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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那天我坐在车后座上,广播里说,美军对伊拉克宣战。可能多少年以后的历史书里会有这样的记载,2003年3月20日,海湾战争爆发。

      北京
      坐在候机厅的椅子上,我听见隔壁有人说到N城,语言考试云云。我回头,看见一个男孩,戴眼镜,阳光,向上,长一张好学生的脸。登机的时候,碰巧的,他被别人挡了一下,站在我身前。
      “诶,同学,你是去N城?参加分级考试?”
      他的眼睛里是询问。
      我赶紧补一句:“我刚才听见你跟别人聊天了。”
      “对。你也是啊?”
      我笑笑,点头,没再继续,上了飞机,也没去留意他坐什么位置。
      我24岁,大学毕业后学了一年德语,胡乱工作了半年。我第一次离开家,离开北京,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一飞就是十个小时。然后,我到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国家,不远万里,来到N城。现在,我有一点儿不安,并不兴奋。

      法兰克福
      取行李,出关,我茫然地看见在机场碰见的那个男孩被一个德国老头接走。他没留意我,我也没去打招呼。在售票处,我买了到N城的车票,然后找到投币电话,看着手里的纸条,按下一串陌生的号码。“嘟——”,一声,两声,响到第六声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
      “您好,我叫师楠。我是席薇的同屋——”
      电话那一边似乎并没有兴趣听我的介绍,他打断我:“哦,我是何一鸣。”低低的声音,没有口音,没有表情,没有语气。
      “我已经到法兰克福了,刚才买了火车票,十点到N城。您,晚上有时间吗?”我询问着,语气尽量客气。
      “十点半吧,或者十点一刻。我就不在站台等你了,万一接错人呢。出火车站,右手是邮局,我在邮局门口等你。”
      “哦,谢谢。”
      “再见。”
      “那个,”我赶紧追问:“是十点半,还是十点一刻?”
      “一刻吧。”
      “好,再见,谢谢您。”
      在站台能接错人?我扯起嘴角哼了一声。人在屋檐下,忍了吧,这人以为火车站每天都在演什么,行色匆匆,离愁别绪,还有不间断的走失和冒领?在火车站能接错人!
      对,我们不认识,我只是听席薇说过他,男,36还是37岁,嗜好吸烟,不爱说话。昨天,席薇打电话给我的时候说,她已经联系好了,还特地跟我妈交待,让她一千一万个放心,说他是好人,还说有人接总比住旅馆强,不生地不熟的有人照应一下还是好的。我问过席薇,也问过父母,最后我问我自己,这样的安排真的比随便找家旅馆住进去靠谱儿吗?从我决定出国,并要去德国的那天开始,每一个决定都仿佛有悖常理。

      N城
      到N城的时候十点刚过,天早黑透了。我右手托着箱子,左手拎笔记本,背着双肩包,走下火车。我不自觉地扫视整个站台,没有中国人的脸孔。心底里,我有一点点小希望,那个将要和我碰面的人能出现在站台上,这至少说明,我还算受欢迎,我没有被嫌弃。可是没有,我料到的,不会有。如约往火车站门口走,几百米的路,我忐忑异常,我想到火车站边上根本没有邮局,又或者邮局前边根本没有人等我。
      在这一刻,对这个城市,我忽然生出了恐惧。

      资本主义的路灯一样的昏黄,马路没有我们的宽,街道没有我们的灯红酒绿。N城毕竟不算太出名的地方。
      远远的,我看见了邮局的黄色灯光背板。那里,有人!那个人在大理石柱子下抽烟,他微微低着头,沿着那几根柱子踱步。我看不清他的脸,只知道个子不算太高。
      走一步算一步吧,我渐渐走近他。
      箱子在路面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他抬头看我,并未移步,猛抽了一口烟。中年男人,戴眼镜,穿一件风衣,黑色或深灰色西裤,黑色皮鞋。挺好,还算斯文。希望彼此相安无事。
      “请问,您……?”
      他甩掉指间夹的烟,那不带温度的目光就像他电话里的声音一样。他的眼光迅速地扫过我的脸:“我是何一鸣。”
      “您好,我是师楠。”我的局促不安他一定看出了。
      “走吧,我帮你托箱子。咱们坐地铁,往那边,从火车站下去。”他指着我来的方向。
      火车站?回火车站?这说法实在挺让我无言以对的。在火车上,我本来还想着搜寻一些共同的话题,席薇已经嘱咐过我,他不爱说话。可是,我让那个电话控制了情绪,他的态度让我惶恐,也让我恼火。
      “路上怎么样?”居然开口讲话。
      “挺顺利的。”我尽量不让心情影响我的声调。
      “席薇现在人在达姆。”
      “我知道。”他看了我一眼。嫌我口气不佳?
      他又说:“他们环保项目的十个人都在那边。我们交通的都落单了。”
      “N城现在就您一个?”我问。或者,他可以把我甩给别人。
      “对,离得最近的也在慕尼黑那边。我以前在M大没见过你啊。”
      “哦,我也没见过您。”要是见过我态度能好点儿?“我不怎么在十楼呆,九点就熄灯赶人,不如在宿舍自习方便。”我顿了顿,很想勉强地给他一个笑脸,可是脸部僵硬,挤不出任何动作,“我们这些自己出来的,真特羡慕公派的,有房子,有补助,什么事儿都有人管。不像我这样,这就该考试了,连个房子都没租下来。联系个青年旅馆还说早就没床位了。”
      我说的是真话,我嫉妒、羡慕,而且心中略带讥讽,我要是也有这么一间房,我也能告诉别人,我在火车站会接错人,你来找我,我再带你回火车站,哪怕你拎30公斤的箱子。一人跟N城呆憋屈了?可是也没这么消遣别人的啊。
      “房子的事我也帮你问呢。我跟房东说了,她同意让你借宿。老太太明天借给我一个折叠床。”
      明天?那今天呢?

      路不远,从火车站到地铁U2的终点也不过七八站。我们都多少有些不自在。我努力的想让自己表现出平静,还有言谈间不要显得轻浮。他应该是这样想我的吧,跟一个陌生男人刚认识二十分钟,就去人家里投宿。轻浮,这个评价已经很客气了吧?
      下地铁,沿一条小街走进去,我们停在一幢白色二层小楼前边,跟周围的德国民居没什么差别,一样的尖顶,只是旧了些。何一鸣吧我的箱子拎到台阶上,拿钥匙开了门。两三米的玄关,放一张小桌,还有雨伞之类的杂物,对面一扇门,白色的门框中间镶嵌了大大的一片毛玻璃,里边没有亮光,右手是一扇白色木门。
      “我住这间,房东老太太住这里面,”他指了指那扇毛玻璃门,“这间是CDC(卡尔杜伊斯堡中心)的宿舍,每年公派到N城的都住这里。房东今天不在。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接到你,所以也没提前找她借床。”
      能不能接到我?这不是知道不知道的事儿,是想不想的事儿,他压根不希望我跟他回来,结果赶上了我这么个不懂看好赖脸儿的,非跟回来。脏腑里好像有一只尖厉的爪子狠狠地挠了一把,发出吱吱的怪响:谁让你跟他回来的?转身就走!不是抄了几家旅馆的地址么,你有地址啊?什么时代了,早就没有孤女流落街头的剧情了。
      “进来吧。”
      白色的木门打开是十几平米的房子,地毯,白墙,有壁橱,一个小柜子,一台小电视,一个小茶几。窗子底下是写字台,一把椅子,一个书架。然后,还有一张不宽不窄的沙发床。我进屋,仍旧背着背包,提着电脑。屋里还有一面帘子,后边是小小的灶台,拐过去是卫生间。我站在原地,那个声音还在:“走啊,说话啊,说你要走啊,别站着不动!你今天晚上还真想赖这儿?人家不欢迎你,走啊,怎么还不动!”

      何一鸣的手机响得嘹亮,我的心狂跳。
      “席薇的,应该是问你,她刚才打过,你接吧。”他把手机递给我,又拿下了我一直提在手里的电脑。
      “喂?”
      ……
      “嗯。到了。”
      ……
      “都好,你放心。很好,没问题。”
      ……
      “我想明天就去找,我已经问过了,大学里有板子,那里有求租和招租的信息,还有一个叫 《Alles》的报纸上也有广告,然后我再到大学的宿舍问问看。”
      ……
      “你放心吧,好,再联系。”
      ……
      “你要不要和你同学说一声?”
      ……
      “好,再见。”
      我挂断了和席薇的电话。
      收到签证以前我就给学生宿舍写过邮件,他们答复我说,学生宿舍只能提供给注册的学生,语言班的学生没有资格申请。更何况,我现在连语言班的都不是。大学里的那个板子我不知道在什么位置,其实连大学在哪儿我也还不知道。从火车站出来的匆忙,我没留意INFO是不是还开着,连张地图都没有要。《Alles》,嗯,报摊应该不难找吧。
      何一鸣看着我说:“你把书包放下,坐吧,不忙,等考完分级试吧。”真心实意的?我怀疑。
      他点了一支烟,递了手机过来:“你也可以再等等,给你家里报个平安,现在应该是北京早上六点多。这是卡,用这个给国内打。用座机最好,两百多分钟,手机拨就三十分钟,好在方便。”我谢过,并没伸手接:“我再等等,一般早上我妈起了都先去遛狗。”
      我坐在床角,不再说话。在飞机上我没怎么睡,可是不困,只是脑后一抽一抽地疼。
      何一鸣也不说话,默默的抽烟,在烟灰缸里捻灭烟头,站起来去帘子后边烧水。“渴不渴?喝点热水吧。你累了吧,洗个澡,洗完了,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给你家里去个电话,报个平安。”
      我应了,打开箱子翻我的洗漱用具。我终于还是没理那个让我离开的声音,任由它继续高声叫着,走进了卫生间。

      洗澡出来,茶几上放了一杯水,旁边是手机和电话卡。床已经铺好了,床单雪白,枕头和被罩是淡黄色的。何一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我。
      态度是比刚才电话里好了吗,还是错觉?跟席薇说的话我不是有意要讲给他听的。
      “我,能打电话吗?”我询问。
      “哦,打吧。”
      “谢谢。”
      我按下卡号,密码,拨通家里的电话。我只跟我妈说一切都好,房子就要有着落了,让她跟我爸放心,又说我买了电话卡再和他们细聊。听着我妈的声音,挺想哭的,眼泪刚要流出来的时候,我立刻别过脸,仰起了头。随手把电话放回茶几,何一鸣不知到是什么时候转过身的,“你睡吧,我抽完烟也睡了。”
      我深吸一口气,站起来:“您睡床上吧。我睡地,行吗?”我目光恳切,绝不是讨好,他也能看得出来吧。
      “你睡吧,就睡床上。我睡地。”不容置疑。
      我望了壁橱一眼:“您还有被子和枕头吗?”
      “没了,这儿从来都是一个人。”
      “那枕头和被子您用。”
      我不等他回答,就去开我的箱子,取出一件略厚的衣服,折起来当枕头,又伸手把大衣拿过来放在床上,再把枕头和被子稍作整理,推到床角。我和衣躺下,盖上大衣:“对不起。谢谢您。”我诚心地道歉和感激,但不确定他是否听见了。我翻个身,脸冲墙壁,眼泪终于还是掉下来了,我没有伸手擦,只是把眼睛闭得紧紧的。
      他关了灯,我听见浴室的水声,然后是他翻动被子的声音。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屋里漆黑一片,我适应了几秒,终于看清了躺在地上的男人,他裹着被子。我盯着他看了很久,判断他应该是睡着的。抬手看表,刚过三点。黑暗里,我听见自己在叹气,睡不着,每一分钟都显得漫长。我要找房子,我要通过考试,我要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生活。我想着,人一辈子究竟要碰见多少个岔路口,你一个弯拐错了,是不是还能绕回到原来的路上?而你又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知道,这个弯到底拐得对不对啊。这一夜我睡了醒,醒了再睡,始终不得安稳。终于,我留意到,透过没有拉上的窗帘,已经可以看见早上的微光了。
      我熬过了在N城的第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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