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复时》柏茗

3、铭刻下时光再去忘却

　　她相信，传说是可以实现的。
　　曾经的荣光与闪耀，未来的喜悦与感动，以及许多许多甚至有些愚蠢的美好，都是存在的。
　　确确实实地存在着。

　　时契的身体在她眼前变得越来越淡，原本就偏清瘦的他看起来像是眨眼之间就要消失。浅绿色的荧光飘浮在空气中，环绕住少年的周身。
　　“这就是……Chain？你的Chain？”迟疑着，椎木景有些犹豫地轻声问。
　　越来越透明的模样让他的笑容看起来越发飘忽不定：“不。虽然跟Chain差不多，但并不是。我只有与别人拟定Chain契约的能力，并不能自己使用。”
　　“诶？”
　　“我自己所拥有的，是叫做Time After Time的能力。”
　　Time After Time。——她记得她曾经读过一首诗，叫作Love After Love，被翻译成“爱复爱”——也许，Time After Time便是“时复时”吧。
　　“只不过我没有办法控制它，所以虽然无限期使用，它的穿越却是随机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在哪个时间突然去向哪里。”想要摸摸后脑勺，但想了想还是停在肩膀的位置，挥一挥，作了个道别的手势，“所以，下次再见了。”
　　[——这个地方大概只能来一次。想记住什么，就抓紧时间记住吧。]
　　下次再见了。——我的穿越是随机的。
　　只怕是没什么机会再见到了吧……女生看向自己的左手手腕。好像要感应她的目光似的，那里缓慢地浮现出一个金色的、花体的数字。
　　【3】。

　　会在一个月之内再一次来到这个叫作“真叶市”的地方，如此机缘巧合也让女生禁不住有些唏嘘。只不过，这一次自己所见到的真叶市却是再普通不过的市镇，普通的街道，普通的楼宇，普通的市民，一切看起来都与自己所生活的新台市没什么差别。
　　到底是什么回事呢。
　　而她此刻会出现在真叶市的原因——
　　“欢迎你，椎木同学。”年过四旬却英俊依旧的男子微笑着朝她伸出手，“希望你在真叶附中拥有一段愉快的学习生活。”
　　叹了口气，她礼貌地欠了欠身，“谢谢校长。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想熟悉一下班级，先告辞了。
　　只可惜她的话没能说完。从原本就没有关上的校长室大门上传来三下频率轻重适中的扣击声，恰好阻止了椎木景的落跑计划。淡雅如风的嗓音紧随着敲门声：“校长，请问您找我有事吗？”
　　那是一名十七岁模样的少年。黑发。细碎的三七分长刘海覆住了他应该轮廓柔和的右眼角。注意到她在打量自己，少年匀过目光来，玫瑰紫的瞳仁里掺上了一点笑意，朝她露出了一个温柔且礼貌的笑容。
　　“你来啦。”校长示意他进来，又转向椎木景，指着少年作着介绍：“这位是学校学生会的秘书长，安井延年。而这位——”
　　斯文少年却打断校长面向自己想要对女生进行的介绍，抢先道：“是今天刚来的新台一中交换学生，椎木同学吧。幸会。”他伸出手。
　　“就由安井带领你参观校园吧。安井，可以吗？”
　　“我的荣幸。”两只手掌交握。安井延年侧头笑应。

　　“这是连接东西校舍的小路。西校舍是近年新建的，我们的教室全部在那里。而东边是过去用的老校舍，因为有一些不好的传说，所以除了侦探社团和灵异社团，基本上没什么人过去那边。”
　　又停在一处地方，安井延年尽职尽责地作着讲解。原本一直表现得兴趣缺缺的面容冷淡的女生在听到“因为有一些不好的传说”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这样微小的细节被敏感的安井捕捉到了。
　　“闹鬼吗？”从外观来看只是很普通的红砖风格建筑群，不像是什么神神鬼鬼的地方。如果硬要说的话大概只有那种枝形尖顶与吸血鬼故事有几分相似吧。
　　“嗯？——不太确定……因为我没去过。”
　　很意外他会给出这种答案。回想起新台一中的学生会秘书长，做事一向雷厉风行，从他那里得到的答案从来只有确凿的“是”和“不是”两种。照眼前这人温文的性格，她很是怀疑他是如何胜任秘书长一职的。
　　“我不喜欢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妄下推断，那很不负责。”像是参透了她的想法，安井追加着解释了一句。顿了顿，又继续下去：“虽然的确是听说过里面经常出现奇怪的东西。莫名其妙自己燃烧起来的蜡烛、关不上的水龙头、实验室里飘动的医师袍之类的……”
　　毫不让他意外的，椎木景的眼睛随着他的清点越来越亮。“学校没有组织调查？”
　　“‘红莲X星使团’那是漫画里才有的东西吧。”摇摇头，“再说，去那里探险的社团学生从来没有遇难过，又是没用的废弃校舍，学校干脆也不管了。”
　　她似乎对灵异事件很感兴趣呀。
　　会不会自己跑去东校舍查看呢……真值得人期待。
　　“灵异事件”的范围还是太大了，来试着缩小目标看看。一阵风吹过来，小道两旁茂盛的泡桐树枝叶摩娑，沙沙的声响从他们站立的地方一直延伸向道路的尽头。安井延年有些过长的刘海被风拂起，漂亮的少年面孔完整地显露出来。带着标志性的温柔笑容，他装似不经意地补充道：“话说起来，一个月之前的晚上我从这里经过，好像看到东校舍上方的天空有金色的阵法图案……”
　　一猜一个准，果然是术法。
　　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椎木景虽然已经露出了明显的很感兴趣的表情，却轻易地转移了话题。
　　“你是真叶本地人吧？”慕名前来真叶附中就读的外地学生不在少数。
　　“……是。”她想去市区观光吗？
　　“我听说，真叶有一个很古老的家族。通灵家族。”大片的云彩从天空中飘过，阻挡住方才还澄澈温暖的阳光，投射下大片的阴影，“你知道有关的事情吗？”
　　安井延年愣了愣，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但笑容仍然不变。“真叶市郊御木区风月路997号。你随时可以前去拜访。因为——”色彩绚丽的玫瑰紫的瞳仁随他弯起眼睛的笑掩藏于睫毛之后，“那是我家。”

　　安井氏族。
　　传说中“最后的通灵家族”。最后的灵能者。
　　世代栖息于真叶市御木区风月路。也许这个地方已经变换了无数个名字，但安井氏族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过。
　　人们都说，这是因为安井家族灵能的源头埋藏在那地下。那是他们的根，离开了根，他们就无法生存。
　　而安井延年，是安井氏族第三百七十七代唯一正统继承人。

　　会不会太唐突了？
　　尽管当家少爷已经发出“你随时可以前去拜访”的含蓄邀请，但第二天便登门也还是会让人觉得很没礼貌吧。
　　还是先回家，下次约定了时间再过来吧。
　　可是……
　　骨子里对灵能术法的兴趣却让她已经调转了方向的脚步停滞不前。
　　“安井家门口的青石板可是很有年头的，（你这么转）也不怕把它钻出一个洞？”哪有徘徊了半个小时还没决定要不要进去的笨蛋呀。
　　最后一次转身，她刚巧对上时契好奇凑近过来的放大脸孔。
　　“……（你来多久了？）”
　　“……（不算很久，只是观摩到你从人类进化到人形打钻机的全过程而已。）”
　　“……好久不见……”
　　“嗯。三年了呀。”
　　“……？”距离他离开也不过才一个月多一点的时间，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表达“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大家没熟到那个地步吧？
　　“唔，我去了大概在四百年之前的时间，后来又到了两百年以后……反正横竖都是你还没出生或者是你已经死了的时间。虽然总的来看时间的流动速度一直都是一样的，但相对来说区别还是非常大。”他舒心地呼了口气，“回到这个时间点的概率很小呢。”
　　横竖都是她还没出生或者是她已经死了的时间？
　　“你——曾经在其他的时间见过我吗？”总觉得他的话听起来怪怪的。
　　“说不定还见过你的前世与转生。啊，下次我会记得帮你留意一下你的前世长什么样子。”
　　“……我至少能够肯定你的前世是只狐狸。”总觉得话题被越扯越远，椎木景闭闭眼，绝望地总结陈词。她总算回想起来自己现下站在这里的目的。不浪费一分一秒、不做与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向来是椎木公主的行事准则，她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闲在这里与这家伙瞎扯这么长时间。
　　“你还想去吗？”洞悉了她的心思，时契指指安井家大门边上“安井”的木牌。
　　“怎么，你要一起？”对他的疑问感到有些奇怪，椎木景停下了伸手按电铃的动作，颇为不解地看着他。
　　他不好阻止吧……有什么理由呢。只不过是他自己不想进去，牵扯着别人做什么。“不。”
　　虽然仍旧带着疑惑，但女生还是按下电铃，与管家报过姓名之后对方竟然非常热络地“是椎木小姐呀，少爷特地吩咐过的客人呢。我这就来给您开门”。不出十秒钟，庄严厚重的秋香木大门便随着悠长的吱呀声徐徐打开，身材干瘪矮小的银发欧巴桑殷勤地迎了出来。
　　即使冷静如椎木景，也不禁对这速度感到惊愕，并且无法克制地将它与“通灵世家”以某种奇妙的联想联系在一起……
　　她看看一旁的时契，对方只是沉默地抬手指了指大门里侧边的小屋，屋门上非常明显地挂着一块小木牌，上书“传达室”。
　　“……”
　　银发欧巴桑以超凡的热情拉住椎木景的手，一边还不忘问及站立于一旁的时契：“这位青春少年也是一起来的客人吗？”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是曾经来家里玩过的少爷的朋友吗？
　　她问的是椎木景，可时契却抢先作了回答：“不，我只是顺路经过。”
　　秋香木大门在她身后又一次徐徐地关上，冗长的吱呀声中她忍不住回了一次头，时契还站在原地，看向她的方向。在笑，那笑容，却不是喜悦的。

　　听说安井世家曾经有过多次翻修，但大概每次修缮都只是照着原样进行整修，所以它还是维持住了最古色的外观，庭院里竟然还保留着端胤年代的汲水系统。
　　抬起头，斜飞的屋角遮挡住一隅天空。
　　倒也是个出人意料美丽的地方。在这样古色古香的生活环境下，能长成安井延年那样温柔的性格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前提是，那名少年的“温柔”是真正的温柔。
　　“少爷正在修习术法，您可能要稍后才能见到他。少爷今天修习的是连老爷都至今无法掌握到技巧的术法，可是少爷一下子就明白要领了。少爷非常聪明呢……”
　　银发欧巴桑的喋喋不休只怕已经在这家中存在几十年了，与周遭景致竟然都和谐得很。
　　在她的带领下拐过连接两幢屋宇的一处长廊，椎木景突然驻足不前了。
　　长廊的一侧临水，另一侧则是每隔三五米便有镂空花窗的灰石砖墙壁。那墙壁上，凿刻着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人名。
　　“那是族谱。”发现身后客人不见的老管家倒退回来，“从安井家的始祖一直到少爷，名字全部在这里。”她指指最头上的“安井风月”，再指指最后面的“安井延年”，目光里带着由衷的崇敬。
　　那一刻，她觉得她可以相信，安井氏族可以世世代代地延续下去，永世不衰——
　　“这是什么意思？”女生发现有的人名边上凿着小小的标记。
　　“那是安井家族特有的两种异能。樱花和桃花的标记分别代表这两种能力。”银发欧巴桑似乎只想解释这么多，又或者，她原本想要完完整整地把关于这樱花与桃花标记的事情说出来，但是……
　　“啊——！！！”

　　那声极其痛苦的喊叫像是在平静的湖心投下一颗细小的石子，顷刻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仿佛只在一瞬间，安谧宁静的安井世家骚动起来。刚刚从大门一直走到长廊都没有看到除了老管家之外的人，可现在各式各样形形色色的人物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目标一致地往东南方向行进。
　　一开始女生还有些莫名。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议论，大家都像心照不宣发生了什么事一样呢？
　　直到经过身边的人当中有不知谁小声地议论了一句“少爷从来没有被灵能反侵过啊，这是怎么了”，她才明白过来。
　　才刚“明白过来”，下一秒她又皱起眉头。
　　“少爷从来没有被灵能反侵过啊，这是怎么了”稍微翻译一下就是“少爷被灵能反侵啦完蛋啦怎么办啦他都没有经验啦一定不知道怎么办啦”。
　　也就是……安井延年，受伤了？可能会死掉的伤？
　　好像不关她的事吧。
　　虽然这么想着，但她还是顺着人流往“据说少爷所在的”东南方向过去。
　　越往东南，道路两旁栽种的樱花与桃花越多。这本不是开花的季节，但漫天的浅粉红在四面八方灼灼盛开。风吹得枝叶摇晃，落英缤纷。地上堆积的花瓣少说也淹没脚髁，每踩一脚都轻飘飘的。
　　【请君安眠，我们不用依赖身躯】
　　【纵然离别，我将与你更加接近】
　　【将你与我永远连在一起】
　　【尽管看上去，与孤独有些相似】
　　【即使我们再也不能相逢】
　　【请相信，这羁绊永远不会消失】
　　【永远不会消失……】
　　哪里来的歌？
　　从繁盛的枝桠间飘忽而出，在空气中兜转周旋着。一开始她只以为是错觉，但仔细听下去，听清楚了歌词，她才确定这是确实存在的歌声……

　　请君安眠，我们不用依赖身躯。
　　纵然离别，我将与你更加接近。

　　“让椎木同学第一次来就见到了不太好的景象呢……真是抱歉。”躺在床上任由家庭医生摆弄自己手腕的安井延年一脸歉然地向立于一旁的女生道。
　　当她赶至的时候，安井延年已经被紧急转往家庭医院（……家庭医院！喂你是在宣扬资□主义吧喂！），因而未曾有幸亲眼目睹到后来听人描述的“少爷穿着白色的仙术袍缓缓倒在大片落花之中，那殷殷鲜红早已分辨不清是少爷的血迹，还是花儿因羞于少爷的美貌而流下的泪水”。她现在还能回忆起那小女侍向自己叙述时可怕的粉红色气氛……突然觉得有些冷地拢紧了外套。这个小动作被细心的少年发现了。
　　“阿椋，麻烦你去开一下暖气。”
　　“是，少爷。”沉稳的青年男子暂时放下手里的医药器具，走向暖气开关。
　　不是因为这个才觉得冷啦……诶。
　　安井延年似乎想说什么，挣扎着要坐起身。返回的青年男子毫不客气地一把将他按回去。“少爷，您的伤非常严重，请时刻以安井家族第三百七十七代唯一继承人的身份警戒自己，安心休养。”
　　“阿椋总是这么严肃和一本正经呀。”美丽少爷没什么办法地轻笑笑。
　　“这是属下应尽的职责。”
　　“阿椋觉得……职责和心愿，哪个更加重要呢？”尽管毫无气势地以病人身份躺在床上，身上还被人压了少说有四床被子，安井延年呵呵笑起来的时候依然是无比放松舒心的模样。
　　“如果少爷的职责与心愿相悖，那么属下无话可说。但是少爷您的心愿正是您的职责所在，所以，请少爷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明明是很温柔的话，为什么阿椋就得这么严肃地说出来……真是。”
　　还能跟人海阔天空地闲聊，大概就没什么事了吧？尽管说出来的话都有一种在交代遗言、他老大下一秒就有可能要撒手人寰的感觉……一向以“别人的事情决不多管，无利益可谈决不横插一脚”为原则的椎木公主一直没有出声，直到她听到这两个人反复提及两个词语的时候。
　　职责。心愿。
　　职责和心愿统一，真的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吗？
　　会不会在实现心愿的喜悦中慢慢地失掉了对职责的神圣感，又或是在对待职责的肃穆之中慢慢遗失了对心愿的追寻与执着？
　　她不会有这种问题吧。她好像都没有心愿呢。
　　而安井延年，这名性格温柔、成绩优秀、身为安井氏族唯一正统继承人的、看似完美的少年，会有怎样的心愿呢。
　　她选择了一种比较委婉的询问方式。
　　“医生，你的意思是，他……？”
　　“外伤问题不大，也不会留下伤痕。比较棘手的是内伤，——‘灵能控制失力’，如果不立刻想出解决办法的话，只怕少爷就得与灵能者的身份告别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心愿。
　　稍感无趣的椎木景点点头表示了解，刚想告辞，却被安井延年的一句话扯住脚步。
　　“有什么不好呢……人并不是……没了愿望便活不下去的生物……”
　　他依然侧着头云淡风轻地微笑，他说这话只不过是想要安慰阿椋，可椎木景却眼尖地看到，他闭合上双眼、将玫瑰紫的瞳仁阻隔于外界之前，那双色彩绚丽的瞳仁中隐约透出一些落寞的神采。
　　有不知何时的记忆呼啸着挟带灰色的漩涡与洪流铺天盖地而来。
　　记忆中，有谁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人并不是……没了愿望便活不下去的生物……
　　——但是……你不一样哦……你一定要……
　　那个人，那句没有说完的话，是什么呢。

　　脚步顿了顿，但椎木景还是继续迈开步子离开。房门在身后咯哒一声合上，女生垂首站定那里许久。许久之后，长长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左手手腕上的印记不知为何变得灼热了起来。金色的字符仿佛要脱离她的身体似的，释放出越来越盛大的光芒。
　　有愿望，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所以，千万不能轻易地丢失掉自己的愿望——
　　那瞬间，似乎所有的光芒都要释放殆尽。
　　“我以与‘时间之契约者’拟定的Chain为名，请求时光倒回三个小时——”
　　当金色的光影渐渐稀薄，清瘦修长的少年身形渐渐显现出来。
　　那琥珀色的眼眸中，似乎盛满巨大的悲伤。

　　“‘时间之契约者’时契接受你的请求。时光倒回三小时。”
　　她左手手腕上的金色印记渐渐变淡。当它重新浮现的时候，数字已经变成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