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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第 29 章 ...

  •   龙女会前,赵南枝与钟北雁见过一面。那是她们三年后第一次见面,本以为能借着主持龙女会和钟北雁走得近些,没想到成了她同沈秋筠说的“不待见”。

      白牙缎自山门铺至主殿,素缎在风中飘扬,沿途高悬风灯与云幡,远望之下,有如一条白龙入云。龙女会共分三段:晨祈、午礼、夜祭。晨祈,由龙女持铃自山门行至庙前,引香客之愿;午礼则由主祭诵词,祈求风调雨顺,往年皆由张相主持,今年便换作了赵南枝;夜祭为闭门灯仪,焚香祈愿,以息世间灾厄。

      今年担任龙女的,是白鹭。她褪去了几分童稚,已有些少女模样,只见她身着雪白祭衣,耳坠一对白玉珠,手执云铃,正随龙女庙中的一位前辈练习仪礼。赵南枝立在山道转角远看,只觉山间日色静好,那道白影如云上初月,虽未盈满,却已显光辉。

      都说气味最容易唤起回忆。赵南枝记得,上次来龙女庙时,闻的亦是这般幽香——不浓不淡,带着一缕似檀非檀、似木非木的清润之气。据说龙女庙中共有三种熏香,随月相而变,月初为“观朝”,月中为“雨见”,月末则是“霂霖”。她来龙女山时皆近龙女会,正逢月中,因而闻的都是“雨见”一香。此香温缓,清淡无争,如登临山野、忽见细雨初落,思绪亦随缓沉。她因想到离家那年,借住农家时那一床沾了潮气的被褥,与初入相府前夜落的那一场雾雨。

      一时间光影慢慢。

      彼时山风轻,人心静。

      赵南枝自前殿绕行,低声向一位引香的姑娘打听钟北雁在何处,姑娘笑道:“在后庙。”

      她循廊而行,山风正好,卷着熏香掠过瓦檐朱柱,在穿过一重纱帘后,眼前豁然明朗。

      后庙内殿,一群白衣姑娘们围坐在明窗下,一手执香囊,一手针线轻举缓落。窗外有雀影掠枝,檐下有风铃摇响,针脚翻飞之间,似有命理自穿引中过,在漫漫红尘投下一道极静极净的回响。

      据赵南枝所知,这香囊共分两色,一为安平,一为结缘,每年式样略有不同,是用于龙女会将散之时赠与香客。民间有不少人收集历年香囊,或挂窗前以辟邪,或随身求姻缘,亦有人一一装盒,待十年之后,沽个高价。

      钟北雁坐在最里侧的低榻之上,手中香囊已近完形。她始终未曾抬眸,眼角余光却似早已望见帘下来人。此间时光至纯,赵南枝在门边默了片刻才移步,而当她踏出第一步,钟北雁便抬起头来,眉眼如常,对她的出现毫不意外。她起身相迎,行礼寒暄,待行至偏廊一隅时,启语道:“赵大人今日前来,是为公事,还是私事?”

      “皆有。”

      她将张相交由自己主持龙女会一事告知钟北雁,钟北雁听罢,仅颔首而已。赵南枝不知她是本就惯于收敛情绪,还是早有耳闻,只等她亲口证实罢了。她总觉钟北雁身上自有一种澄澈通透,仿佛凡事未言先知,世间无所能隐,兴许这龙女庙,真有神通吧。她向来不信神佛,比起这些,她倒更愿意信,那些来来往往的香客中应当有几位……“嘴巴很大吧”。

      “请问张相如今可安好?”

      “自然。”

      钟北雁没有再问,只是目光落在她腰间那块君子玉上,顿了一息,再问赵南枝私事为何。

      “我安然归来,自是来还愿。几经身死,想必是龙女庙庇护。”

      “赵大人能平安归来,是过往所行,今朝所得。”钟北雁难得未再提神明,而是继问着人间,“这么多年,杀手不在少数,张相从未缺席过龙女会,想必,事情不止于此。”

      钟北雁静静望着她,良久未语,似在等一个回答,又似知不会有回答。片刻后,她终于开口:“我知赵大人有许多不便言说之处。在梁国,女子能读书,不过这十余年的光景。我们在山上抄书习字、读诗观史,不为成全神明,只为有个不必低头的来处,和一个能够抵达的去处。这方清净,是她一寸寸求来的。求得不易,守之更难。”

      说罢,她看向天穹。

      那时天光澄若水。

      她便如此仰面迎着明光,眉眼如雪后寒山般宁静。

      “我希望她好,我们,都希望她好。”

      她唇瓣仅轻轻动了动,从喉间缓缓挤出的每一个字都轻若呓语,却又那么地决绝,不可抗。

      “张相有你这番心意,必会欣慰。山上而今安好,亦如她昔年所愿,只不过世局已变,风浪已起,她一人前行,终究势单力薄。若钟姑娘肯下山相助,你我同在相府,亦可日日入宫相见。”

      “我心系她,与山下无关,”或是察觉到赵南枝不会松口,钟北雁不再强求,只退一步,她稍一敛袖,行了个极简的礼,告辞道:“还望赵大人,替我问张相安。”

      这话落得太快了。

      那是一个与钟北雁不符的告别,简短、克制、过于仓促。

      说到还愿时,她甚至没有说要带赵南枝去龙女像前。

      她有敌意。

      钟北雁为何不下山?龙女山中到底藏着什么?若她当真与张相一心,真有意相助,又怎会违她之意,长年困守于此?凭借昔日神女的声望,不管是入朝为官,还是在梁都另谋生路,对张相都是不可多得的助力。她倒不像李姜那般想,认为她非要与张相背道而驰,钟北雁能从罪臣之女,做到梁都能认下的龙女,绝非等闲,可不是那种只能拿着点软肋,空摆惺惺作态的人。

      她执意留在山上,更像是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躲避着什么。

      借此次龙女会之便,赵南枝打定主意留宿山中,且看那香火深处、山雾之后,她苦守多年的净土——

      究竟,是福地,还是囚笼。

      ***

      是张相牵她上的龙女山。

      那年山道还未修完,她年纪小,路都走不稳,是张相牵着她,一步一步往上走。她虽年幼,却并非什么都不懂。龙女山高处视野极佳,天晴好时,连远处的刑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山中多云雾,可偏偏那几日天光极好,无云无雾,那些人身穿一般囚服,仅有米粒大小,她不知谁是爹,谁是娘,只知道那么大的家族,最后只剩下了她,不过是因为,她嘴里含着的那一口糖。

      她要活得好好的,为此,她打听龙女的故事,学龙女的姿容,时时揣摩。大殿之上最初只有一幅小像,是张相亲手所绘。之后陆续请了不少工匠,塑了数尊雕像,张相皆不甚满意。

      后来那一尊,是张相亲手所刻。

      她跟着山下的老师傅学艺,最初学握刀法,后学打坯定形,一步都不肯假手旁人。那时她腿脚尚好,每次上山,皆是亲自登高而来。遇上山雨泥泞,也从不唤人搀扶,只披一袭旧斗篷而已。她有时不在梁都,一去便是月余,可每次回来,都会重新登山,站在香案前看上许久,再提刀继续修像。

      龙女像前前后后,雕了整整五年。

      她不是没在那架梯子上动过手脚,木钉削过,绳结松过,可每一次都无事发生。她记得像落成那夜,暮雨新歇,云气未散,张相在龙女像裙边蜷作一团,睡意安然,身边只有一盏古旧的橘黄小灯。

      风一吹,火光明灭。

      她手里握着刀,那时她已有八岁。

      她轻步走到她身边——那个与钟家有血海深仇的女人,那个在梁国呼风唤雨的女人,如今近在咫尺。只要这一刀刺下去,她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她曾无数次在深夜里演练这一刻,怎么拔刀、如何出手、刺向何处,连梦里都是……

      那一刻,她竟恍惚了。

      张子娥的确从未亏待过她。

      钟家反对女孩子参政,如果钟家还在,她依旧会知书达理,依旧会衣食无忧,但……唯她而已。是张子娥将她,变成了她们。她们被宗族放弃、被命运抛下、被认定无才,若不是她,今生怕是连一支笔都不曾碰过。童年的记忆渐渐模糊,那些在夜里把头埋进被褥中无声哭泣的时刻,那些躲在灌木丛中望着刑场、将一个个被砍下的人影当成米粒数着的午后,越来越远。可有关她的记忆,却越来越多。她执刀琢像时眉目沉静的样子,她身披风雪翻山入庙的样子,她伏身教人执笔落字的样子,她在明窗下低声讲书、眼神温和的样子,她轻轻执手、细细问人衣暖饭饱的样子……

      连每一次训练,拔刀、用力、落点,都像是为了训练而训练,她已分不清,那是为了复仇,还是被某种执念一路推着,走到了今日。她自知在迷失,可又不愿停下——走得太远,恨也太久,若停下,便不知还剩下什么。

      那一刻,她仍旧想扎下去。

      只要杀了张子娥,一切就结束了,她再不必日日受这般撕扯、夜夜与梦中那道身影相对。

      刀举起的一瞬,她抬头,视线无意间掠过那尊雕像。

      灯火摇曳,风声穿檐,那龙女眼中沾了一点光,似静静望着这一切。

      那一刻,她手一松。

      刀脱手落地,砸出一声脆响。

      完了!

      张子娥睁开了眼。

      她慌乱地跪坐在地,用衣裙遮住那把刀,心跳如鼓。

      “张相,庙里晚上冷,我……”

      “北雁,站起来。”

      她怔住了。

      “站起来,往后退一步。”

      张子娥的声音极轻,像深冬炉火边的一盏温茶。那语气太熟悉了,像许多年前她学写字时,张子娥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描红,不急不缓,连她的呼吸都随着慢了下来。

      她没有斥责,没有质问,没有丝毫惊讶——仿佛这一切,她已全然知晓。

      当她往茶碗里下毒的时候,当她在梯子上动手脚的时候,甚至更早之前,她就知道了。张子娥弯腰拾起那把匕首,轻轻看了一眼,温声问道:“刀鞘带了吗?”

      钟北雁点了点头,手指僵硬地双手奉上。

      她将刀缓缓收鞘,放入袖中,语气温缓得像是在叮嘱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刀太锋利,带在身上小心伤着了。我先替你保管着——等你真能握紧它的时候,再还给你。”

      语罢,她低头拍了拍钟北雁的衣角,又像往常一样,自然而然牵起她的手。

      那一瞬钟北雁忽然想起,从前也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

      她学不会的字,她怕黑时的哭,她睡梦中踢被子,那些她以为没人看见的软弱,那人都一一接住了,从不说破,也从不放开。

      “回去睡觉吧,大晚上的不睡觉,会长不高的。”

      “我……还能回去吗?”

      “不想回去啦?原来我们最听话的雁子,也有调皮的时候。”她笑了笑,“当然可以呀,那你便留下来,同我陪她吧。她头一回睁开眼,很是怕寂寞。我初见她时,她便是你这般年纪,也怕黑、怕独睡,总爱挤我一床被子。”

      她取了床薄毯,那是初秋的夜,露重风凉。

      张子娥在她身侧沉沉睡去,呼吸绵长如旧。

      而钟北雁整夜未眠。

      她知道,那把刀就在她的袖中,她只要伸手,就能取回。

      可她始终没有动。

      她再一次见到那把匕首,是在她十二岁生日。

      她再也没有拿起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第 2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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