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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嘉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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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大殿里,南知意刚到,太后,景王还有皇帝几位心腹重臣都陆续来了,个个神情哀戚,想来也是知道了。
不多时,王贵就红着一双眼把诸位重臣迎了进去。满殿苦涩药气浓得似乎能浸到人的骨子里。
景王揪住王贵说:“皇兄到底如何了,为何一醒就召见这么多人?他是不是……”
王贵哭着说:“哎呦,我的王爷啊,这奴才哪里敢说呢。您莫要心急,再等等吧,再等等陛下就召见您了。”
景王若是等得起也不会为难王贵了,但见他眼泪流过满脸的褶子,还是松了手,只是在大殿里踱来踱去。衣角生风似的转着圈,看得人眼晕。
太后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捻动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眉间是化不开的悲伤。
重臣步出寝殿后,王贵又来请太后和景王。
福全已经把楠江带来了,他此刻正安静地站在南知意身后,看不出半点异样。
只有自己还未被皇帝传见,南知意面上装的不动声色,手心里全是汗迹。
叫这些人过来,皇帝要做什么已经很明显了。即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南知意也被打了个心乱如麻。
鎏金铜兽炉上轻烟袅袅,南知意盯着香炉上的花纹出神,脸上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
而他身侧,楠江不时往寝殿的方向看去。
终于,景王扶着面色难看的太后出来了,太后脚步虚浮,下台阶时还绊了下,所幸景王一直注意着,才没摔到。
刚出了寝殿,太后就双膝一软,掩唇恸哭起来。嘶哑的哭声落在风中,似碎掉的琉璃瓦撒落,片片都割得人皮开肉绽。
王贵垂头快步走入大殿,来到南知意面前行礼道:“太子殿下,陛下传见。”
“嗯。”南知意起身,抬步往寝殿去。
到寝殿门口,王贵看向缀在南知意身后的福全和楠江,道:“陛下只单独传见了殿下。”
“福全留下,小安子和本宫一起进去。”南知意掀起眼帘,对王贵说,“本宫还有事要他做,父皇那边本宫会解释的。”
王贵视线往里飘了飘,权衡片刻,默默退开了。
踏入寝殿,扑面就是苦涩的药味,有如实质般要把人腌入味了。
把楠江先留在外殿,南知意独自进了里面。
躺在床上的皇帝动了动眼珠,有气无力地说:“来了啊。”
南知意来到龙床边,心里颇不是滋味地说:“父皇……”
皇帝招了招手,示意南知意再走近些。南知意依言做了,他垂眼看着皇帝拍拍他手背,气若游丝地说:“往后就交给你了。”
他的面庞苍黄枯皱,像极了枯枝上最后一片将落不落的腐叶,尤自在寒风里强撑着。南知意握着他缓缓跪下,眼中凝泪。
“该走的路我都已经替你铺好了,以你的能力,将来必能做个盛世名主。我亦没什么好再教你的了,只发现不下再叮嘱你一句,既接了此位,便当为镜高悬,明察秋毫,辨清曲直,万不能被小人蒙蔽,致使忠良含冤,百姓枉死。”
说完皇帝眼神渐渐柔和下来,他想到了南知意刚一两岁那会,总是安安静静地呆着,不哭也不闹,乖得不像样。
那时他自觉对方贵妃他们母子心有亏欠,各种赏赐不要钱似的往瑶华宫里送去。江清月特别喜欢南知意,每每去到瑶华宫,总要抓着南知意翻来覆去地逗好一阵,光衣服就能试上十几件。
依稀记得有次,南知意好奇地摸了江清月的肚子,江清月笑道:“里面是殿下的弟弟妹妹哦。”
南知意慢吞吞地应了声,江清月又说:“弟弟妹妹会很喜欢殿下的,殿下也要做个好皇兄,好好保护弟弟妹妹哦。”
见南知意不说话了,方贵妃轻捏了下他的脸,满眼无奈:“这是担心自己被分了宠吗,放心,就算有了新皇子,你皇后姨母还是疼你的。”
那会皇帝正好溜达过来,也是笑了一笑,上前揉了把南知意的脑袋说:“这么小就知道争宠了,父皇保证以后弟弟妹妹有的,肯定也少不了你的。”
后来南知意是什么反应呢?皇帝记不清了,那些美好的记忆也离他太久了,许久没有想起来了。
他像一尾干涸河床里的鱼,濒死之际才得到一点清水的抚慰,苟延残喘地张大了嘴,渴求更多,但所能感受到的只有越来越烈的阳光。
皇帝枯瘦冰凉的手抚上南知意的额头,喉咙滚动着:“皇儿……”
南知意闭上眼深深地吐了口浊气,再抬头时眼中已没有了泪光,他抓下皇帝的手,肃然道:“陛下,对不起。”
皇帝微愣,不明白南知意怎么突然如此生疏了。
“我同您讲个故事吧,希望您能保持冷静……”考虑到皇帝马上要死了,南知意也未隐瞒,将自己重生入皇宫的来龙去脉言简意赅地同皇帝说了。
皇帝瞳孔放大,死死地盯着南知意,巨大的惊骇凝固在深陷的眼窝里,仿佛被无形的钢针刺穿。他勉力抬起痉挛着的手,不过半寸,便又跌回锦被上。
“你……你们……怎敢……”破裂的声音自皇帝喉间挤出,似乎还混着鲜血翻涌的咕噜声,“怎敢啊!”
滔天的恨在他瞳孔深处扭曲燃烧。
皇帝已没了多少力气,声音根本传不出去。他枯槁的手再一次颤抖着伸出,五指如鹰爪,朝向南知意,痉挛般地抓握着虚空。
南知意起身,袍袖拂过冰冷的的脚踏,他垂眼哀悯地看着皇帝说:“对不起,我明知真相却还骗了您这许久,但我不愿死,所以只能同陛下您说声对不起。”
“还有,江皇后的孩子其实没死,您也见过他,就是小安子。我让他来见您。”
“!”皇帝沉在无边愤怒和仇恨的心,骤然一跳。
南知意叹了一声,退出了内殿。在皇帝执拗的注视中,楠江垂首走了进来。
空气凝滞如同铅水,皇帝喉咙深处的“嗬嗬”声,似破旧风箱在抽动。
为了今日,商黎早早给楠江做了张人皮面具,此刻,他取了面具揣在袖中,行至龙床前。
那张消逝在满床血腥中的脸与面前人缓缓重合,一双漂亮的杏眼抬眼看来时,好似穿过了生死与时间。
“清……月……”皇帝张开嘴,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楠江在床边围廊上,想了想,捧住了皇帝的手,唇瓣蠕动片刻后,吐出两个字:“父皇。”
皇帝抬起另一只手,轻触了下楠江的脸。一股汹涌的悲恸混合着无边的悔恨瞬间击溃了他,浑浊的泪不断滚落,浸湿了明黄的锦被。
他从未想过,与皇后的孩子竟还活着,且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相见。
“为……为何……不……”皇帝用尽力气,想问他为何不早来相认。但凡他早两年与自己相认,皇帝都有法子除去南知意,扶他上位。
楠江似乎看穿了他的疑问,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父皇,我做不了皇帝的,你见我的第一眼应该就能看出来吧。”
确实,这孩子身上的气质太过软和,而那把椅子又冷又重。
楠江又说:“而且宫墙外的天很高,云很白,百姓们的笑也很好看,如果不是哥……南知意,我大概是要搬出这皇宫去的。父皇,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也有各人适合的事。我此生最适合的事,就是拿画笔记录这人世繁华风景了。”
“我听过许多百姓赞颂您的事迹,虽然造化弄人,但我很骄傲能做您的孩子。”
皇帝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剧烈的情绪波动加速了他的衰亡。被楠江的平静温和所感染,皇帝呼吸渐渐平稳,他的目光越过亲生儿子清瘦的肩膀,好似能看到“太子”的挺拔如松的身影。
“他……”皇帝声音气若游丝,“……可信?”
于他而言,这是比江山更沉重的托付。
楠江已不自觉滚下泪来,他吸了吸鼻子,分外郑重地说:“可信,他待我极好,和父皇待母后一样好。”
皇帝怔然,他盯着楠江的眼,似乎又看到了江清月。
终于,皇帝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释然,他用微弱的声音说:“既如此,就祝你运气和眼光比你母后好吧。”
不要找一个像他这样连杀害妻儿的凶手都找不出的废物。
皇帝探身,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去拥抱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
楠江主动凑上前,拥住了皇帝。他身上全是药味,比殿中弥漫的更浓,楠江被药味苦得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
皇帝的手抚着楠江的后脑,阖上双眼,轻声呢喃:“愿吾儿一世平安……”
虚空中仿佛传来一声叹息,皇帝的手重重垂落在金丝楠木的床沿,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楠江咬住下唇,拼命压抑着哭声,像只无依无靠的小兽。
血腥味在口中漫开,迷蒙中,楠江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头,抬起头,隔着厚重的雨帘他看见了南知意颀长挺拔的背影。楠江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感觉到南知意俯下身,虚虚怀抱着他。
这个注定充满遗憾,难以两全的结终将过去。
是夜,屋檐下未清理的冰棱映着灯光,尖梢坠下一滴融水。
方舒盈含笑端起面前漆黑的药碗,当着商黎的面一饮而尽。
修士之事已交由修仙界自己处理,皇帝死了,知情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轮到她了。
方舒盈没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罢了。她回到床上躺下,静静地等待毒发。
商黎沉默地看着方舒盈从吐出第一口毒血力至咽气的全过程,确认人彻底死了,他叮嘱侍卫处理好尸体,往外走去。
中途,他抬头望了眼万里无云的夜空,说:“希望登基大典那天是个好天气。”
次年正月初一,南知意登基,改年号为嘉禾,史称嘉禾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