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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你的名字(上) ...

  •   整个格子间不是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就是夹出礼貌的客服电话声。

      文月渠觉得这破公司是真的要倒闭了,降本增效到了办公场所上。她们文案现如今除了背锅被骂得狗血淋头,还要和客服大部队挤一块,整日在这密不透风的鬼地方两看生厌。

      “小文,小文!”

      傻缺主管喊人从来没有前摇,第一嗓子就吵得像是有人半个小时没人理他。

      “主管?”
      文月渠赶紧起身,免得又被阴阳不懂礼貌。年过三十还被大不了几岁的主管喊小X,她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没有礼貌。

      “小文,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个策划案怎么还没有交给我?”主管瞥了她一眼,抿了一口实习生刚送过来的冰咖啡,“我早就告诉你很着急的,你怎么还在拖呢?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刚来的时候多伶俐一个小姑娘呀,怎么,最近懈怠啦?”

      文月渠在心里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但嘴上还是赶紧解释这不必要的傻缺问题。

      “主管你看漏邮箱了吧,我上周六就都发给你了,我一直记得你说上周一定要做完。”

      文月渠为了有个清静的周日补觉,周六肝得昏天黑地,结果这一贯动嘴皮子的狗东西完全没看,还在这信口开河。她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主管慢悠悠地点开邮箱,扒拉来扒拉去,嫌弃地翻到她那规规矩矩的策划案。

      “知道了,下次这种紧急的事情你要提醒我呀,而且应该打印一份放在我的桌子上,光发电子版怎么够呢,一点也不规范。”

      我去你爹的!

      文月渠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上次是哪个家伙阴阳怪气她还活在石器时代,叫所有工作交接走邮箱的?

      文月渠回到工位深吸一口气,继续面无表情地搬砖。无奈今天实在倒霉,外卖汤粉漏了半个袋子,联系商家重发又要太长时间了。她只能把碗里封好的粉吸溜完,混了个七分饱。老实说,她现在已经不在意外卖点什么了,反正吃起来都是一样的油荤味道。

      下午不出所料,策划案又被主管打回来说是没有新意,可他分明都没有好好看过。文月渠瞧着他那气定神闲、装模作样翻看其余策划案的样子,不由在心里冷笑。她回来稍微改了下格式和顺序,又重新打印了一份,预备第二天一早放到主管桌子上。

      七点多,身心俱疲的文月渠终于挤上地铁。人们松垮的肉隔着羽绒服贴在一起,带起一阵油腻又温热的恶心。文月渠捂着绞痛的胃,往里挪了一截,躲避上下车人群的对冲。

      等八点多回到出租屋,文月渠将门口早到的外卖随手甩到桌子上,却没有力气吃。她瘫倒在堆满衣服的单人床上,烦躁不已。她想睡觉,但是肚子还饿得发痛。她的眼皮已经控制不住地闭上了,然而脑子却发出警告——她的头发已经三级油腻,不洗明天不能出门见人了!

      文月渠闭上眼睛眯了五分钟,忽然抽搐般惊醒,爬起来拆外卖。她支起电脑,想找点下饭剧看,却什么都看不进去,最后只能一边无目的地放着夸张的短视频,一边麻木地往嘴里塞煲仔饭。煲仔饭还有一股糊味。她看了一眼,撇开发黑的锅巴,继续吃。

      冬天里虽说有暖气,但洗澡仍然是一个不小的考验。文月渠做了二十分钟心理准备,才迅速扒干净衣服,钻进狭窄的浴室刷洗。往往泡泡刚揉出来,她就已经急得想要冲掉了,吹头发更是要最热最强风吹到底。然而重新包裹好自己也还不是结束,她还得将积攒几天的脏衣服塞进洗衣机,再揪出来晾上。

      做好这一切,居然就已经十二点了,这还是回来没人找的理想状况。文月渠将自己摔进被窝,盯着十二点十五的图标心生焦虑,关了灯却仍然在机械地刷短视频。她其实并不感兴趣,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如果睡前不多看一会儿,不报复性地将白日被剥夺的时间看回来,她的心就不能平静。于是她往往一两点才能入睡,每天重复起不来,赶生赶死打卡却又困得死去活来的生活。

      文月渠眼睛一睁一闭,居然又是午休了。主管上午终于通过了她那没怎么改的策划案。她食不下咽,闻见肉的味道就想吐,只好去公司附近的便利店买了饭团,倚靠着墙壁啃。

      旁边是块绿地,长了棵银杏树。A市的银杏其实不多,至少不像C市那么多。C市一到秋冬,就先是白果糜烂后的屁味,再是满眼金灿灿的银杏叶,铺满大街小巷,地毯似的。这里就只有孤零零的一棵,连掉落的银杏叶也就脚下的一点。但这一点也够路过的人们打开手机相机,拍上几张,P一下配上感性文字发朋友圈。

      鬼使神差地,文月渠蹲下身去,捡了一片刚刚掉落的银杏叶。它长得不规整,扇面太宽,边缘还开裂,看起来歪瓜裂枣又开膛破肚的。文月渠觉得这破叶子就跟自己似的。她一笑,将叶子揣进羽绒服的口袋,却又不知道带回去干什么。

      做书签?可她都好久没有看过书了。她现在住的出租屋还有实体书吗?

      文月渠捏着冷掉饭团,站在人来人往的写字楼中庭,感到一阵迷茫。她摇摇头,掏出手机看了眼账户里的一长串余额,强迫自己甩走这阵迷茫。她赶紧踩着午休结束的时间回到工位,继续敲打起来。

      “月渠姐,早上那个推文我等下就发给你。”
      新来不久的实习生朝她甜甜地笑,刘海睡得东倒西歪的。

      文月渠回以一笑,让她不用着急,仔细改。她的心情莫名轻松了一点,又写了一阵,企微图标闪个不停,点开发现是HR。她的心蓦然沉了下来。

      时间先是缓慢不已,她心中的百般纠结和拖延都要慢慢凌迟。但在她推开临时会议室门的那刻,时间如洪水般倾泻而下,直接将她冲到了地铁上。

      “你也知道,公司效益不好……”
      理由似乎忽略了任何条件,带有某种普适性。

      N+1给得很痛快,工位东西也少得可怜。文月渠提着水杯走的时候,其实都没有太多人在意。这样就结束了。她刚来这儿的时候东西都比这多吧?

      事情倒像是正赶上似的,房东也发消息问她下个月还租不租,说是想卖房了。

      A市的一切都在奋力驱逐文月渠这个外来客。她也没什么太深的留恋,索性收拾行李提前跑回了C市过年只不过没说自己被裁的事情。毕竟说了也不会得到任何安慰,反而会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她现在实在没力气处理这些多余的事情。

      对于她的早归,文母先是惊讶,继而犯了难。事情还得从几年前说起。

      文月渠大学毕业那年,文母和本地的一个打印店老板再婚了。她们家原来的成人用品店倒也还一直开着,但今年不知怎的非要盘出去。文月渠以为是要把店铺和二楼的房子分割开来,结果跑回来一看,下任老板的装修队已经刮完腻子了。二楼原本的东西也都不见了,倒是多了不少新家具,因为新老板准备住进来。

      文月渠傻在那崭新的店铺旁,全然看不到以前红帘的半点影子。她慢半拍跟妈妈打了电话询问情况,这才得知他们已经搬到了新家——打印店老板的家。于是文月渠拖着笨重的行李箱,跑到那温馨的二居室吃了一顿局促不安又鸡飞狗跳的饭。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她会这个时候跑回来,自然也没有准备她的位置。她从前至少还挣得一间堆杂物的储藏室,现如今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角落里的那个大纸箱。

      “你也真是,不提前说一声,我们都不好给你准备……”
      文母总是这样先声责怪对方。

      文月渠瞧见文家豪——现在叫冯家豪——狼吞虎咽又发出猪叫的鬼样子,就食不下咽。

      “准备把我放哪儿?挂墙上吧?”

      文月渠放下碗,起身去看那箱子。当着这个冯叔的面,她不想跟一如既往的妈妈吵架,奈何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

      “你现在说话怎么阴阳怪气的,我刚刚专门给你洗晒了被子,还找了垫子给你打地铺,什么叫把你挂在墙上!说些稀奇话!”

      文月渠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
      “怎么想着这么急就把店卖了?”

      “你知道现在经济不好,网购优惠多嘛,不比以前了,生意不好。再说了,你弟娃也大了,耍朋友了,再过一两年要结婚了,到时候人家家头晓得了不安逸。我现在正好就帮老冯嘛,一家人过在一起才是最要紧的。”

      两口子夫唱妇随,中间夹这个什么都说好的傻儿子。

      文月渠冷眼旁观,嗤笑出声,又觉得自己幼稚。她摇摇头,打开纸箱,发现里面横七竖八叠着她以前的书本,里面好几本的封皮上居然写了莫名其妙的草稿,那狗爬的字迹一看就是文家豪那个龟孙子。书本之间还黏着干掉的口香糖。

      文月渠腾的一下站起来,劈手夺过饭碗,匡地扣在冯家豪的脑袋上。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抓住了衣领,文月渠上去就是两拳。

      “我说没说过不要动我的东西!”

      文月渠歇斯底里地嘶吼着,随手捉住叉子像是要戳死人。文母和老冯都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拦住往后拉。文月渠彻底被情绪裹挟,张开嘴就把这三十三年来有所耳闻的各地脏话通通骂了个遍,手上还挥舞着叉子,带得一屋子的墙饰都掉落在地。冯家豪吓得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你疯了!你打他干什么?他是你弟弟!你现在怎么跟演武堂那个出国不管爸妈的陶若轻一样,简直是个白眼狼!养你有什么用?”

      文母也大吼起来,一把推开了文月渠,力道之大,让她跌坐在地。状况之外的老冯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双手在空中不停地挣扎,最终什么也没做成。

      文月渠像是突然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了个透,一时间从狂热到了冷静。她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抱起大纸箱,压在行李箱上,一同拖出了门。

      这到底是怎么了?明明早就不抱有任何期待,为什么还把自己弄得跟个疯女人一样?发疯根本无法改变任何人,她要是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逃走,跑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这是她十六岁起就铭刻于心的原则。

      文月渠后悔往回跑这一趟了。她闷头往前走,往前走,走到大路上好像哪里都可以去,却又好像哪里都无法停留。

      好在文月渠还有一些存款,买房子和买车当然不够,但独自生活一段时间还是绰绰有余的。她随便找了家旅馆住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拨通了远在H市的王一园的电话。

      “小文,你吃饭了吗?”
      王一园那头很嘈杂,有车呼啸而过。

      “吃了,但没吃饱。”
      文月渠瘫在好像有霉味的床上,想要呕吐。

      “那你等下和我一起再多吃点!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吃晚饭!”
      王一园雀跃地给她发来照片,她正在高铁上。

      “你提前回来啦!”

      文月渠惊喜不已,然而说起自己的事情又觉得很难为情。

      “小文,”王一园的声音变得很严肃,“你现在马上带着东西打个车去我家。我爸妈出去度假了。密码你知道的。躺在床上,好好睡一觉。我立刻回去接你!”

      文月渠好像忽然有了一点力气,照着王一园的话做。躺在那张硬垫子的一米二单人床上时,文月渠忽然觉得浑身紧绷的骨头和肉终于得以放松。她闻着少女时代习惯了的书本和旧家具木头的味道,昏沉睡去,再睁开眼就是王一园的脸。

      “睡好了吧?”
      王一园朝她笑,将软弱无力的她一把拉起来,就如同以前一样。

      “你就住在这,住多久都行,什么都不要担心。现在我们去吃饭!”

      王一园牵着她,牵小孩似的,生怕她丢了。文月渠乖乖跟着她,感到一阵妥帖。两人打车来到附近的大学城,在R大附近的美食街下车,进了一家轻食店。

      文月渠抬眼看了眼招牌,觉得设计得怪有感觉,嘀咕了两句。她们在木头桌前坐下,团购了招牌套餐。文月渠环顾四周,发现除了稚嫩的大学生,还有不少附近的居民。这里像是社区家庭餐馆,味道肯定差不了。

      “两位的香煎鸡扒套餐,还有本店今日特供的玉子烧!”

      丸子头的丰腴女人穿着店服,没化妆都显得血气十足,一开口更是显出一股快活劲儿,让人心生欢喜。

      女人特地朝着她们眨眨眼,文月渠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王一园则是笑着和对方寒暄起来。

      “桃溪,你们的生意还是这么好。”

      “嘿嘿,也多亏周围的学生和居民捧场!也谢谢你们这些老同学常来!”

      李桃溪转头看向文月渠,毫不迟疑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确定得叫她错愕。

      “哈哈,你肯定不记得我了,也是,我们上学的时候也没说过话呢。但是我一直记得你。你那时候文采飞扬,作文总是在校报上出现。哦,还有,你还经常和林……”

      李桃溪说到一半,忽然有电话打来。她抱歉地笑了一下,走到一边去接电话。

      “接到了吗?那就好,你们两个开车注意安全,开慢点。”

      “唉,晓得了,乖乖点的菜妈妈肯定提前留了的噻,等你回来就吃!好,拜拜。”

      李桃溪又端了小甜点送过来,说是请她们尝尝新品。

      “郑明昊去接孩子过来?”
      王一园继续闲聊。

      李桃溪点点头,笑盈盈的,那快乐洋溢出来。
      “他教完课刚好去嘛,我们女子就在他大学的附幼。哎呀,外卖订单爆了,我先过去帮忙了哈,你们慢慢吃!”

      文月渠继续享用美味的鸡扒,在脑子里慢慢消化着李桃溪的话。一些记忆的碎片重新回到她的脑海。

      “她是叫李桃溪吧?以前是美术社的。”

      王一园点点头,“桃溪很擅长画画,这家店里挂的画都是她的,不过听说招牌和包装袋是蒲兴彩帮忙设计的,她们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

      一说起“蒲兴彩”这个名字,文月渠有关美术的记忆就都回来了。

      “她现在早就成了大画家了吧?”

      “听说是国外有名的设计师,读大学的时候就很有名了。”

      “真好,她一直走在她喜欢的道路上。”

      文月渠向着渺远的时光微笑,那时微妙的羡慕与嫉妒早就荡然无存,现如今大家已经过上了完全不一样的生活,距离太远当然没有比较了。

      自己喜欢什么呢?

      很久以前似乎是画画,后面意识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有蒲兴彩那样的天赋,便半推半就着放弃了。再后来是写些有的没的。但步入社会之后,不要说那股热情,就连维持日常生活都已经消耗了她的力气,她已经太久没有拿起笔写过什么了。

      没有固定的住所、没有稳定的工作也没有推崇的爱好。文月渠觉得年少时的心气和勇气不知什么时候离自己而去,整个人陷入了长久的迷茫。这无关他人,只能自己找到解法,可她无从下手,她怨恨自己越长大越怯懦。

      “小文?”

      王一园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才回过神来。

      “哦,刚才说到哪儿了?赵逾迪在H市那边盯装修是吧?”

      “嗯,上次找的铺砖师傅不太靠谱,后面又返工。他最近正好不飞,有时间天天盯着。夏奶奶不是也跟我们一块搬过去了嘛,两个人就轮换着来。”

      王一园看出文月渠的走神,给她端了一杯红枣热牛奶暖手。

      “后面我爸妈应该也会搬过去,但是老房子一直在这里,我们过年也会回来。我是说,小文你不用担心,只要你愿意,你就一直住在这里。不论是这里还是H市,我的屋子永远有你的地方。”

      文月渠低下头捂住脸。王一园的手伸过来,搭在她的手上。

      “还有件事忘了说,你看我给你发的链接。”

      文月渠点开,发现是IMAX影院的全国通用票,可以看最近上映的任何一场电影。
      “怎么给我这个?”

      王一园吃完饭,将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不自觉地笑起来。

      “学院里发的节礼,你也知道我不看电影,给我浪费了。你不是很喜欢看电影嘛,以前还专门写影评,写了厚厚的好几本。最近正好还有那个什么动漫电影的重映,说不定你喜欢呢!”

      文月渠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看电影了。写影评好像也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但她没有说出口,收下了这张电子票,预备给自己放个假,偶尔也找找乐子,去去霉气。

      二人顶着寒风回家。王一园搬来电鸟笼,像是在屋子里放了个小太阳,一下子暖和起来。她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看那篇车上没看完的论文。文月渠就坐在地上,打开箱子,拿出里面的东西。灰尘飞扬,她只好拿了块湿抹布,叹了口气慢慢擦。

      “这本《霍乱时期的爱情》还是你送给我的。”
      文月渠翻开泛黄的纸页,发现她从前用灰色银光笔划了记号。她从不写阅读批注,但是会把自己喜欢的段落句子勾出了。

      “你是不是又想看一遍了?”
      王一园猜中了。

      文月渠的心情轻松起来。她将日记本和书评本都擦干净,一本本摞起来,成了两堆。随便拿出一本翻一翻就能看到花花绿绿的剧照,还有那非常潇洒的字迹。看到自己堪称刻薄的吐槽话,她不由哈哈大笑起来。

      王一园看完论文也来帮忙。箱子翻到底,还有个黑乎乎的东西。王一园拿起来一看,发现是个挺重的杯子。

      “这是上了漆吗?上面还有一只小狗,哈哈,跟你长得好像。”

      王一园举起杯子,在文月渠脸旁边比划。文月渠无奈地摊手,“你怎么觉得什么都跟我长得像啊……”

      “不过话说回来怎么会有个杯子在这,我不记得我买过这个杯子,是不是放错了……”

      虽然这么说,但文月渠还是好好将杯子擦干净,放在了桌上。

      晚上还有空房间,但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开了电热毯,热热乎乎地挤在单人床上讲话。就连王一园也兴奋得忘了时间,讲到半夜才睡过去。

      睡到中午吃过饭,王一园去逛花鸟市场,文月渠坐地铁去了电影院。工作日的白天,C市的地铁没那么挤,文月渠甚至找到了座位。她歪头看屏幕,觉得那些站台熟悉又陌生,等地铁再次启动,她才想起来刚过的是高中的那个站。

      高中啊……

      从前觉得漫长得不得了的时期,现在回想起来也只是弹指一瞬。文月渠掰起指头数了一下,心想自己现在的年龄约等于两个高中生了。

      走进电影院,她才慢悠悠看起最近的片子,打眼就瞧见《你的名字(重映版)》,想起了王一园的话。文月渠隐约记得自己以前没那么喜欢这个片子,但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她还是看了这场。

      不知是不是院方有意为之,《你的名字》只在情侣厅放。文月渠硬着头皮穿过一对对你侬我侬的情侣,一屁股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旁边是个穿着校服的中学女生,左胳膊缠着纱布,用夹板固定着。但她格外专注地盯着开屏广告,看样子是特意出来看重映版的超级粉。

      文月渠默默对她投以敬意的眼神,也转过头注视着荧幕。

      黑暗中,彗星划过天幕,美不胜收。从前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开场词,原来仔细听起来也有不少兴味。

      她开始慢慢记起来剧情,记起自己当初不喜欢的点。然而更多更新的细节再度覆盖了原来的记忆。流星即将降临,女主跌倒后再度奔跑起来时,那音乐一出,文月渠被激起满身鸡皮疙瘩。

      当时为什么会觉得这只是一个被拯救的故事呢?分明不止如此。

      文月渠想起当初那个电影院,人满为患,她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心里似乎装着什么悬而未定的事情,整个人心烦意乱,有些心不在焉。

      她那时在想什么?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时候天大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些惶恐不安的心情留下的印象却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在失去青春之后,她才后知后觉自己曾经挥霍过的青春是何种形状。当时总是恼人,现在竟然怀念起来。文月渠觉得自己开始变老了,竟然总生出怀念。

      影片结束,灯光亮起,不少人纷纷起身离开。旁边的中学生早已泪流满面,却还端坐着等最后新加的彩蛋。文月渠什么也没想,递了一包手帕纸出去。她做完才发觉,自己都有些惊讶。

      “谢谢姐姐。”
      那孩子的眼睛很红,眼神干净而脆弱。

      文月渠也默默坐着等彩蛋。

      那孩子突然小声地说:“其实我本来和朋友约好了要一起来看的,以前我们就是一起在家里看的,可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文月渠不知道这“离开”的含义,到了她这个年纪,“离开”有可能是工作变动天南海北,也有可能是意外猝死天人永隔。但对于那孩子而言,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朋友不再是朋友。

      文月渠离开电影院,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想着心事。她从前就是这样,想不明白的时候就会一直走,走到头脑清楚。可是一直走回家她都还是一片茫然,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这么怅然若失。

      王一园还没回来。文月渠一个人在屋子里继续整理东西,顺便把评论本拿出来再翻看一二。她忽然发现按照时间顺序来说少了一本。

      是被别人拿走了吗?没装到箱子里?还是当初压根就没有写那一本?

      文月渠的记忆好像缺了一块,不只是意外还是连自己也有意为之。她钻起牛角尖了。她分明记得自己写过《你的名字》的评论,可翻遍现有的评论本也都找不到半点踪影。所以说那本评论本真的存在,但是凭空消失了。

      文月渠记得自己当初还狠狠批判过这部电影,那不客气的话现在都能回想起来。是边走边说的,可是和谁说的呢?分明有那么一个人存在,她一直对他说小说,说电影,说些无处发泄的抽象丧气话。

      他没有那么高,可脸总是模糊的。文月渠只记得自己总看到他的下巴,那半张脸常带着笑意,声音像是梦语一般游走了。

      对了,李桃溪说过,说的就是那个人!她说是林……林同学?

      文月渠立即拿起手机翻找高中同学,然而那些林同学都不是要找的那一个。她又想起高中群,可并不存在。她这才想起自己之前的号被盗了又懒得找回来,后面注册新号也没再进高中群,毕竟她最烦同学会这种活动。现在倒是无从查起。

      “小文,我买了甜皮鸭——”
      王一园蹦蹦跳跳进了屋,忽然被文月渠一把揪住。

      “园园,你记不记得,以前我高中班上有个喜欢穿粉衬衫的林同学?”

      文月渠寄希望于王一园,她觉得自己应该说起过林同学。然而王一园也陷入了茫然。

      “是了,你和我不是一个学校的,你也没见过他……”
      文月渠瘫坐在地上,眼泪忽然冒了出来。她不停抹着,对自己很无语,但是却又停不住。一双眼睛跟泡在水里一样。

      王一园蹲下来搂住她,“怎么了这是?”

      “哎哟,我就是,”文月渠把自己气笑了,“我就是很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今天去看电影就想起这电影我以前和别人一起看过,我还老和他讲电影的事情,可是我想不起他的脸,我怎么努力也记不起他的名字。我甚至去看了毕业照,但才想起来他很早就转学走了,没留下什么照片。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今天就是非要想起他的名字,我就是——”

      文月渠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几乎要窒息。她深吸一口气,翻捡自己的心,终于抵达最深处的恐惧。

      “我就是觉得我最近好像什么都做不好,居然连一个名字也想不起来。怎么就活成这个鬼样子了……”

      王一园递来热茶,但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这般望着她,听她继续说下去。文月渠慢慢平静下来,将林同学暂时放下。

      “我忽然想起我有一个坏习惯。”
      文月渠拆开薯片,背靠着王一园吃起来。

      “什么习惯?”

      “找不到某件要用的东西的时候,我就会变成一个疯子。像是橡皮啊、剪刀呀,还有唇膏这种东西,再加上缺了的瓶盖和落单的袜子。其实也不是必须马上要用,但是只要找不到我就会暴躁地走来走去,翻来翻去,直到找到或者重新买来。就好像这么小小的一个东西的缺失,让我意识到自己对生活的掌控感变成空中楼阁,我控制不住自己的不安,却又不知道这就是不安。真正正视之后,反而很快冷静下来了。”

      “你做得很好……”
      王一园不吝啬夸奖。

      文月渠瘫在地板上,小太阳让她半边身子发烫。
      “其实我之前去看过心理医生,在A市,贵的公益的都去看过。有个医生教给我一个方法,让我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想象一下心中情绪的形状或者颜色,尝试去确认这些情绪的名字。神奇的是,我每次想起来照做的时候,情绪慢慢平静了。”

      “我好像和自己相处得最久,但却又不太熟,我后面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但或许我可以慢慢来,当我说话和写作时候,我的自己也在‘听’、也在‘看’。我现在有很多时间,我想做些新的尝试,只要有力气做就很好、很好……”

      王一园安静地听着,想象她一个人在心理诊室的模样。王一园动容地抿住嘴,泪花安静地泛了出来。

      文月渠累极了,睡着了。

      那之后,文月渠过着极度自由的生活。她睡了足够多的觉,慢悠悠地穿着珊瑚绒睡衣买早饭,走过大街小巷,看忙碌的人群和走街串巷的小动物们。拐了个弯,她瞧见一间画室,被墙上那张风景画吸引,居然就这么走了进去,顺理成章地画了起来。

      不是素描,不是水粉,而是儿童画。她和坐不住的小学生们坐在一起,拿鲜艳的油画棒往纸上抹。这里并没有明确的任务和好坏,老师每次只给一个模糊的主题,例如水果、衣服又或是小动物。画什么都行。

      刚开始文月渠对着白纸发呆,但迟疑的一笔抹上去之后,横生的阻碍似乎都一下子消失殆尽了。她开始越来越坚定地选用颜色,尽情地涂抹,画出一幅又一幅有点意思的画。

      王一园选了一张最喜欢的笑脸小孩,请人装裱了,带回了H市。她说到时候这幅画就挂在玄关,一进门就能看见。

      王一园回学校后,文月渠继续待在那老房子里,又给王家二老买了去H市的机票送进站,帮他们给忙于项目结题的王一园一个惊喜。

      “新年快乐。”
      结束视频通话,文月渠对着自己买的小蛋糕,露出笑容。

      文月渠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刷着招聘软件,看到感兴趣的就收藏一下,准备翻过年去投。吃得有些意犹未尽,她端了一杯热巧克力,跷着脚坐在电脑桌前,拉出键盘,打开文档,看了之前写的段落,哼着歌继续写下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你的名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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