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都残影》十月霜华

35、第三十一章：惜赠金參

　　爱牙失里尚忐忑满心，人已被阔里吉思拖回大营。

　　心道“恶疾”必然备着各种惩罚方式待她回来，谁知失怜答里伊人侧倚在肩宽体阔的铁穆耳身边，宛若依人小鸟，楚楚生怜。对她狼狈归营，竟是笑容可掬，只差柔情似水，嘘寒问暖了。

　　爱牙失里瞠目结舌，半天未能分出面前这位妇人是不是过去阴险恐怖的“恶疾”。

　　阔里吉思显然未注意到她那副呆傻的表情，径直走到神色凝重的铁穆耳面前，两人三言两语，你来我回的说了好一阵子。

　　铁穆耳不知说了什么，说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紧蹙的眉才算舒展如常，却换作阔里吉思略显讶异，脸色骤然不似方才。

　　铁穆耳亲昵的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绕过他走到拼命打量失连答里的爱牙失里面前。他眼中的担忧虽不减，但看着爱牙失里时已经没了方才怒气，说道：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这丫头，立刻给我滚回去睡觉。下次再敢胡来，我……”

　　爱牙失里见他走近，赶紧将头压低，瞪圆大眼盯着他捏紧的拳头又松开，偷偷呼出一口气。

　　“今日你且回去歇息，休要绕到别处胡闹。”铁穆耳说完便摇摇头，转身拥着身旁步幅袅娜的失怜答里步入他二人的大帐。

　　“姑丈和我诶策哥说了什么？”她好奇的转头问缓缓踱来的阔里吉思。

　　“你当问你诶策哥与我说了什么……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你的帐子在那边，不用本王送你了吧？”阔里吉思勉强勾起一个笑容答道，说完转身欲走，手却被她捉住。

　　她注意到自己的失礼，匆匆松手。搔了搔濡湿的发丝，笑道：“呃……姑丈，谢谢你帮我。他们都没有罚我。”

　　她笑得谄媚，发丝黏着丝薄的衣衫，夏夜里沁出微凉的寒意。

　　借着帐前跳动的火光，他凝望面前少女初成的俏丽，那是足以跨越时光与记忆的姿容，将他拉回了那一日冰冷的喜庆，如火般鲜红的女子，如血般殷红的帐子，如花般娇美的容颜，却只有着如冰雪般寒冷的语言。

　　“若你敢靠近我，我便用这妆刀切断你们汪谷援军的路。”

　　“说到底，你根本不喜欢皇族女子，不如说你由衷的讨厌我们。你只想要一个公主给你提供源源不断的士卒援兵，以及驸马和王之位的稳固罢了。赶巧，我，公主忽答迭迷失，也可以对天发誓，对你这位人人颂扬的少年英雄，马上枭雄，毫无兴趣！”

　　“若不是汪谷王爱不花英年早逝，留下四子中唯你年长，得以担此重任，谁不知月烈公主实属无奈才辅佐于你的，若无此番，你又岂能成为汪谷之王？别以为世人都赞你骁勇，便无人知道你有多怨恨把持政权、兵权不放的皇族之女，你的母亲月烈了。”

　　她的沉静，她的乖巧，她的娇弱可怜，在那冰冷犀利的语言里覆灭，将那一夜大喜之气冲淡，冲散，冲得灯熄火烬，灰飞烟灭。

　　他沉重的合上双眼，像爱牙失里小时候那样，屈膝蹲在她面前，以卑微仰望她所在的高贵，无奈的说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和你的姑姑长得很像？”

　　爱牙失里微怔，他的话令她不禁后退半步。小手漫天挥动，以示抗议。

　　“怎…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像！姑姑是大元第一美人，是无人能及的大美人！我…我才…才不像！”

　　病榻之上，她握着金簪的手，颤抖着穿过漆黑的帐幔，勉强递向他所在的方向。

　　“我…要将她托付给你……在你我无法选择的命运前，我要，将它全部交付予你。”

　　“就像你…从最开始，就认定是她。我，也从一开始就已经……”

　　“现在，我给你……我没有的，选择的权利。”

　　选择。

　　他唇畔苦笑，在命运面前，无论是已驾鹤西去的，帐幔另一畔的你，还是人世之间，幔帐这一边的我，从降生之日起，便没有那项权利。

　　他望着爱牙失里迷茫的表情，手掌隔着胸前的布料，触到那常伴怀中之物。

　　无论那个女人与他是隔着怎样漫漫无边的距离，无论她对他怀着仇恨还是怨恨，她都是他人生之中，最初的，无可替代的结发妻子。

　　她并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他也没能找到其他选项，屈膝跪在爱牙失里面前的阔里吉思轻轻牵起她的左手，她没有躲，只是轻颤一瞬，便任由他握着。

　　这只手，不似故去的忽答迭迷失的冰冷，温热着他微冷的掌心，或许她生前也有爱牙失里的温度，而他此生无从知晓。

　　这名女子，不似故去的忽答迭迷失般冰雪聪明，冷眼便能看透万事万物，却也不会以性命相逼，距他于千里之外，隔绝在世界之边。

　　她们有着相仿的容貌，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一个冷若凝血，一个热如燃火。一个长伴阴影远处，一个只需一眼便铭刻心间。

　　“那孩子…不是嫡出，也不是庶出，恐怕一生也入不得宗谱的……”

　　“若能生在寻常百姓家，若是不生在王侯将相家，该有多好啊……”

　　“那孩子……该有个人，不在意她的出身，不在意她的地位，好好疼她，爱她。”

　　“只可惜……那个人本不该是你的，我也绝不会，将她交给你的。”

　　“可是……如今除了你，我竟没找到一个可以将她托付的人，我真是无用之人，无用之人……”

　　错过了今时今日，将来的他们是否还有重逢的机会？

　　而他，是否该遵从发妻帷幔后奄奄一息时的哀求？

　　“她可能给不了你任何援兵，给不了你每年贵重的赏赐……所以这个选择，我自作主张地，将它交给你。它本该属于你的。”

　　“你是汪谷的王，无人能替代。你有权为你的部落做出选择。如今已经没有月烈公主再来干涉你的决断，很快，也没有我这个碍事的妻子干预你的判断，这只簪子……碍事的簪子，属于你了。”

　　最后一刻，忽答迭迷失终于承认了他多年来的努力，他的出生入死，承认了靠着幸运成王的他，是真正的，汪谷的王。

　　如果当初，他毅然拒绝了皇上的赐婚，或许今日……

　　不，无论是当日，还是今日，他都不会拒绝。

　　无论是当初，还是今日，他都不后悔。

　　将来，亦然。

　　“爱牙失里。”

　　“是？”

　　他在她的面前，郑重地从怀中取出忽答迭迷失临终前交托的金簪。

　　金玉其上，盘花描凤，珠圆玉润，精妙绝伦，呈于她的眼前，她急促跳动的心脏前。

　　“这是……姑姑的发簪…？”她惊讶的眼睛里，闪着宝珠上柔润的光泽。

　　那一日，姑姑为她戴上这珠花时的笑靥清晰如昨，那幽幽传来的赞美宛如叹息：“这簪子，当真配你。”

　　她当时还不明白，这是无法转嫁的遗物，是无法传递给他人的命运，冥冥之中，却不得不接受。

　　当忽答迭迷失听说北街发生的事，她便明白，所谓邂逅，是指引着未知的命运，一刻不曾停滞地飞速前进的动力。

　　就如同，她在繁花落尽时，邂逅御园里经过的一个男人，只能匆匆擦肩而过。

　　就如同，她谨小慎微的十七载春秋轮回，并不是为了嫁给一个命中注定的陌生男人。

　　就如同，她守着窗棂，望着天际，听到的噩耗如同喜讯，告知她生命也该步向终点。

　　百转千回，人生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梦，早早醒来，不再留恋。

　　“你愿意…收下它吗？”他问道。

　　纵使她不谙世事，也敏锐地察觉到气氛里的诡异，庄重得令她窒息。

　　她盯住近在咫尺的回忆，看住面前再熟悉不过的人，仿佛一个关乎她生命的抉择正由他的手掌捧着，赤裎地呈在她的眼前。

　　那一颗硕大圆润的东珠，那些精雕细琢的纹路，一如七年前，姑姑初次将它簪于她发间时的温润；一如百年前，成吉思汗满含爱意的为歧国公主绾发时的精妙。

　　全部的美，凝结在变迁的时空中，凝固在它永恒无诉的静谧里，都在默默讲述一个悠远而凄美的传说。

　　明知这是不能轻易接手的器物，当她回过神时，那微凉的金簪，尖利的针尖已握在她的手心里。

　　她缓缓仰起头，寻找着那双璀璨的眼睛，却望见他脸上的笑容，恍惚了漫漫光阴，仿佛此时是七年前，阳光灿烂时，他于高高在上的背阴处，这样笑着，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