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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一) ...

  •   壹.
      “苍太傅,天底下真真有鲛人嘛?”
      庆朝的藩属国前些日子向大庆皇帝朝贡了一批珍宝,其中包括一大批古籍。帝王幼妹熹乐长公主秦楠沨喜好奇闻异录,便让太傅在棂渊阁里翻了些来阅览。
      太傅苍负雪博览群书,曾游历四境。不论小姑娘说些什么稀奇古怪的话,他都能聊上几句。
      是以秦楠沨总爱缠着他问些问题。
      稽坐在案边描丹青的男子长发如瀑,掩着般若弱水溺三千的眼眸,和眼下一颗丹红朱砂泪痣。
      墨青衣衫外笼着薄如蝉翼的白色纱衣,广袖长袍散落在案上地上。婉若青山披春雪,山涧溅千里。
      苍负雪听到公主的问话,不由地愣了半晌。竟连狼毫上沾了的朱墨,晕脏了丹青上半面妖美俊艳的面孔他都未察。
      “苍太傅?”
      “太傅——!”
      直到秦楠沨在他眼前挥着手喊了他两声,他才回过神来。
      “哦——”苍负雪搁笔,连忙揉了几下宣纸,在手里搓成团丢到一旁的废纸堆里,又朝着秦楠沨拱手。广袖与过肩的珍珠耳坠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回殿下,鲛人应是有的。毕竟……”他思考了一瞬:“若是未曾有人得见,又怎会和一些真事汇编在一处。只不过是后人写来真真假假,难得其实罢了。”
      秦楠沨莞尔:“太傅说的在理。那太傅以为何为真,何为假?”
      “嗯……”苍负雪思索时下意识地用食指拨弄左耳上过肩的耳坠:“臣下以为,天下之生灵,生而有情,怎可能不通七情六欲,这应就是旁人胡诌的了。”
      秦楠沨抿了下唇,握着书卷点头,觉得这答案很是敷衍。像是明知真相却不想说,随意驺来糊弄人的。
      她却也没有追问,目光扫过苍负雪,留意到他指尖的耳坠——
      左耳的耳坠几根极细的银丝牵绕勾连,下端顺次坠着五个由大及小的粉白珍珠。右耳两根花蕊粗细的银丝顺着耳廓盘绕,上端穿过耳骨,下端穿过耳垂坠着几根极细的银链,每根银链下首又坠着一颗极小的珍珠。
      瞧珍珠成色应是极上乘的,比秦楠沨在皇宫中见过的许多奇珍异宝都珍秀绮丽。
      工匠应是极用心了吧。
      ——秦楠沨想。
      她记得曾经问过苍负雪这耳坠的来历,结果苍负雪皱眉想了半天,终了只说时日太久,记不起是何人相送了。

      宽阔的楠木窗棂外皎月将沉,旭日于东方呼之欲出。
      苍负雪朝窗外看了一眼:“殿下爱瞧书是好事,但总与臣下在这棂渊阁里成夜地待着总归不好……”
      “……”秦楠沨默然片刻,抬头对上苍负雪的澈如春江的眸子。
      “我知晓太傅好意,但属实是多虑了。阁内有婢女侍卫守着,我身后还有皇兄护着,无人敢诟病的。况且你我各有所属,即无差池,何惧诟病?”
      苍负雪稽首:“公主赎罪。”

      贰.
      金阙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
      苍负雪听着远处早朝喧闹的声音,屏退了一众婢女,赤足站在池水边,用脚尖拨弄了几下温热的水。
      他解下衣裳上的带子,将及地的长发缠起来,褪下衣裳放到池子边,顺着池壁浸入水中,将口鼻淹进水下。
      水汽萦绕,苍负雪不由地眯起眼睛。
      明澈的水下赫然是一条青绿的鱼尾,粉白晶莹点缀于鳞片间。

      世间鲛人生而无情无欲,怎的就他享着无边寿辰却孑然一身呢?苍负雪常想。
      司命说,许是上一世爱恨太浓,爱人难忘,以致成了鲛人也难忘爱恨嗔痴。
      鲛人族长说,又或是上一世造孽遭了天罚,让他拥着无边寿辰和爱恨嗔痴,却要孑然一身流离于世。
      苍负雪倒是期望是族长说的那般。
      若是同司命说的那般,那他的爱人真真狠心,定是不爱他的。
      不然怎的会转世了也不见踪迹,让他孑然于世千年?

      叁.
      庆朝迁灭,書朝当立。
      那时苍负雪已然离开永庆宫百年了。
      因着冻结的年岁和不老的容颜,苍负雪为了不在人间引起些骚乱,总得十年二十年便换一处居所。
      这会他迁到了扬州,在瘦西湖畔开了一间茶肆,煎茶瞧人间戏。

      肆.
      二月春光引得人困乏。
      午时人忙,茶肆少客,苍负雪偷闲,趴在柜台上小憩。
      “掌柜的,可有梨花茶卖?”
      苍负雪听见声音,心头没有来的有些委屈。
      他揉着眼睛坐直:“有的,但我不会煎。”藤椅因他的动作“咯吱”响了两声。
      “伙计将才出去采买了,郎君若无甚事,可否坐着等会儿?”
      他抬起惺忪睡眼,这才看清来者。
      蓝白交错的长袍拢着高挑的身形,眉眼间沁着醉人的笑意。某一瞬间,与苍负雪听戏后,梦里见过的角儿身形重合。
      苍负雪瞧见,他身后披着春光。
      那人摘下荷包,放到柜台上推过去:“无妨,郎君借套茶具便可,在下会煎。”
      苍负雪却是笑吟吟地将那荷包推了回去,莞尔道:“既是借的,怎的会收钱呢?”
      “郎君这么做生意,是会亏钱的。”他说着,目光却落在苍负雪无意间露出的清瘦手腕交错的疤痕上,新伤叠旧疤,有几处的血痕像是将将才凝固。
      苍负雪眼眸含笑,未曾注意到那道伤心的目光。他道:“本就只是图个开心,未曾计算着挣钱。”
      他招呼着那人坐下,蹲下身去翻出一套紫砂茶具,放到一旁的矮几上,又从樟木柜里找出昨日新到的雨前龙井,端起今早新采的梨花一齐放到那人面前,在他对面端正跪坐下。
      “郎君请。”

      这位俊朗公子先用文火烧着水,等水沸的同时清洗着梨花,然后把梨花撒进水里文火慢煎。
      苍负雪看他娴熟的动作,不知怎的不觉心下一抽。
      他挑起话头:“听郎君口音不像本地人,我似乎未曾听过,郎君自哪来?”
      “琉球。”他洗好梨花,用苍负雪提前烧开的水浇了一遍龙井,又把一道茶汤倒了,将浇过一道水的茶叶放进茶壶底。
      “琉球?”苍负雪下意识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又接着问道:“那是甚远的,郎君来此做甚?”
      “寻人。”
      他“哦”了一声,道:“值得郎君不远万里远渡重洋来寻的人,应是极重要的。”
      “的的是极重要的,那是我的爱人。”他提起煎着梨花的那把壶浇进茶壶中,一瞬间梨花香绕着茶香溢了满屋:“只是怕他不原谅我。”
      他说着在茶盏里倒了半杯茶水,轻轻推给小几对面的苍负雪。
      “郎君何出此言?”
      “当初我不告而别,徒留他孑然一身辗转于世多年,他怎的会原谅我。”
      “在下拙见,若是真真相爱,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也不会真不原谅。就算嘴上有不原谅,那也并不是生气,只是在向爱人倾诉孑然多年的委屈罢了。”
      “但愿真如郎君所言。”
      苍负雪抿唇一笑,接过茶盏端起轻抿了一口。
      不知怎的,他只觉茶汤过喉,似刀刀利刃,划他心头肉,催人泣泪。
      不觉间两行清泪滑下——鲛人开情窍那一瞬间会泣下泪来,化作流光溢彩的鲛人珠。但苍负雪天生便通七情六欲,他会为世上一切不公与难堪落泪,却不会化珠。
      “——郎君怎的了?”那人紧拧着眉头发问。
      “啊——哦……”苍负雪回过神来,赶忙用手指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广袖依势垂下,露出疤痕交错的清瘦手腕:“火熏着眼睛了,无妨的。”
      那厢却是默然半晌。
      “苍负雪,莫要再哭了,我心甚疼。”
      苍负雪下意识地“嗯”了一声,尔后又忽地反应过来——他未曾告诉过这人自己的姓名!
      他猛地抬头望他,想要望穿他的眉眼看出一丝破绽:“你是谁?!”
      “阿雪,我是南天烛。”听见那一声陌生而又亲切的“阿雪”,苍负雪猛地愣住,他怔怔地看着南天烛的眼睛,任他的手指抓上自己手腕,拉倒唇边轻吻了一下那些伤疤。
      “阿雪。”他又喊他:“对不起,我以为我神陨后,叫你忘了前尘旧事,你便可以永世逍遥于你爱的市井喧嚣。对不起,是我自以为是。
      “我本想慢慢融入他的生活,可是我发现我的爱人照顾不好自己,于是我便来了。
      “他整夜地难以入眠,即使睡着也是梦魇缠身;我教过他煎梨花茶,可他至今仍是不会;他拿刀刺向自己的身体,我看见他拨弦时倾泄世间风流的手上疤痕交错……”
      待南天烛再抬眼看他时,苍负雪已是满面泪痕:“你说你叫南天烛……”
      “对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你给我取的名字啊。”他依旧拉着苍负雪的手腕,另一只手取出一块帕子给他擦眼泪:“阿雪,我爱你。”
      他哭地哽咽:“可我为甚……我什么都想不起了,你究竟是谁?”
      “你想忆起吗?”南天烛的拇指碰上苍负雪的下眼睑:“哪怕想不起、不愿想起也无妨。”
      苍负雪颤抖着嘴唇点了点头。
      他太渴望有一个能长久陪伴他的人了。仙者神者各凭其能有其职,而他为鲛人却无甚能力,于仙界无甚作用,也未曾结识到好友,便在游闲仙界多年后的某个人间冬日来到了人间。
      他容颜不老,为了维持人间秩序,每隔十年二十年就得迁居千里。这也导致他无甚好友。
      他也曾过结识知己好友,可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别人的半生,与他不过弹指一挥间。
      每当他被迫离开时,友人赋诗送别盼归。可只有苍负雪自己知道,这一别,可能就是友人的一生。友人弥留时,他回去看过,曾经别过时少年们意气风发,而今再见却是众人浑浊垂老,徒留他容颜依旧。
      不过是徒增感伤罢了。
      自那之后,苍负雪不再结识人间好友。

      南天烛又轻吻了一下苍负雪的手腕,拇指摸上他眼下的那颗朱砂泪痣。
      千年的朱砂痣在他的摩挲下,竟化作一滴血水,和着苍负雪的眼泪一同流了下来。
      朱砂痣彻底消失的那一瞬间,苍负雪只觉一阵目眩。
      彻底沉睡过去前,他看见南天烛牢牢接住他倒朝一边的身体,与他温声耳语。
      “睡吧,一觉醒来便能记起了。你要怨,我就任你打骂,绝不离开;你要能原谅,我便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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