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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进府 ...

  •   张婶把马车牵进马厩。殷曲两家以前的那档子事,在曲府呆得久的下人都知道。虽然道听涂说捕风捉影的版本众多,但很显然,市井愚妇多长舌,女人也总为难女人。被推至风口浪尖口诛笔伐的终究是女子。

      张婶的丈夫张大付是曲家的车夫,替曲家赶车也有快二十个年头了,算是曲家的『老人』了,刚把张婶娶回家那会儿,没少跟她埋怨过主人家的怪癖,她原本只当张大付心胸狭窄没见过大世面,然,当她也被张大付介绍进曲家做专给下人做伙食的厨娘以后,这才明白怪癖何以为怪癖。

      曲人好洁。

      偌大的曲宅,一日便要里外分早晚清扫两次还要焚熏药草,大太太戚思嫣怀孕的时候因为受不了这味道,还险些小产。即便如此,也只是把戚思嫣送回娘家待产,该焚熏还焚熏。

      且曲禄康不喜外人,每日洗漱从不假手于人,乃至他所居之脂艸斋从不准外人得进,也只有曲家的小少爷被老爷亲自抱进抱出,更别说不受宠的大太太了。

      然,这主人家乃是那行医的,更有给需隔离的病人住的偏院,清扫、焚熏,也算防患于未然。不喜外人,下人也免了做了什麽让主人家烦闷的事情。这些本是好事,可若单单只是这些便不能称为怪癖了。

      瓴口关外便是茫茫荒草,土地也颇为贫瘠,最后重要的是足可饮用的缺水。唯一可饮的水源便是在那雾山与三苍山顶待融的雪水,春夏两季尚呈一条小河,是故,人称『半岁河』。时至晚秋每家每户就要开始争相储水,而后又专门发展出一个行当。瓴口关的一处富户,与县官沾亲带故,便弄得一张所谓朝廷文书,集中管理四季水源,自号『司水糸』。只是水封(注:水费)虚高,寻常人家也只有靠天降甘霖,实在不得,才到那『司水糸』去上一去。

      原本,曲禄康自己一日沐浴两次不说,还要求府里的下人一日用皂荚水洗浴一次,并设有两个男、女主簿,检查下人是否已清洗干净。『司水糸』一出,便是连曲家也负担不起那水封。于是曲禄康把丫鬟长工召集到一块儿,让手下的学徒挨个望闻问切,把那平日里嗜酒喜肉,或素行不甚规律以致热毒根深的给辞了,留下五内洁净,无毒邪的。留下的便改成每七天洗浴一次,还有六天需得用皂荚水清洗手脚及那污秽之处,仍会有设有主簿检查。张大付也算是爱干净的人,碰上曲禄康这样的主子,也着实吃不消,可谁让人家岁银丰厚呢,每季还会有新衣可穿,那待遇可比那帝王家的殷家还好。每天要提着命根子,让专门驯养的狼狗一个个挨个闻过来,闭着眼过了也就过了。毕竟他们主子的鼻子可是比狼狗还精。

      等到攒了些银子,把自家祖坟修修,房子也重新刷了墙铺了顶,后院也养了几只鸡,门面充好,便让媒人介绍了个婆娘。张大付不算什么本分的老实人,多半时候是有贼心没贼胆。但所谓爲恶之心不可有,一旦生之便如那成瘾的毒物,开始还能隐忍,但忍越久,毒发越甚。

      张婶把马牵进来的时候,其正巧看见张大付在清理马槽。

      「你在正好,省的我去找你。」然后转头便把张大付拉出马厩,在他耳边如此这番一说。登时就心痒了,他是车夫,老爷要出个门,他一定知道。这两天外头纷纷扰扰要逃难的多,老爷嫌外头脏乱连铺子都没去,也不见客。暂且不管二人如何联系上的,但必定没有面对面见着,说不定老爷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再加上现在传着打仗打仗,曲府也走了不少人,他们走也不稀奇。只是……这心里总是慌得很。

      「那孩子怎么办。他只不知道钱的事?」

      「那个百爹种……碰他我都嫌脏,你管那么多干嘛。现在这个时辰,下人都在伙房吃饭呢,要走就乘现在。你是个脸上藏不了事的,且让章头瞧见,别让他瞧出事儿来。」

      张大付瞧瞧那扇敞得大开的后门,再瞅瞅自己婆娘,最后再是那辆盖着幕布的马车。

      「既然都决定这么干了,倒不如……」张大付对着马车抬了抬下巴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接着就转身拿起切秸秆的柴刀。

      「你疯了啊,人家不是龙门还是蛟呢,给你儿子积点德吧。」张婶狠拧了张大付一把。掏出一张百两的影票,「你先去银号兑点现银,就说你捡的,五十两兑了去,我去收拾包袱,我们在城外十里坡碰头。」

      张大付别说百两影票,就是连影票都没见过,谁能想象一张轻飘飘的纸头能值一百两!喜滋滋的接过来,没走几步,突然回过身,「不成,你把钱给我。」

      张婶本来还好好地想着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日子,听得张大付这么一说,登时感觉不对,「张大付!我嫁到你老张家什麽苦没吃过啊,我无怨无悔地跟你,这钱在我身上还没捂热呢,你就这样了啊!给你……给你……你当我傻子啊,我告诉你,我肚子里可是有你老张家的种的!!你敢动我下试……」

      殷瑞霖在马车里等了太久了,可外面没人叫他,他也不敢出去,直到听到了争吵声。好奇心胜过了恐惧,便撩了一点点幕布,露了一个眼睛看外面。

      那是一种好像是一种锦布被撕开的声音,然后就是浓浓的铁腥味。殷瑞霖看见张婶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嘴巴一开一合,身体也一抽一抽的。血汨汨地在地上化成了一个小水坑。眼睛直直地往上翻,却是与殷瑞霖对了个正着。

      「贱人,老子有钱了,有的是女人排队给我生儿子。嘿嘿……用得着对你低眉顺眼像个太监似的?别当我不知道,你可是在背后说把我当狗使唤哩。」张大付一边说一遍往张婶身上摸银票,「让你看不起我!让你看不起老子!嘿嘿嘿……银子……」终于张大付找到了银票。把银票塞进内袋,对着张婶的脸就吐了口唾沫,无意识的顺着张婶上翻的眼睛看去……啊……他差点忘了,马车里还有一个,张大付舔了舔嘴角,掂了掂手里好像还冒着热气的柴刀柄,反正一个也是杀,两个也是杀。那种操控局面的感觉让张大付前所未有的兴奋着。

      曲禄康枕着手,似梦似醒,头一点一点,突然头一晃,手没有撑住,便醒了。看了看日头,思忖怎么去接人的马夫还没把人送来,眉头一拧,他最厌不守时。但转念一想,人家母子分离,总要惜惜依别一番,是否真心不谈,当着外人的面这戏总是要做的。这气便就散了。十年了,他由空生情,由情生恨,由恨生怨,由怨生哀,由哀生怜,由怜悟情,十载春秋寒暑,终究无法跳出欲界外,再成一个『空』。他一个肉体凡胎总免不了在这红尘之中历练一番,就当上辈子欠殷素弄的,此世有份无缘,愿他此世善待那不论之子,待百年之后,判官能在生死簿上记得功德一件,下世再续那未完的缘。

      起身转了转泛麻的肩,取了几穴,或点揉或按压,却见儿子曲靖遥正跪在自己的书桌前涂涂画画。他虽不喜那戚姓女子,但却着实欢喜这个儿子。自断奶便由他亲手带着。在他眼里除了殷素弄以外的人,都或多或少沾着污邪。更别说,那恶妇为所谓『母凭子贵』给他下了淫邪之药,浑浑噩噩间,把那恶妇当成了忘也忘不了的金针倒拈,绣屏斜倚。想想就觉得那出生书香门第的女子比起干勾栏营生的红粉更为不堪,更是厌恶自己怎么就会把如此云壤之别的二人搞混。世人皆知他喜净,又怎可容忍枕边人是此种会使下流手段的女子。

      曲禄康走近,却见曲靖遥正铺着宣纸写字,也不知他怎知如何磨墨的,弄得满手满脸黑乎乎的,大大的宣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看不懂的字,倒是曲靖遥自己的小手印清晰分明,倒象是一丛生机勃勃的草蕨,衬着一张脏兮兮但又无比认真的脸蛋,倒也格外有童趣。

      「你写的这是什麽?」沾湿了巾帕,把曲靖遥脸上的墨迹一点点擦凈,还原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曲禄康毫不在意袖口被沾上的污迹。看来父子天性,倒也并无不道理。

      「今天不是会有个不干净的哥哥要来吗。我要拿出主人家的样子,莫要失了身份。于是我想我曲家乃医学正宗,就想写写画画,赠与此兄……但是纸太大了,压了纸镇也不行。」

      曲禄康敛下双目,这种憎恶分明的话,怎可能是尚且年幼甚至连厌恶都不懂的曲靖遥能讲的出来的?定是那心比针细的恶妇!药王有训:「若有飢饿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媸,冤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作为一个医者,对患者若有贵贱爱憎之心,那与靠嘴吃饭的游方郎中有甚区别。正当曲禄康想着该怎么跟曲靖遥解释,曲靖遥开口道:「爹,娘说的『不干净』是什麽意思?」

      『不干净』,这词听着着实刺耳,但曲禄康也不想当着孩子的面数落母亲的不是。

      「世上又怎有全然洁净之人,哪怕居于欲界、□□、无□□之上的天人,都需的经历五衰之难,才可修成正果。」心中突然想起一人,微微叹了口气。瞥见一旁曲靖遥一脸有听没有懂的模样,笑道:「与其听他人搬弄舌根之言,倒不如你自己亲眼判断。你卿舅舅不是来教过你吗?『又京师百僚,不晓国家及将军本意,多能采取虚伪,夸诞……』」

      「『夸诞妄谈,令忠孝失望,传言乖实。』官僚妄言,重则毁国之根本,乃至市井百姓,则损人名节,实属小人行径。是故,耳听以为虚,则眼见以为实。不可……」

      曲禄康叹了口气,「我并不是要你复述你卿舅舅的话……罢了,你尚且年幼,有此等过目不忘之能已是天赐之德,我又可苦强逼你幼雏成凤。」

      让曲靖遥继续在画纸上自娱自乐,看了看外头的时辰,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入门的殷家嫡子,心中竟有些心悸,这种感觉有多久不曾有了,作为个大夫,望闻问切需心如止水,心中一念一动都关乎性命。曲禄康径直走到书架后的一个暗间,里面藏有曲禄康的爱作,其中最显眼的位置挂了一幅啜茗赏花仕女图。

      「素弄,你这是在我身上下了什麽蛊。」

      「老爷,出事了。」唯一能够出入曲禄康居所,算是他的侍从的袁修纯,接过总管报来的消息,甚至来不起去马厩确认一下情况,便匆匆往脂艸斋赶去。他知道这个关乎殷小姐的事对于老爷来说,都是大事。只是从来不放在面上。

      不知算不是得益于殷瑞霖从小生活的环境相当单纯,一位嬷嬷、夫子、通常只有在每月十五才回来看他的娘,还有趴在墙头看到的在外头玩的孩子。对于母亲的恐惧只是基于想要取悦其的本能。

      而关乎性命及人情世故的那种,则单单只是从书本上习得而已。

      张大付拉开幕布,迎上的不是意料中的哭的淅沥哗啦求饶的小鬼,而是一脸茫然,睁着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的殷家那个百家种。张大付突然心狠狠地抽了一下,他知道那不是怜悯之心,他说不清那是什麽。这更象是一种本能,一下子他手里的柴刀重若千金。殷瑞霖眼中一片清明,那对张大付而言便仿佛是轻视一般,那种轻视与张婶给他的不同,只因殷瑞霖姓殷,国姓,只有皇家人才配拥有的姓,哪怕是眼前这个十岁小孩,那也是高高在上的与蝼蚁一般的张婶全然不同。

      就是如此一愣,张大付猛然惊醒,他、他杀人了?最初说要灭口,也只不过是他想要在媳妇面前逞逞能罢了。什么时候动的杀心?张大付拼命回忆,却想不起他是何时对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的娘下的手,可偏偏柴刀没入人体的那种绵软感,以及全身仍微微叫嚣着的战栗感,分明的告诉他,人是他杀的。

      说到底,一生为善人难,一生为恶人也难,芸芸众生中真正能全然跨过那条爲恶的线的又能有几个。而张大付,不过是个有爲恶之心的众生一员,即便逃过以命偿命的果得以苟且偷生,下辈子恐怕也惶惶不可终日吧,那便是常言道,『现世报』。

      「你不去叫大夫吗?」殷瑞霖突然出声,他朝另一个方向下了车,避开张婶上翻的眼睛,「这个大婶流了好多血。」没有听见回答,殷瑞霖抬头,眼前空空一片,敞开的后门露出一个洞口,隔壁人家的砖墙,那还有人影?

      去叫大夫了吗?殷瑞霖想。

      「啊呀!有病啊!走路不长眼睛的啊!!啊啊啊!!杀人啦!!!!」远处隐隐飘来这么句话,殷瑞霖听得不甚清楚,仍被拴在马车上的马匹因为浓浓的血腥气不安地低嘶,长长的脖子左右晃动。殷瑞霖在马厮里左走右走,不管走到哪里,他总觉得张婶那双上翻的眼睛正盯着他看,那种眼神他很熟悉,有时他自己洗漱时,不小心打翻了水盆,或者帮忙端菜,摆碗筷,因为手小拿不稳或者太烫了,砸了碗盘,嬷嬷就会用这种眼神看他。等大了一些他明白了这种眼神叫做麻烦。

      「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麻烦。下次不会了,我不是麻烦。」眼睛里隐隐地又要流水下来,再怎么咬紧嘴唇都忍不住。

      『得了!哭!哭有什麽用,我的小少爷,您的眼泪可不值钱。怪只怪您那个娘……』每次,嬷嬷说到这,轻拍自己一个耳光,便不再说了。

      用袖子狠狠地抹了抹眼睛,磨得眼睛都痛了,这才把不值钱的眼泪收了回去。殷瑞霖抱起了堆在马厮角落的秸秆,直到张婶头整个都被埋在秸秆堆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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