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此甘心无后期》尹培越

7、给仲达的信

　　7.给仲达的信

　　曹丕到底没娶成甄氏。

　　隆冬时节。当漫漫冰雪刚刚摧折了许昌城民对魏党大败的八卦之心，曹丕迎娶甄氏的消息便纷纷扬扬地流传起来，随着曹家的喜忧参半和婚事的大张旗鼓，人民群众对这场世纪婚礼的关注也跟着日渐加重。

　　动静太大，消息也自然就传到了曹丕就读的帝大，校方领导立即召开了三次班子碰头会讨论这个颇为“猎奇”的话题，内容从曹丕是否与甄氏有过关系，到曹丕何时与甄氏有过关系，再到有过关系应不应该负起责任以示担当……最后才绕回正题——作为一名在读生，校方对曹丕的婚事该有什么态度。最终校方在给曹丕的通知里义正言辞地表示，之前两个多月不上课可以申请病假或者家逢巨变，但此番成亲，则必须退学。

　　身陷一堆大红色中的曹丕看完帝大斩钉截铁的通知，满心满脸的悲喜莫辨，好像此时才想起来原来自己还是一名高校学子，又顿时感觉一切都非常的不真实，无论是帝大还是甄氏。于是他抿着嘴角发了大半天的呆，目光涣散神志不清，和谁讲话都“唔唔嗯嗯”的言不及义含混糊涂，惹怒了不少人。

　　比如，司马懿看着脱线游离的曹丕，忍着心底翻起来某种想要一巴掌呼过去的感觉，第八次问：“公子，退学还是成亲，怎么打算？”

　　曹丕只是机械地转过头，眼神绕过司马懿又继续望着远处，半天才回应：“嗯……唔……”

　　“……”司马懿无声地捏碎了掌心的绿豆糕，拍拍手上的渣子，又面色从容地拿起一块马蹄糕继续捏。

　　直到傍晚下人通报曹丞相回府了，曹家的二公子才大梦初醒一样蹦了起来，拿过帝大的一纸通知跌跌撞撞地奔去前厅；司马懿被他的“突变”吓了一跳，手里的酥饼滴溜溜滚到地上，等看清楚了曹丕脚步踉跄却目标明确的背影，他才长吁了一口气，笑得风轻云淡，跟在曹丕后面踱出门，还不忘吩咐下人打扫满地的点心屑。

　　当然，司马懿并没有堂皇突兀地一路跟进前厅，他只是在廊下找了块地，盘腿静静坐下，饶有兴趣地听着里面的动静。

　　前厅里曹操正对着失魂落魄状的曹丕大发雷霆，一会是“结个婚都结不成，你这倒霉的东西”；一会是“买那么多婚庆用品，你还专挑好的，又不是纳税人的钱，经得起你这样浪费么”；一会是“正经事一钱都办不了，丢人现眼的事情就一斗一斗”……

　　曹丕倒是一贯地不回嘴不解释。

　　司马懿在外面基本能够想到曹丕那副呆滞又无措的样子，也知道曹丞相这些话就像锤子砸在堆成山的棉花上毫无着力之处，听说他对这个儿子有点不满，估计就是因为教训曹丕的时候总也骂不爽。

　　这么些日子来，司马懿琢磨着曹操的喜好，觉得这位丞相大人大概是喜欢那种西域烈马一般性格的人，打要还手、骂要还口、不打不骂都要吼三吼。——好比荀彧面对曹丞相的批评，一定会顶回去还要顶得曹丞相人仰马翻破皮流血；另一位已经作古的郭嘉，向来只有他唾弃鄙夷曹丞相的份，绝没有曹丞相回嘴的时候……司马懿有次见到曹操骂曹植酗酒失仪，骂完还一巴掌拍在才华横溢的少年的后脑勺上，醉得晕乎乎的曹植立马捂着脑袋一副炸了毛的样子，鼓着腮帮子劈里啪啦文绉绉地吼上一通什么喝酒有理喝酒有益身心健康喝酒方便交友结仇抢马子云云，吼到精疲力竭就一头撞在曹操胸口，撞得目瞪口呆的曹操当场一趔趄……而站稳之后，丞相大人竟然哈哈大笑，心情很好地喊下人扶四公子下去休息，转身又赏了一堆东西给曹植。

　　以此推算，曹丕这样的温软和顺毫无棱角的性格，确实难以受到他父亲的青睐。

　　荀彧死讯传来的那一晚，曹丕什么也没说，只是眉眼疲倦地靠着廊柱慢慢蹲下，然后习惯性地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

　　司马懿那时候莫名地就有点不放心曹丕，半步不离地立在一旁，后来站累了，便索性靠着已经是副丞相的曹二公子坐下来。

　　大概是夜风吹得人浑身发凉，曹丕往司马懿这边靠了靠，然后慢吞吞地说：“仲达一直奇怪我为什么在父亲面前总是一副孬样吧？”

　　“恩，公子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丞相喜欢什么性格的人。”司马懿偏了偏头，盯着曹丕垂落在石阶上的袖子，那上面有流云一样斑斓的纹饰。

　　“仲达，我父亲的心思恐怕没人猜得全，至少我是琢磨不透的，比如，今天冲撞他可能被赏，明天悖逆他就可能被斩……”曹丕停了下，露出一个非常模糊的笑，又说，“虽然他并不宠爱谦良恭顺死板无趣的人，但这样的人往往能平遂地在他身边留到最后。喜欢的留不住，厌恶的踢不走，这，大概也算是父亲的无奈吧。”

　　司马懿眼角跳了跳，这些话让他向来清醒的脑袋有点乱，还有点什么不可控的情绪漫漫地淹着心头，荒凉而执着，冷冽而酸涩，躁动而无依，好像是替谁觉得委屈，又好像是替谁觉得悲哀……然后他便伸出手去，捉住了曹丕宽大的衣袖，紧紧地。

　　曹丕愣了一下，又对着司马懿笑起来，笑到眼睛里面都是亮闪闪的水光，才说：“仲达，没关系的，我没关系的啊。”

　　那晚，被训得灰头土脸的曹丕从前厅一出来，便看见司马懿满脸散漫地坐在廊下挑着眉冲自己笑，在那样清冷的冬夜里有种溟濛虚幻的意境，仿佛是一只敏捷狡黠杀伤力惊人的公狐狸在月下悠然地晒着华美如水的皮毛。曹丕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然后便干脆利落地撤掉了脸上那副懦弱慌张的表情，以一种明亮如火又幽静如水的笑容回敬司马懿。

　　“父亲说了，不能给大家留下一个‘为色废学’的坏印象，所以还是先去读书吧。”曹丕一把拉起司马懿，笑着向他报告“结果”。

　　于是，在年底的最后几天里，曹丕过得苦不堪言。——一开始是司马懿主动要求担任他的家庭教师为他补习功课，然后便被关在房间里悬梁刺股闻鸡起舞，在接受了这样一番魔鬼填鸭训练之后，曹丕回到帝大许昌分部，参加了专门为他组织的七门功课补考。

　　补考成绩还算理想，一来是曹丕本身底子还不错，再来是司马懿实在是为人师的好材料。——直到此时，曹丕才算了解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软硬兼施地要司马懿来相府当曹植的老师。

　　年假一过，曹丕又开始了他在帝大的求学生涯。

　　可到底什么东西都不太一样了——《建安时政报》被封了，孔融的事情更让“建安七子”剩下的六人与曹丕之间关系异常尴尬；孙权走后，校园里却多了不少关于他在江东如何如何的传言，偏偏大家又习惯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拿眼睛去瞄曹丕；……而最令曹丕头疼的，是由于他的突然失踪以及魏党败于江东再加上之前甚嚣尘上的成亲风波，使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令人无法忽视诡异的目光打量着。

　　如果是以往，曹丕也只是装憨扮无知等着事情自然而然地平息下来。可这回却不太一样，也许是因为三个月间经历的实在太多，曹丕原本就心绪不宁六神未定，所以当这股风浪卷起来的时候，他竟然无法抑制自己的焦躁烦闷，几乎要夜不能寐。——更惨的是，他晚晚躺在床上愁绪滔天睡不安稳，睁着眼睛却连翻身都不敢，担心要是被大家发现他辗转反侧，不知道又立马衍生出什么猜测……

　　没几天，曹丕已经觉得自己就要从一名吟诗写赋虚无缥缈的烂漫青年变成歇斯底里神经兮兮的变态了。

　　他隐隐不甘。这不甘是因为得到之后再失去，是因为被人懂得后窒息的惊喜与颤栗，是因为所有的跌宕起伏心有余悸都像在虚空里画的圆圈一样了无痕迹……

　　终于，一心要做正直而有理想的青年的曹丕忍不住提笔刷刷刷地写了一封信，写完又请人把信加快加急送出去。做完这些，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内心仿佛再次平和稳妥了起来。

　　——这是曹丕十二岁之后第一次尝试着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他有点期待，又有点觉得可以和人说心事，其实也很不错。

　　那送出去的竹简上，第一句是“仲达先生：见字如晤”，而后便是一长串空洞华丽的客套话，再下去涂涂改改地写着“仲达，我好像有点不开心，以为回到帝大还能像以前一样生活着，现在来看，是我一厢情愿了吧，我似乎总是这样拙劣不堪地想去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