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秦始皇可见》字字堪题

8、第8章 太后赵姬

　　说回当下，冠礼过后，几人在昊天殿待了没一会儿，王太后赵姬差人来请王上叙话。
　　嬴政持杯的手一顿，片刻后，语气平淡地说：“回禀母后，冠礼后续之事未了，此间繁忙，不及相晤。待事毕，寡人自会前去问安。”
　　嬴政这一番话，若说是搪塞赵姬，倒也不尽然。冠礼后确实还有许多事，应对嫪毐叛变之计要再行细化筹备，晚间还有一场百官宴饮需要出席。但若说不是搪塞赵姬，见个面说几句话的时间他还是有的。
　　姜漪回想冠礼时初见赵姬时心内的震撼，她的美是毫不收敛的浓烈的美，五官立体又不失精致。彼时赵姬身着一身绛地云绣华服，胸前一串玉质明莹、雕琢精美的组列佩饰。这身华贵的服饰却丝毫没有她美丽的面容夺目，两弯黛色细眉下是潋滟着春水的双眸，眼波流盼间尽得风情。鼻骨挺翘，肤色细腻如白瓷。不愧是史书都承认的美人儿，真真绝色，朱颜酡些，娭光眇视，目曾波些。
　　嬴政其实很像他的母亲，只是眼神太具有攻击性，容易将人慑住，以至于忽略了他长相的俊美。从五官上看，母子二人的眼睛都是偏长、眼尾略挑上翘的眼型。不同的是，赵姬上挑的眼尾流露出的是姿媚，而嬴政上挑的眼尾却尽显不羁的恣肆。嬴政的鼻梁和赵姬一样高挺，但却不是赵姬那种娇俏的琼鼻，而是山根料峭、若悬屋架脊，透着十足英气。二人的唇形均偏薄，唇峰明显，但嬴政的唇角总是向下，显得整个人冷漠又威严。

　　姜漪出神的这会儿，嬴政已将诸事议完。距离晚间宴饮还剩一个时辰有余，众人散去各自安排，殿内只剩他们二人。姜漪瞅着嬴政眼圈下的乌黑，想他应是极累的了。平阳议事前夜，嬴政在官署后殿的书房筹谋一宿。奔涉到了雍城，又一直连轴转着。且不说整个计划需要他耗费心神。单说母失节之于子、乱臣谋逆之于王，哪一个都是精神层面的打击。他就这么承着受着，将所有看得见看不见的压力和情绪全部压抑在心中。姜漪知道，以现在形势之急迫，他没有时间去疗愈心灵上的伤口。这么想着，心内就生了不忍，为时不多的一点闲暇，于是开口劝他：“眼下并无他事，王上奔忙数日，在榻上略躺躺，养养精神？”
　　嬴政摇了摇头，继续看着案上图舆。
　　姜漪见劝不动他，心道也罢，他折磨自己不睡，她何苦为难自己相陪？起身去了榻上合衣小憩。意识混沌间刚要入梦，不料被人猛得推醒。神思被强行拽回，姜漪深吸口气，睁开了眼，满含怨怼地看着嬴政。
　　嬴政正垂眼看她，旒冕上的玉垂珠随动作发出轻盈跳跃的泠泠声，若泉水滴落青石。“晚间群臣宴饮你要去吗？”声音竟也显得玉般温润。
　　“不去。”姜漪吐了两字，重又闭上了眼。
　　“那你待在哪里？”搅人清梦的始作俑者丝毫没有愧疚地继续追问。
　　“去找玄阳君。”姜漪愤愤朝里侧挪了挪，离他远些。这人简直没话找话，像是摆明了他不睡也不准她睡。
　　姜漪这回没有完全闭眼，而是心生戒备地眯了个缝，觑他又倾了身伸手要推她。索性一骨碌坐了起来。心内一股无名火焚焚地烧，她觉得不用等嫪毐反了，现在自己就要替天行道杀之而后快，掐死他算了！姜漪转头怒目向他，不想这人眸中竟一改往日凌厉，其中深意她没看懂，但心内却不由泛起一阵萧索。
　　姜漪后知后觉地发现，嬴政不大对劲，他平日里是寡言的性子，现下却几次三番地将她推醒，没话找话地不让她入睡。这场景，有点儿像幼时不午睡的她，无法忍受家中一片沉寂，仿佛世界只剩下她一人，因此变着花样吵闹。爸爸妈妈拿她没办法，就改成了轮流午休，确保有一人陪她。不过显然，嬴政都这么大了，肯定不是害怕一个人。他那个孤闷的性子，也绝非忍不了寂寞，恰恰相反，他甚至喜欢独处。那么今日，这一出是为何？
　　姜漪没想明白，但这一番思考下来，方才那阵困意也被磋磨没了。春日正融融，殿内窗扇半开，一缕轻风夹带花香徐徐飘进。姜漪抬眼望向窗外，一树桃花开得正盛，其花灼灼，其叶蓁蓁。
　　最是春色抚人心，姜漪耐着性子拉嬴政出殿赏起了桃花。二人站在树下，抬眼处漫漫桃红。春光穿透万千薄如蝉翼的花瓣，将他们的身影染作流霞碎玉。开得最盛的几朵最先摇曳着坠下，落在了姜漪发顶。她今日为扮神女特意簪了高髻，宛若飞鹄。
　　嬴政此前并未对女子装束过多留意，所以也无所谓喜不喜欢。但今日初见她这身装扮时，心内竟生了丝不喜。她的眸子在没有情绪时本就透着清冷，配上这身没有烟火气的神女装，就衬得过于疏离。仿佛一切入眼的人和事，又全都没能真真切切地入了她的眼。就像这浩浩天地间，没有什么是她真正在意的。譬如祭台之上，姜漪端丽肃然地缓步向他走来时，他就没能在那双清澈照人的眸光中看到属于他的影痕。眼前，数片桃花落于她发顶，几颗藏于瓣内的晨间露无声坠入鸦青发间，也令她整个人沾染上了些许红尘世俗。嬴政瞧着顺眼多了。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着鹅黄曲裾的年轻女子手提食盒缓步踱将进来。见到来人，嬴政露出了几分真心实意的笑容：“姝姐，你来了。”
　　来人正是赵姝，昔年嬴政的父亲嬴异人在赵国为质时，秦赵关系因长平之战紧张。此一战，赵国青壮年男丁几乎都上了战场，却遭惨败，被号称人屠的白起将军大肆屠戮，邯郸城内几乎家家有丧，是以赵人十分仇视秦人。异人为保全性命，由吕不韦护送潜逃回秦，却未能将赵姬和嬴政一并带走。留在邯郸的母子二人只得为躲避追杀而东躲西藏。赵姝一家与赵姬交好，素来多有照拂。后因帮助他们母子掩匿行踪，赵姝父母被牵连杀害，剩她一个孤女。
　　索性异人回秦后，在吕不韦的帮助下，赢得了华阳夫人的喜爱，将之认作了嫡子，被立为太子。赵姬母子也因此成了秦太子夫人和秦太子的长公子，赵国忌惮秦国实力，是以不敢再行追杀，母子二人这才得以存活。只是生存在充满仇视的敌国，日子仍然过得很艰难。后来异人继位秦王，赵姬母子被接回秦国，赵姬念及当年恩情，便将赵姝一同带回，将之留在身边，颇为疼爱。两年前赵姬到雍城避时，赵姝也随行其中。
　　两年多未见，赵姝笑着看了嬴政一眼，他又长高了些。转又看向立于他身旁的女子，晔兮如华，皎月舒光，非凡人之姿可比。
　　赵姝朝姜漪见了一礼，然后将食匣放至院中石桌：“王上到了雍城也无暇去见太后，太后怕您劳累伤身，嘱我特意送来了亲手做的葵藿羹。”边说边给他舀了一碗：“你幼时即爱吃这个，还是按原来口味做的，快尝尝。”
　　嬴政笑着接了羹：“正好饿了。”转又对姜漪道：“你也来尝尝。”
　　赵姝忙又盛了一份递给姜漪。
　　姜漪道了声“有劳”，双手接过了羹，随嬴政坐到石桌旁，拿起木勺舀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赵姝见姜漪吃得欢快，倒是没有丝毫不食人间烟火的架子，暗自松了口气。
　　嬴政将羹用尽，问了声：“母后一向可好？”
　　“王太后安康，就是时常思念王上。”
　　“在雍城的这几年，姝姐一直陪在母后身边。倒是比寡人尽心。”嬴政看进赵姝的眼睛：“母后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骤然对上那道深沉的黑眸，赵姝慌忙垂眼，又盛了碗羹递给他。
　　“太后的习惯仍和咸阳时一样，平日里赏赏歌舞丝竹，春来侍弄花草，偶尔同我一起琢磨些新肴馔。”
　　“如此，寡人便安心了。”嬴政幽幽说了这么一句，笑意未变，继续舀了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