
　　“碰！”
　　“唔！！呜、呜……”
　　谈梅额间一痛，跌在后院的小道上捂着头呜咽出声。
　　手心拿下来便是一片腥红色，闻起来有股父亲库房里锈剑的腥气，疼得谈梅跪坐在地上小声抽泣着：“你干什么……”
　　“斩妖除魔，替天行道！！”
　　墙头上冒出来几个头上系了蓝靛色布条，手里攥着石子儿的孩童，方才问谈梅话的小男孩也在其中。
　　他满脸神气地高举着抓满鹅卵石块的手，用力摆动了几回另外绑在手腕上的麻布，领头喊出了声：“吾欲斩杀了这魔头，替天行道！！”
　　“斩杀魔头，替天行道！！”孩童尖细的叫喊声在高墙上此起彼伏，喊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谈梅含了满眼的泪水，小脚胡乱蹭着地想重新站起身，嘴里一刻不停地念着：“我叫冬儿，我不是妖物、不是魔头！我是娘亲的冬儿……不是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