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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谁是谁的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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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香冷冷,雨脚滚入青黛色的水,水天相接。
“吱呀”一声,仆从推开空宅西院那扇古檀色的门,空境肃容踱进屋来,最后双足定在一个紫蓝色的衣柜前。
柜上斗大的仙印正散出鹅黄色的亮光。
“引唳诀!”空境抬掌按在封印之上:“兰儿一天天净弄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封印。”
话音未落,只听得“咯”得一声,柜门发出一阵阵诡异的蓝光,继而一丛翠绿的荷叶从木头上长了出来。
“莲环诀?”空境一双眉忽地皱成“川”字,紧接着掌下发力一按,桃花、梨花、牡丹封印轮番上场,什么水系、火系、风系封印,空兰通通来了一遍。
接连解了十五道仙印,紫蓝色樟木柜门仍是纹丝不动。
堂堂家主竟解不开小儿子施的封印,这下别说是空境,小厮脸上都快挂不住了。
“冻死这个孽畜罢了!”空境一声怒斥,扬长而去。
小厮站着一头雾水,恰巧东院送来一件小少爷的薄杉,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等着人都散了,空境后脚又绕了回来,当爹的是极为知晓儿子的心思的,空兰穷尽毕生所学,弄出这么古怪的东西,一定是有他非隐瞒不可的事。
再结合他这几日的反常举动,当爹的空境哪能不心急,哪能不来探究一二。
重新站到柜门前,空境双掌结白虎印,“呼”一阵劲风扫过,紫檀木柜门悠悠然打开。
里头不过几套衣衫,空境翻了翻,蓦地看到一本名叫《舔舔虎》的蓝封小书。
他心下大骇,翻出来一瞧,是本饲养白虎的工具书,里面详细记载了灵虎兽一天吃多少肉,喝多少水。
“这孩子!”空境松了一口气,正待关门之时,余光忽而瞥到一个七寸大小的红木盒子。
空境认得那是他送给他的储蓄箱,他想着自己袖中还放着三个海筹,索性都给他吧。
空境一手掏出袖袋里的海筹,一手去开盒盖,正待打开之时。
忽而院内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空境听得廊上疾行而来的脚步声,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空兰这小崽子回来了。
他急忙关上柜门,正布结封印时,门外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爹爹!你怎么在兰弟房间?”
竟是空渊的声音,空境喜不自禁得迎了上去:“渊儿,你怎么回来了,快让爹爹瞧瞧!”
“等等,神君诏令不是思过三月吗?这才一月多……”
空渊征了一下,并不言语。
“渊儿?”空镜再三追问,空渊这才开口:“孩儿听说兰儿出事了,等不及三月之期,让刑官换成十日雷火刑了!”
“你……”空境急去掀空渊的衣袖,果然一道道火灼的伤口。
当下又气又疼:“兰儿小孩子心性,闹几日便服帖了,你何苦为他提早回来?你呀……你……”
“是孩儿不孝,让爹爹伤心了!”
空境疾步行到门口,高声叫喊着管家:“福伯!快去拿些伤药送到大公子房间,对了,派人去把小公子叫回来,就说他哥哥回家了!”
空境回来时,空渊正站在半开的柜门前,一手打开空兰的储蓄箱,一手往里头倒金豆。
“原是你这个内鬼,我说我前些日子扣了他三月银钱,他怎么一点声响都没!”空境笑道。
“爹爹,兰儿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吃些零嘴……”空渊望着爹爹亦笑。
落下的金豆发出叮得一声,空渊的声音戛然而止。
荷纹钱袋蓦然从他手心滑落,空渊脸色发白,渐渐地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渊儿,怎么了?”空境走上前来。
“没什么!”空渊迅速关上柜门:“几日不见,兰儿攒了这么多私房钱了!”他说着下意识拦了一下空境。
他不拦还好,这一拦倒是引起了空境的警觉:“渊儿,你让开!是不是兰儿闯什么祸了?”
“爹爹,兰儿长大了,他有自己的心思和想法……”
“让开!”空境心急,推了一把空渊,哪料空渊站着就倒了下去。
“渊儿!”空境急去扶空渊,后者怎样都不醒,这可把亲爹急坏了,急声喊着侍从:“来人,来人,快去请医官来。”
***
朗粼和十二朝夕相处了几日,稍稍摸透了十二的性格,只要自己提供吃喝,并且明确不抢夺十二手里的食物,十二还是很温驯的。
当然随着十二身体的恢复,十二的“温驯”也渐渐消失。
日日混迹于贼匪群中的十二,深知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分配食物。
这就是为什么,他死活也要和武艺超群的朗粼划分地盘,只因一山不容二虎的缘故。
但养病这几日来,朗粼处处迁就,伏低做小,这让十二误以为朗粼失了武功,自己才是那只独霸一方的“虎。”
既是分出了“领头虎”十二遂默许了朗粼和他住在同一条船上。
谁会伤害自己圈养的小动物呢,他理所当然地呼喝朗粼端水送饭,就像当初船长呼喝自己一样。
船长把十二当成狗,十二也把朗粼当成狗。
慢慢地,朗粼觉出不对劲了,至于哪里不对劲,他说不上来。
以前十二想着法子躲着他,巴不得和他划清界限,现在十二想着法子找他,一刻找不到就生气。
一会说腰酸要他捶背,一会腿疼要他捶腿,朗粼一双使惯了二万三千斤重的破甲翻天槊的手,哪里干过伺候人的活,力度上难免有个轻重。
十二吃痛,轻则骂他,重则拿刀子威吓他。
朗粼看着十二腿上那个青印子,自是一句不敢吭声,由着他骂。
如此伺候了两天,朗粼渐渐得心应手,十二又从吃喝上下手了。
一会要吃蜂蜜糕,一会要吃醋渍海草,十二所知道的菜品很少,点菜又点不出什么花样。
倒是朗粼本人见多识广,他常去参加仙宴,例如天界的蟠桃仙会、群芳仙会、还有海底龙宫的赏珠会等。
既是吃惯了炊金馔玉的盛宴,朗粼对凡品是一点都不能将就。
朗粼让膳房在每餐备足十二点菜的基础上,再添几样膳食,这对金鳞殿的新招的御厨来说,简直就是一项艰巨的挑战。
菜品怎样推陈出新,食材怎么烹调出最大的鲜味,菜肴装盘如何盛得精致又美观。
他们日日绞尽脑汁犹觉不够,金鳞殿的膳房俨然比群贤毕集的藏书阁都热闹了。
金鳞殿的内侍官觉着奇怪,千年来神君不喜食人间烟火,怎如今一日三餐,顿顿不落,倒像是个凡人了。
这日晨起,十二冷脸说要吃菹粱饼,朗粼哪里吃过这东西,遂传令御厨去做,这倒让四个御厨犯了难,君上口中的菹粱饼,是高粱米做的饼吗?
高粱饼这般干涩、粗糙、难以下口,君上怎么会想吃,许是仙使传达错君上的指令了。
几个御厨私下一合计,遂做了一屉荠菜馒头送上去。
当朗粼见到竹屉上绿油油的野菜馒头,微微变了脸色,虽然他不认识菹粱饼,但是染了色的白馒头总还是认识的吧!
既然连御厨都不会做,朗粼便以为菹粱饼是顶稀罕的东西,遂吩咐内侍官去市集上买。
内侍官拿着一袋子珍珠和黄金,走遍高阳岛也没见人卖,遂派仙使去其余十岛打听。
仙使一个岛一个岛打听过去,最后在悬云国的一户贫苦渔夫家里,打听到了菹粱饼。
原来这东西是苦人家出门带的口粮,做法也简单:
将高粱米磨碎了,再掺入更不值钱的糜子、麸皮等做成饼子,用炭火蒸熟,吃的时候再去腌菜坛子里,找些绿叶的野菜切碎,蘸着饼子吃。
仙使仅用一锭二两重金子,便换来一麻袋的菹粱饼和五六只装满菹菜的坛子。
待到午膳时,朗粼看着碧玉碟内放着的四张黄灰色高粱饼子,金碗内盛着的青灰色的盐齑蕨菜,沉默半晌。
费了这么大的劲,十二爱吃的竟是人族最低廉,最容易充饥的食物。
这倒是为朗粼上了一课,以往他只清楚,水族最懒惰的鱼只能吃别人吃剩下的食物充饥,却不知道人世间最勤劳的渔夫,也只能吃最低廉的食物。
此番再结合仙使回禀的那一番话,他自认为他这个高阳主君当得肤浅。
理所当的,又一队由昭悬司牵头的巡查仙使,悄无声息的去了悬云国。
十二见到熟悉的干粮,迫不及待地卷着饼,蘸着腌咸菜吃,吃的那叫一个不亦乐乎。
朗粼从未见十二吃得这样满足,心下高兴,可又担心他吃太急伤脾胃,随口提醒了一句:“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十二听了先是一愣,随即面色惨白下去,他重重地把饼子摔回碟子里,不肯再吃。
朗粼不明所以,他把自己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脸色也白了几分。
借了高阳神君的光,十二便这么金尊玉贵的养着。
从前他在船上喝生水,抢夺残羹剩饭,而今他顿顿第一个用膳,各种山珍海味,美味珍馐尝都尝不过来。
从前他在船上用生麻编织的破帆布裹身,一头乱发随风飘扬,而今他穿着量体裁衣的锦缎丝绸,就连头发都是朗粼扎束。
从前他呆在在肮脏污秽船舱角落,躺在连腿都伸不直的稻草垛上睡觉,而今他住在富丽堂皇的船舱内,躺在那雕着精美纹饰,并垫铺着华丽的丝绸的金丝楠木榻上。
有时十二在想,船长会不会突然回来,抢回他现在拥有的一切,或者朗粼不再顺从。
他会不会趁着自己睡觉之时,一刀将自己的头颅砍下,并且剥皮拆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