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葬》空山把盏

6、莫诉金杯满

　　那衣服有股好闻的皂角和太阳的味道，还夹杂着某种迷蒙的熏香。剪裁刚好合身，布料是柔软顺滑的那种，贴在身上，说不出的服帖舒适。

　　那人也是，乍看之下说不出的温暖舒服，可又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直觉地，林冥并不想要抹去他的记忆。那人见林冥不提这事，遂说自己不是什么长舌妇，自会保密，不过后头的事情有些缠手，需要帮忙尽管说云云。倒是个聪明人。

　　林冥一边疾步往自己房间赶去，一边在心里面寻思着。自己变成这副模样，若是明日老掌柜和丁小川等一干人看到，少不得要费一番唇舌解说，可是说出这件事去，又势必会引起极大的轰动。

　　放缓步伐，手下意识地按住胸口，硬硬的正是刚得到的那本书。有这本秘籍在手，再加青荷姑姑说自己得了娘六百年的修为，不如离开这里另寻去处。将来即使要面对许多事，自己应该也应付的来。

　　主意打定，更毫不迟疑地往房间走去，取了老掌柜方才给他买换洗衣服的银子。本就没什么行李的，来去无牵挂，倒也乐得轻松，遂带上门径自出了药铺。

　　可是又觉着，忘了哪桩重要的事呢？

　　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天快明了。街上本是寂静无声，这时有些赶早市的小商小贩已经出来活动，街上倒陆陆续续有了些人影。

　　林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子，天已大亮，就在茶铺点了几样糕点茶水对付着把早餐解决了。心里头又寻思，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该发现自己不见了，楚七是不会说出昨晚的事的（竟然莫名地对他安心）。自己“失踪”地久了，他们也许会出来找，因此不能在街上溜达了。自己还没决定接下来往哪儿走去干什么，不如先找个客栈安顿下来再作安排。

　　走着走着，看到一家模样还看得过去的客栈，叫做“凌云客栈”，装饰布置还算清爽雅致，遂举步进去。身上的银子不多，上房住不起，于是只要了间普通客房，又给了小二一些碎银，嘱咐他没事别去打扰。小二收下银子，想着这位公子虽不算顶慷慨，可长得真好看，便恭恭敬敬地答应了。

　　又叫小二打了点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自去睡了。也许是白天太累又彻夜无眠的缘故，一下子便沉沉睡去了。一点一点走进梦的深渊，那里小小的自己蹒跚学步身旁两个面容模糊的人却笑得温情，幼年的自己手提丹毫一笔一笔写得认真时听见温软的女音说“冥儿歇会儿先吃杯茶润润渴”，少年的自己在山上采起一支碧幽草放进背上的竹篓然后转头向身旁自豪地笑，时光跳跃着前进，自己是真正的自己，可是身旁的人却都面容模糊。那都是谁？让我看个清楚！时间……不要走得这么快！

　　想嘶喊，却如何也发不出声来，嗓子渴得像要冒烟。伸出手去，要抓住什么，却一掌成空。那种空虚的感觉从手掌一直向心里弥漫开去。冷……

　　突然掌心一热。那股热流盈盈充斥了掌心，温暖如阳。我多想再握一握，就像握住从前漫漫冬夜里的小暖包。可是……从前……再•不•会•来。

　　嗯，该醒了。

　　睁开眼，面前是一双盈盈带笑的眼，就那么定定注视着自己，一刹那恍若春日飞花，瑶琴轻弄。那不是楚七是谁？！

　　林冥怔怔了一会，终于回过神来，蓦地发现自己的手竟握在楚七手中，那股暖意仍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

　　楚七笑道：“林公子睡得香甜，楚七都不忍唤醒你！在旁等了片刻，看到林公子伸出手来似要抓什么东西，楚七斗胆吵醒公子了。莫不是做了噩梦？”顺势抽出自己的手去。

　　林冥即刻披衣起身，许是躺了太久，居然身形晃了一晃才站稳。定了一下心神，问道：“现在什么时辰？楚公子为何在这儿？”

　　那厮居然径自走出房门去，远远地那把和煦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叫小二打点热水给你洗漱，然后赶紧下来吃晚饭吧！”“晚饭”两字还故意重了一重，让人不免想像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的嘴角弯弯。

　　林冥正心里想着，这是什么状况？就立刻有人端了热水上来。这，这动作也忒快了吧！无奈地摇摇头，洗了把脸便出了房门。

　　刚走到楼梯拐角处，一眼便发现楚七坐在靠窗的地方，着一袭绣有暗纹的青衫，乌黑的长发用一支别致的碧玉簪挽了，眉斜斜飞入两鬓，一双朗目似笑非笑，在一堆子人中间颇为耀眼。他对面坐了个人，少年瘦削却挺直的背对着自己，着一件罗纹黄衫，身旁搁着的正是雁翅刀。两人似乎正在说些什么，突然楚七住了口，抬头望向自己下楼的方向，那少年蓦地转身，嘴便张在那里，久久没合上，双眼愣愣地盯住林冥，一动不动，雕塑一样立着了。

　　林冥跨下最后一级楼梯，缓缓走上前去，笑了。他自己却不知道，方才冷若寒星的双眼刹那间填满了笑意，那笑飞絮一般抚过面前人的脸。那脸便腾地一下绯红了。

　　楚七抬手拍了拍那个呆立的少年：“小川，我可都跟你说了，怎么还这么吃惊？快快让你兄弟坐下吃饭吧。”

　　“茗……哦不，林公子，你……坐。”小川忙回过神来，喏喏地说道。一夜之间，从小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孩一下子转了性别，原本熟络的童年玩伴突然间成了一个陌生人，这种转变任谁都无法平静地接受。丁小川亦是。

　　原本听楚七说时他楞是不信，如今亲眼看到，却有种置身梦中恍如隔世的感觉。那个自己爱逗着她玩爱惹她生气的丁茗儿哪去了？那个住在与自己家只百步路遥、会背着药箱跟丁三先生来替爹治风湿痛的小女孩，哪儿去了？又怔住了。

　　林冥看到了，丁小川眼中颓然的表情。可奇怪的是，明明这个人跟自己一块儿生活了十九年，其间的恩怨情谊，应该发生过的事情，自己却都记不大清了。感觉，淡淡的、浅浅的，该让人怀疑，这真是我童年的玩伴吗？真是爱捉弄我说我“有娘生没爹疼”的丁小川吗？听到丁小川那句喏喏的“你坐”，他便在侧旁坐下，别开头去看窗外人流穿梭。

　　大堂里有卖艺的老头颤颤拉着胡琴，旁边粉面素妆的歌娘咿咿呀呀地唱着“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外头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正是华灯初上的好时候。然而这一桌上却如同芝麻陷里掺了石子儿，咬一口一个咯嘣的感觉，心里头都怪的紧。

　　楚七唤来堂倌，要了几样精致小菜，又叫了一壶女儿红。也不开腔，只拿手轻轻打着拍子，仿佛正沉浸在歌娘甜腻的声音中。

　　三人就在这种沉闷的气氛中吃了晚饭。

　　席间的对话寥寥。林冥实在好奇，问了句：“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的衣服都熏过特殊的香气，只要放出引路蜂，循着它们就能找到了。不过是行走江湖的小伎俩。”楚七答。

　　“那李掌柜……”

　　“放心，我并没告诉他。发现你不见后，各人都说怕是你只身出来寻仇人。小川着实着急你，我便和他出来寻你。老掌柜猜到你不会回去，答应会好生照顾你娘，叫你在外万事小心。”楚七看了丁小川一眼，后者正闷头喝酒，“我想小川是你兄弟，也同你一样是受害者，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便把大概都告诉他了。林公子莫怪。”

　　林冥苦笑一声：“我本不想连累你们，没想你们还是寻来了。这可不是儿戏，而是凶险异常的事。”

　　一直没开口的丁小川猛地抬起头来，隐隐可见眼里的血丝，闷声道：“这本就是我的事，是你见外了吧。”说完又一口把杯里的酒灌了下去。

　　之后谁都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吃罢饭，酒又添了几次，都喝得不少。楚七早另开好两个房间，说了声早点休息吧。上得楼梯时，各人都有点醉醺醺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