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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離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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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离家
天鸿历176年
墻垛危立,寒梅点点,壶中无茶,炉内无香,亭台楼阁无娇娘,雅俗谁人赏。
「海关外,炮声响,皇帝老儿抱头团桌下。」
「坏子儿,再哭呀,再哭把你送给长毛鬼。」
「刀切骨头插起肉,一口一口真香呀!」
「折扇摇,马车荡,黄黄白白箱内藏。」
「左丞相,右丞相,急急忙忙去哪儿呀!」
「忙着给长毛鬼磕头呀。」
「坏子儿,再哭呀,再哭把你送给长毛鬼。」
「刀切骨头插起肉,一口一口真香呀!」
「哦哦,四头你输了,乖乖地把糖葫芦交出来!」春娇双手叉腰,仰着一张小脸颇为霸王地说道。
时逢乱世,一根糖葫芦售价不过三个铜板,但无疑却是一个孩子最宝贵的东西。炫耀之心人皆有之,可要是过了头……小孩小孩,他们的心胸又能多宽广呢。
「哼!跳皮筋是你、你们女人家的玩意儿,跑上来就比那么难的,我们吃亏!」四头不甘心地答道。
「嘿!跳皮筋是你自己把我们看轻了去,说要让着我们才跳的,跳哪首也是你挑的,是你自己轻敌。不过,就算选了皮鞠……你又知道我们一定会输了?是不是!」
「是呀是呀!」以春娇为首的女孩们也唧唧喳喳地附和道。
四头原本只是想拿那根糖葫芦跑小辣椒春娇前面显摆显摆,要是一直跟他过不去的闫春娇肯乖乖地服个软,叫声好听的,他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冒着被兄弟叫『重色轻友』的风险把糖葫芦分给她也不是不可以。哪知道小辣椒爆点那么低,一下炸了个砰砰响。让他把到嘴里的糖葫芦再拿出来那是万万不行的,既丢面子又丢里子,倒像那孙什麽的,赔了夫人又折兵。
「喂!你们!刚刚那个《戏朝》,我替你们比,要是成了,就算你们赢,可是你要分我一颗糖葫芦。」突然不知道从那里跑出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孩突兀地出声。
四头心里正不爽呢,打算打发了却被另一个人拉住:「你看他衣着不菲,应该是哪家富户搬家的时候偷溜出来的小少爷,要是赢了,我们就在闫春娇面前长了脸,要是输了,让他给咱们每人买一根,那也不吃亏啊。」
四头听着有理,答道:「好啊,但是输了你可要接受我们的处罚。」
小少爷大大地点头,似乎因为有人答应跟他玩,一张小脸开心得红扑扑的。
「海关外,炮声响,皇帝老儿抱头团桌下。」
「坏子儿,再哭呀,再哭把你送给长毛鬼。」
「刀切骨头插起肉,一口一口真香呀!」
「折扇摇,马车荡,黄黄白白箱内藏。」
「左丞相,右丞相,急急忙忙去哪儿呀!」
「忙着给长毛鬼磕头呀。」
「坏子儿,再哭呀,再哭把你送给长毛鬼。」
「刀切骨头插起肉,一口一口真香呀!」
小少爷的动作虽然有些笨拙,但还是磕磕绊绊地跳下来了。
「哼,你看我们多大人有大量,不像某些人,输了还不认,还男人呢,还没女人有信用。咱们走。」春娇对着四头的方向做了一个鬼脸。
那个孩子……
春娇走时忍不住回头又看看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小孩,她想她知道她是谁了,春娇娘是个稳婆,曾经给殷府的大小姐接生过,还收了一笔掩口费。娘在给她灌输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就常常拿殷大小姐做例子。那个孩子身上穿的马褂,上面绣有四根五彩尾羽的赤色朱雀,这是殷朝五凤之一。所谓五凤是殷朝的五支军队。
以紫色鸑鷟为标志的是镇守皇城的禁卫军,五凤中的地位最高,其后依次为赤色朱雀、青色青鸾、黄色鹓鶵、白色鸿鹄四部分别镇守殷朝东南西北四方位。
这些……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闫春娇……她太清楚了。
那个孩子正是殷府那个见不得光的孩子——殷瑞霖。
他正一脸讨赏的模样对着四头他们。
他从未跟同龄人玩过,他就住在现在这个弄堂的红墙里面,娘从来了不准他出门,也不会给他玩具,只有夫子围着他转啊转,他只能在闲暇时偷偷趴在墙头看高墙外别的孩子玩的开心,夫子也心疼他,有时看了着迷了误了时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没告诉夫人,甚至还偷偷带了皮筋让他套在凳子上玩。
他知道,那些孩子被称为『贱民』,他好羡慕,做个『贱民』真的很幸福。
今天娘不知怎么了,原本根本不太会出现在别院的娘,居然来找他,见他趴在墙头上看贱民们玩,竟也没责罚他,而且还让他越过那堵墙,跟贱民们玩。
「嘿嘿……好小子啊,居然看一眼就会了啊,我服了,给你两颗,扁豆你的给他,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啊。」
「啊……怎么这样……」一向在男孩群体里缺乏存在感的扁豆即便发出微弱的抵抗,似乎也没人听见。
「我叫……阿瑞!以前娘一直不让我出门。我只能躲在那里看你们玩。」阿瑞指着红墙上被树荫遮住的地方,「不过今天娘放行了。」殷瑞霖说道。他不是没有心慌,心里总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娘不要你了,出了那堵红墙,就再也回不去了,但是他很快就看开了,再怎么担心也没用。娘决定的事从来不会改变的。
「城里的贵族都走了,那你……」不会是……那个殷府的大小姐殷素弄的儿子吧……一直在男孩群里扮演师爷角色的戚思卿拔下插在腰间的一根鸡毛充当鸡毛扇子一边扇一边觉得相当不可思议。殷家人怎么可能让这个污点出门?只是这话他不可能说出来,他没有什麽恶趣味。再说……
对于殷瑞霖的事,他还是在他大姐戚思嫣从曲家回娘家,家里难得一次一家人围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他被迫听到耳朵生茧,才不得不记着一点。
他的姐夫曲禄康原本和殷素弄算是指腹为婚的,却不想因为某些原因,殷小姐和某人珠胎暗结了。有人猜是曲禄康的,但是殷王爷觉得曲禄康此种私通款曲之徒又如何可进他殷家大门,便硬着头皮取消了婚约,也有人猜那孩子是殷素弄行为不检的铁证,若孩子是曲靖康的那还有什麽不娶的道理?而他们家似乎偏向前者。不过这都跟他没关系,他只是个妾生的庶出,是儿子又怎样,他的大娘是个彪悍的关中人,家里的事老头子根本插不上话。大姐嫁给被带了绿帽的曲禄康也好,嫁给他家书院门口的乞丐也好,对他而言都一样。
虽然,不得不承认,每次看到大姐回家强颜欢笑的样子,总让他有种俯视他人的优越感。
「霖儿!」一位美妇站在与她身份不相匹配的后巷中,一袭白裘扎眼的紧。
殷瑞霖在还没解读出别人在听到他说自己主宰红墙后面流露出的奇怪眼神便被殷素弄叫走了。
「的确是个美人啊……不过,这位小少爷跟『姐夫』完全不像嘛……」戚思卿轻轻地讽刺道。嘴角弯曲的弧度怎么也压抑不住。那种放肆一副调戏良家妇女的戏谑表情让旁边的四头满头冷汗,对方好歹还是个皇族贵胄。他悄悄拉了拉戚思卿的衣角:「扯乎。」还不忘狗腿地把整根糖葫芦双手奉上。
殷瑞霖接过糖葫芦,原想向着娘炫耀来着,但一瞧见娘亲眼神中好像看到什麽脏东西一样的东西,他便一个字也吐不出了,可即便如此,糖葫芦他还是紧紧地捏在手里,不松手。
殷素弄叹了口气。现今一腔夙愿已化为泡影,老父不愿继续事主,更不愿留下千古的骂名,选择了浴血奋战的豪放死法,老父哪怕死都只考虑自己如何壮烈如何英武,完全没想过自己的家眷当如何自处。可她不能让她殷家的独子跟着她们如此。他既然没有受过老父的福荫,那也没必要跟着她们去做洋人的战俘。
尚有十日,不列特的部队就要兵临城下了,他们的劝降书已经送到。他们表示只要老父愿意投诚,他们将给与殷朝相同的地位。
瓴口关,如同古语云:「地势便利,其以下兵与诸侯,譬犹居高屋之上建瓴水也。」是个天然的防御工事。
关口两分,西为雾山,东为三苍山。其中雾山便如其名,常年云雾弥漫,山中深处还有百年瘴气及沼泽,即便是雾山上的土著都不敢肆意乱闯,此为第一道天然屏障。而三苍山则是以苍鹰、苍狼、苍狐三苍为名。当今圣上除了着迷于云笈(注:道教藏书之法器)之道还酷爱苍鹰。然苍鹰性傲骛远,宁死不可驯服。经十年肆意扑捉,继驯化败而亡,以致苍鹰现踪迹难觅且此等孽行惹余二苍怒。二苍见人便啖食之。或人云:「三苍难道是成了山精的山主不成?哪有不同族的畜生懂得配合攻击人的道理?」三苍是畜生是否精怪暂且不究,但其脾之凶暴,性之狡猾,实为第二道天然屏障。
因此,出入瓴阳城只有瓴口关一道门可以出入关内外。要说如此地利,什麽北洋人来犯又如何呢?
兵法有云:「间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秧。是以必付与而主(『主』字为某鸦填,原文此处缺字)战,不得已而后战。」(注:天地间,人是最重要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三者备齐才可主战,反之,除非万不得已不可出战。)
瓴口关虽有地利,可论天时,皇帝沉迷丹黄之术不问政事,靛红宦臣狼狈为奸,横征暴敛,民怨皇帝失德惹天怒。西南部牧区大旱,东南部农区大涝,此乃失天时。一场饥荒爆发在即,人心惶惶,此乃失人和。据探子回报,不列特此次进攻将会得到关外草原各部的后备援助。本来若瓴口关军饷储备充足,只需施缓兵之计,胜利也手到擒来且巫山与三苍山也变成了瓴口关外攻的障碍。两座山太危险,城中瓴阳城内加上老弱病残只有三千士兵,且不说不列特有五万人做先锋,光是四门红衣大炮就能把已经好几年没有修葺的城墙轰得七邻八落。殷老不可能再冒险派一支奇袭穿过东西两座大山偷袭不列特后方的粮草营及火炮对队。
诚然,这是一场必败的战役。
「霖儿,你怨不怨娘?」
殷瑞霖抬起头,看着把自己抱上马车的娘,面对面。他似乎从来没有正面看过娘的脸。因为,他不敢……
他抿着嘴奋力地摇头,一副逞强的模样。
「要怨你就怨吧。」殷素弄伸手,把殷瑞霖落到额前、鬓前的都发撩至耳后,「你要听张婶的话。到了曲叔叔家,你曲叔叔让你做什麽你就听着,寄人篱下,受些委屈是免不了的。」她看着这个违背她意愿诞生的孩子。不让她打胎的是爹,不肯正视这个孩子的还是爹,不知不觉,她也被这种态度影响了。毕竟是她的骨血,她从未想过与殷瑞霖分离时刻,她居然会有千万分的不舍。不是没想过曲禄康答应收养殷瑞霖的内因,只是不想去想,不敢去想。纵有叮嘱无数,此刻也乱作一团,不知从何说起。
「殷小姐,时候差不多了,误了时辰,老爷迁怒起来,殷少爷怕是要受委屈。」张婶又确认了下怀里的银票,那本是给曲禄康的,算是生养费。殷素弄原以为曲禄康会亲自来接,当看到是个嬷嬷时,心中登时苦涩难言。是啊,就算是曲禄康亲自来了,她又能怎样。告诉他殷瑞霖的生父是谁吗?告诉他殷瑞霖的出生并非她所愿,告诉他自己并非坊间所传的那种狐性女子,他与她并无感情。只是自觉愧对那纸婚书。她蒙了耻,而他蒙了辱。
她恨这个让她变成坊间烟迷醉沉之戏谈的孩子,但她也无法违背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能。想好好做个母亲,但每每看到殷瑞霖,就好像看到了一个刻着『耻』字的烙印。十年了,她的脑袋里还时不时的会冒出『当出要是没有他就好了。』的想法,不可遏制。
张婶看到万两面额的银票,差点手也软了。突然,脑中闪了一道光!这殷小姐出手大方,钱哪里来的?朝廷拨的,朝廷的钱哪里来的?还不是搜刮的民脂民膏来的,她也是民,既然如此倒不如物归原主。她也是有家小的,这仗说要打要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听别人说,瓴口关的兵营要什麽没什么,这仗能打赢最好,打不赢……听说洋人喜欢用刀叉生啖牛肉,每个礼拜还要喝一次人血。要不是既没钱又没亲戚,他们早走了。现在如此一个大好机会……何不带着钱远走高飞?这么多钱,路上雇几个下人伺候,也让她享享做大太太的福。一旦打定主意,张婶便急着想往府里赶,得抓进时间跟孩子爹好好商量商量。
「啊!对……走吧走吧……」殷素弄挥手示意张婶驾车。
「娘……」殷瑞霖喃喃道,他想回头看,可他不敢,他甚至想不清楚自己在怕什麽,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麽会哭。心慌慌,只能把自己抱成一团缩在马车里,任由颠簸的马车,咯疼屁股。
不受宠的孩子,是不会撒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