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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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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之前,我是个野心很大的年轻人,我觉得我要什么就会有什么。二十岁之后,我只剩下一所小小的书院就已心满意足了。
书院里顽劣的小童整日戏耍胡闹。上房揭瓦,偷鸡摸狗之类的事层出不穷。我的上好戒尺却始终搁在书案上,动也未曾动过。我只要求他们每日辰时静心读一个时辰的书,其余时间任他们挥霍。我总固执觉得,年少时光用来玩耍才是正途。
何况这些孩子聪颖的多些,功课尚都做得好。西席之资也颇有富余,日常生活众多琐碎都可应付了。
满眼望去皆是太平盛世,这便好。
只是偶尔也会想想,当日我在那深宅大院里的满胸壮志,每每想要治国平天下的豪情,怎么半分都不见了。
某日午睡后正陷在这样的思绪里不知其解时,书院里的孩童却有几个在院子里争执起来,最敏捷好动的李氏幼子最后颇有气势的断然一喝:“罢了,去叫先生定夺!”
我抚头,就知道定是这种结果。平日里偷只鸡,都要我“定夺”是烤来吃还是煮来吃。现在又要我处理一些不相干的事么。
一阵的“先生,先生”的叫喊。我略抬眼,一张张嫩嫩的小脸纷纷挤过来吵嚷。听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弄懂了因由。
这些孩子在后山上见到一个浑身是血的血人,于是一队的孩子说他是强盗,要用石头砸;另一队的孩子偏不同意,说血人是个魔头,定要用火来烧。
我的头更大,受伤的人我觉得应该先救过来,再视身份决定他以后的命运是石葬还是火葬。所有的孩子最后还是听了我的。他们把那个快要咽气的人拖回书院后我终于清楚了为什么这个倒霉的家伙不是强盗就是魔头了。
因为他的眼睛,泰国凌厉凶狠,冷酷执著了。我开始觉得救治他或许不太明智。但在闪闪放光的双双眼睛的期盼下,我不得不把全身是伤,顺带中毒的家伙从头到脚的认真包扎好。
小孩子是最最不懂得伤患和医者需要安静这一道理的。在得到“这人绝不会现在死掉”的明确回答后,两个大人便陷入了不停的疲劳轰炸中。在孩子的眼里,治好一个人和杀掉一个人,同样都是有趣的事。
我一直都很钦佩书院中一众童子的提问能力,所以迅速抛弃仁义二字,脚底抹油溜掉,只留下口不能开,手不能抬的倒霉鬼一人承受小童们的款待。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真的死不了的。
夜里安静的时候我终于有空认真拜访他一下。他竟然是清醒着的。见到我眼里闪过一道极快的光。若我没看错,那便是杀气。着实领教。
本来还剩了一点的体谅现在也没了。我的眼神就像夜里的空气一样凉冰冰。顺手就撕了他的衣服,反正绷带都比衣服挡风。他的眼睛果不其然狠厉的眯起来。
我怕你个活尸体么,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的残疾人。
淡淡月光里,我手上光润的银针有一种不动声色的锐利。比普通更长一点,比起针灸,更像凶器。
技艺有点生疏了。固定住12根插在别人身上的针,我竟比从前多用了一刻钟。当然也会比从前痛那么一点。毕竟我的时间都浪费在如何更好的钻研最痛的穴位上了。
我走运的伤患,已经有咬牙切齿的倾向。但是还是忍忍吧,我现在能够做到的最有效的驱毒办法,只有这一个了。
不得不强调,遇上了我,他的确是个走运的家伙。一个月过去的时候,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身体也好了大半。他可以缓慢的走一走,只是从不开口说话。
认定他是强盗,还没放弃用石头砸死他,一边看他懒洋洋的靠在院墙上,一边和我认真谈话的,他的小小恩公说:“先生,他是个哑巴吗?那我用小一点的石头扔他好了。”
我摸摸李家小满的头夸他:“好孩子。”然后补充道:“只是这样的话你们要累一些,多扔几次了。”
小满懂事的点头:“没关系,谁让他这么可怜。”
我就忽然觉得,通过那人的眼睛反射过来的阳光,似乎格外的尖利有刺。
又过了一个月,他完全比书院里的任何一人都健康强壮。只是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又不好开口赶他。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包下了全部的杂役粗活。
我舍不得不占天上飞来的便宜。更何况,还有许多群众的压力。
小满已经明确的警告过我,不许我妨碍他和墨寒正义的联盟,否则就要拆掉书院的东墙。
…………
看来,我因为银子不够,就随便将书院院墙卖掉的习惯,需要改一改了。
小孩子是最懂得要挟和趋炎附势道理的。他们早就抛开了只会教书的先生。满院子的小童每天“墨寒”“墨寒”的叫嚷,拉他一起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甚至连向我炫耀他们顺手牵羊来的一切不值钱的东西,都一定会多加一句:“墨寒帮我的”。
我都快忘记两个月前那个就剩一口气的血人,阴冷残酷的眼神了。
在黑暗里闻到院子中散开的血腥气时,我甚至还愣了一愣。久违的气息。
我推开他房门的时候他果然已经换好了衣服,而搭在屏风上的那件,有一大片模糊黑色的印记。血的气味已散播到每个角落。
他很镇静。或许是觉得并未暴露,或许是不在乎谁知道他的举动。他问:“三更半夜不睡觉,跑到别人房间来干什么,你要是迷路了,我可以告诉你,你的房间在向左走的第二个门。”
我找个宽大的椅子坐下来,多看了他一眼。他现在变得可真多话。
“以后出去收拾干净身上的气味再回来,否则你再多做一倍的杂活,我也照样把你扫地出门。”
我当然是在威胁。
他显然没搞清楚。鼻子里极轻蔑的一哼,趾高气扬道:“你不过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这本事么?”
我淡淡笑开一点:“你可以试试。”
墙上挂着的书画等物从微微颤抖直到哗哗作响,终于静了下来。他的表情也从漫不经心,小心谨慎,最后变成严阵以待。
果然是半夜三更了。忽然困倦得厉害。起身出去向左边的第二个门踱过去。身后一个声音闷吼:“把它收回去,我听你的就是了!”
日子过得越来越容易,我连每日辰时的功课也硬塞给墨寒去教。反正现在这么小的孩子谁教都一样。我每天日上三竿才起身,拎瓶酒去后山小酌,月上中天以后再微醺着回到书院。很悠闲,很懒散,很……落魄。
原来无牵无挂的日子,我最直接的感受便是落魄。向着长天便是一通敞笑。边笑边恣意躺在草地上打滚,直到衣服上全是草屑泥土,日头也有偏西的迹象时,我才重新坐起来,看满山满野空旷寂静的绿色。有谁知道,这种再普通不过的地方,竟藏有巨大而诱人的秘密。
墨寒少见的出来寻我,也不说话,只是一起打量渐渐暗下去的云霞。草上“呜呜”的滚动低泣似的声音。墨寒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要离开了,明天。”
谁也无法阻止离别,就像没有人能够预测相遇。我淡淡点头:“保重。”
他的脸上就突然有点阴沉起来。我又另加了一句:“或许过不了多久,就能见面。”
我知道他的迷惑,继续道:“我也会走的,虽然喜欢这里,可是你身上的血,不可避免的,还是沾惹太多的麻烦了。”那个小小的书院,既然四面墙都不是我的,我又如何能够信任它的保护呢。看着我身边一脸无辜的人,我忍不住的想欺压他,“墨寒,你知不知道,如果你肯乖乖呆在书院里,不做一些儿童不宜的杀手事业,我就会一生都守在这里,没有人注意,没有人来找我拼命,天天教授像小满那样的孩子读书,过很多人羡慕的日子。”
墨寒的脸上出现了更多的困惑。他问:“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我冷冷的笑起来:“你要知道我什么时候的名字?书院里的还是书院外的?”
他的表情终于沉淀为初见时的凌厉:“全部。”
我收敛起笑容淡淡看他,沉默良久后道:“书院里人人称我作先生,而世上流传的名字,是离谦。”
他“腾”的站起来,声音是压制不住的高亢:“你是离谦?你就是那个离谦?!”
我冷眼看他激动。我不知道世上有多少同名的人和我一样被瞩目,因为这名字不但代表了一个曾经能够翻云覆雨的人,而且也代表了,正在被无数人觊觎的巨大财富。
他突然狂笑起来,如同每一个为贪婪而疯狂的人。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我,笑道:“像你这样一个既好吃懒做,又恶劣气人的家伙,竟然会有那么金光闪闪的业绩,天下真是没有人才了。”
……
明明是标准又刻薄的讽刺,我的心情却在面对这些话时,极度的飞扬愉悦。对着那张连臼齿都看得到的脸,我毫不犹豫的递出一拳。
他轻松的把我的拳头拢入掌中,仍是不停的笑:“天啊,应该把我教中最古板的封四带过来,好好让他瞧瞧,这一个,就是他快要当神仙祭拜的家伙。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