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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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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园梅花纷纷,细碎清冽的香味在氤氲在空气中,主室里高贵安然的女子却已经不在,叶安寻大红的喜服在粉白的梅花中犹为突兀,男子站在梅林中遥遥望着主室,心下一片凄凉。这个时候的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今日是□□十四年的元月十六,也是他与谢氏小姐谢锦苏成亲的大好日子。外头喜庆的氛围和南风苑清冷的格局完全格格不入,然而他却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花瓣遮蔽了他的双眼,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她终究还是走了。
元月十六清晨,主仆三人便离开了衡芜前往云州。叶安寻苦笑:他又有何立场来叫她留下来呢,或者,这样更好。很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冷眼看着她被毒打,一身污秽的缩在角落,一双眼睛却犀利得注视着周围,绝不屈服。他所作的只是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帮着那些人一起欺负她罢了,如果这也算是一种好的话。他是没有资格让她原谅他的,他曾目睹过她最屈辱的岁月,曾冷眼默然,所以,他们之间永远也不会有交集,不会成为亲密的朋友,或者亲人。那是一种妄想。
然后他看着她归来,一身锦衣华服,优雅地隔着纱帐与他见面,那双眼睛已经不惊波澜,淡漠从容,无所畏惧。繁华荣耀的叶阀,可知里头的人活得是怎样艰辛?
他试着与她交好,不顾别人的冷眼,成为南风苑的常客,她也不拒绝,只是那双淡笑的眼从来未曾有过真正的笑意。
叶安寻突然觉得悲戚,心理好像下起了一场浩浩汤汤的大雪,那个身影如此遥远。
他记得不满五岁的幼女将一只风筝递给他,春风中的笑颜干净纯澈,不染一丝杂质。那双手很温暖,一直传到他的心底。春日的微风吹拂起她粉色的裙裾,他目不转睛的看着那个少女将风筝放飞,笑颜如花。
墨菊上前:“二公子,这是小姐走之前留给你的东西。”
朱红色的锦盒上繁复的莲花纹路华丽优雅,他轻轻打开,明黄色的锦缎上,静静地躺着一块上等白玉,一面是平安,一面是一个“寻”字。
“这是……”
墨菊道:“小姐早先就向福安阁定好的上等白玉,在临行前吩咐奴婢给你。”
白玉触手温暖,手指摩挲过金黄色的流苏金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无法言语。
衡芜城外,一辆朱红色孔雀族徽的马车驶过,风撩起素色的帘子,女子微闭着双目,任青丝在寒冷的空气中飞舞。
“小姐,今日是二公子的婚礼,我们怎么在今日出城?”
晚晴遥遥望着古老而威严的蘅芜城墙,好像这般就能看见叶府的繁华荣宠。
暮雨小声道:“就你话多,小姐自然有小姐自己的打算。”
夕照却是心情不错,手握马鞭,马蹄飞奔,溅起清新的泥土。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少年是如此容易满足。
这日的西倦阁中,尚炀和叶京正在下棋。此刻正是尚炀落子之时,多年习武的手指略有薄茧,五指却是修长白皙,不同于女子的莹润如玉,青涩中带着阳刚,是一只令人赏心悦目的手。
“吭”。子落。
叶京一扬眉,好看的丹凤眼一笑:“我输了。”
尚炀并不说话,将棋盘上的黑子一粒一粒收回盒中,他的动作很慢,好像在欣赏着什么,这密密麻麻的棋格,倒更像一局又一局的阴谋与手段,赢的人得到了权势与名望,输的将万劫不复。
谢七一身青灰色的棉衣,静静地跟在叶京的后面,在二人不知道的时候,眼眸闪过一道精光。
“今日府中可真是热闹啊,叶氏和谢氏联姻,对于高氏和桓氏可不算是什么好事啊。”
尚炀已经收完了棋子,抬眸看见叶京的脸色有些讥诮。
尚炀笑道:“过几日灵秀会跟随宫里的几位贵人去大相国寺上香,你有空吗?”
“那边多谢殿下的好意了。”叶京将手中的白玉杯递给尚炀,樽中是刚刚温好的酒,空气中两个酒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
谢七轻轻走出门外,向一位小厮招招手:“给二公子的贺礼可是准备好了?天也渐渐暗了,带我去清点一下礼盒。”
那小厮谄笑着向谢七道:“谢管事尽可放心,都齐全了,五爷什么时候过去?”
谢七一道冷冷的眼神过去:“做下人的哪来过问主子的事。”
小厮连忙道:“是,是,是小人不长眼。”说着又赔笑了几句。就在不久之前,谢七也还是和他一般的小厮,如今一跃成了西倦阁的管事,那些曾经排挤过他的人现在却不停地巴结他,恨不得替他舔去鞋子上面的灰尘。
堂中大大小小的礼盒足有十三个,叶京这次可是好大的手笔。谢七一个一个清点过去,好一会儿才道:“叫上几个人,手脚利落点,这就把东西拿到东垣馆去。”
“谢管事可要亲自过去?”那小厮之前吃了亏,说话底气小了点。
“嗯。”他只轻轻应了一声。西倦阁的下人们大多对他是不熟悉的,谢七为人低调,十四岁进府,之前却一直没有人知道他,也是最近不知怎么的巴结上了五公子,才一下挤掉了唐翔的位子成了西倦阁的大管事。年轻男子们内心里虽有微词,然他的手段在这几日中渐渐显露出来,再没有人敢在暗地里使坏,一些原本忠于唐翔的人在几天里要么生病返乡,要么突然暴毙,从此消失于西倦阁之中。而丫鬟妈妈及一些老人看见他年轻俊秀,虽然话不多,又常年不苟言笑,却是不会向唐翔一般仗势欺人,还是很敬重他的。
新娘的花轿就等在门口,新郎迟迟不见,媒人在一边不断地唱喏,说着喜庆的话语。人群中突然让开一条路,大红喜服的叶安寻脸色有些憔悴,一只手抚上喜轿,缓缓掀开了帘子。陪嫁的丫鬟提醒道:“姑爷,快到吉时了,快些将我家小姐迎进去吧。”
叶家的长辈在宗正堂忙着招呼往来的客人,三姨太一身暗红色的夹袄珠翠环佩玲珑作响,招呼着一群官员太太,此间眉目之中多是骄傲之色。
直到三更时分,被灌了许多酒的新郎才被人踉跄地推到新房。
叶安寻合上房门,那双迷离的眼睛顿时清醒,哪里还有一丝醉醺醺的神态。大红的喜烛安静地燃烧,一众丫鬟早已退出。叶安寻坐在圆桌前,静静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新娘。
他一步一步,这条路好像很远,既希望快点走到,又希望永远没有尽头才好。谢锦苏大概是以为新郎醉了,轻轻挪动了一下身子。
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她的身体猛然僵住。
喜帕被轻轻撩起,露出少女姣好的面容,盛装之下的眼神多了一丝妩媚。在叶安寻的记忆之中,谢锦苏一直是在谢大公子身后的一个小丫头,哪里知道人世辗转,竟会成为他的妻子。他一直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脸,哪怕在圣上赐婚之后,他都想不起来她具体的面容。如今的明亮的烛火之下,少女微红的脸明艳动人,早就不是他所知的青涩。
他轻轻拥她入怀,男子宽阔的胸膛包容着少女柔软的身躯,他的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情/欲,鼻息好像还能闻见那清冽的梅花香气,华服的女子一转身,就是四年。
人生又有几个四年呢?
想到这些,叶安寻突然烦躁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解开了少女的衣扣,少女娇羞着脸,却欣然接受。凤冠霞披被扔在了地上,他有些急切地扯掉身上的衣衫,想要发泄一种怒火般得吻上那娇嫩的嘴唇。他闭上眼睛,告诉自己,只要这般就好,只要这般就好。
天过五更,一些下人们陆陆续续地投入到新的一天的生活。谢七一身不变的青灰色衣衫独立在凉薄的空气中,吩咐手下的人有序地坐着计划之内的事情。
西倦阁的格局不大,却很是景致。叶京一向是一个懂得生活的人,他喝的茶的西南进贡的上好茶叶,穿的是青白坊出品的衣料,用的是福安阁的金银玉器。他是一个真正的富家公子,叶阀几代的财富积累,养成的贵族之气,绝非一般士族子弟可以比拟。
用过早膳,韩思走进内阁,向叶京行了一个礼。
“五爷,早上刚来的消息,大小姐在回程途中遭遇刺客。”
话音刚落,俊邪的少年愣了愣,蓦地又恢复镇定:“有什么线索吗?”
韩思道:“三十个刺客都是死了,没有留下活口。”
叶京有些疑惑,按照叶安忧的性格,怎么也不会就此善了,怎么会让刺客都死绝了?
“那大小姐呢?”他问得有些不太确定。
“小姐重伤,人在扁阳城内休息。”
重伤?叶京邪魅一笑。谁能伤得了她呢?虽然没有深交,但对于她在叶家的事迹,他可是清楚地派人调查过的。曾经羞辱过她的人,早就连尸骨都没有了。
韩思刚走出门,偏院中便见到了一抹青灰色的身影。
四下无人,韩思才恭恭敬敬道:“主上。”
那双眼睛清冷,缓缓得流过窗外苍白的枝桠,最后落在韩思恭敬的面色上。若有人真正注意过他,便会看见那双眼睛的颜色有些特别,并非纯粹的黑色,有抹淡淡的灰色夹杂其间,沉静而内敛。
“主上,大小姐重伤的事有几分可信?”
嫣红的嘴唇缓缓吐露出三个字:“不可能。”
韩思眼前掠过叶京那一抹邪魅的笑容,若有所思。
“那么,背后的人又是谁呢?”
谢七思索前后的关系:“是高氏。”
为了让属下更好地认识眼下的情势,解释道:“陈郡和云州素有嫌隙,那里是高氏的封地。原本江北一带基本上都是高氏说了算的,老南山郡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几年叶安忧在云州的位子渐渐稳了,俨然有南山郡下一任主人之势,谢氏和叶氏又结了亲家,叶安忧是叶阀的大小姐,这样看起来,叶家至少已经有了和高氏一争的本钱。高氏不能动衡芜的势力,眼下南山郡王病危,叶安忧不在衡芜也不在云州,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韩思深吸了一口气,越发觉得眼前的主人内心之深沉。
“……不过,”谢七的话音一顿,好像想到了什么,“高氏内部可能会有一场好戏了。”
韩思本就是一个聪明人,略一思索,便想通了其中的奥妙。
□□十四年的春天,注定了这是一个多事的春天。
墨色锦袍的永瑆侯的面色如同他的衣服一般,阴沉沉地走进了高光潜的书房。
“我还是没能阻止。”高桢的声音压得很低。高光潜似乎早局知道高桢的反应,和高桢比起来,显得沉稳淡然。
“你在说什么胡话?你知道你现在在对谁说话吗?”
“我当然清楚,你为了自己的家族,舍弃了大哥,现在,你要连大哥最心爱的东西都要毁掉。”
高光潜突然叹了一口气,面上深深浅浅的皱纹交错,经过岁月的洗礼,变得沧桑。“你们两个都要为那个女人和我做对吗?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了,我不希望在我百年之时,连一个送终的人都没有。叶安忧是不能留的,她和叶氏关系再怎么不好,她终究是叶成秋的女人,那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桢儿,你姐姐在宫中得到皇上的宠幸,一面我们得到了皇上的支持,一面也会引来其他势力的忌惮。圣上早就想要收拾门阀,看着哪一家最容易下手,四门阀虽然暗地里较劲,然都不会不留余地,我们是唇亡齿寒啊。南山郡王是皇上的叔叔,你说,他会支持谁?那么叶安忧又是怎么样的位置?我们能留下她吗?”
高桢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桢儿,你要顾全大局,天下的女人要多少有多少,你最好不要再对那个人动什么心思了。你哥哥一个人的死,已经足够了。皇上是不会允许她和任何门阀子弟联姻的。”
老人说完,好似极其疲惫,喝了一口茶水,踱步走出了书房。只留下那黑色的身影在暗影里徘徊。
——皇上是不会允许她和任何门阀子弟联姻的。
那句话好像重重地垂在他的胸口,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西倦阁荒僻的偏院里,谢七一字一顿说:“……皇上是不允许叶安忧和四大门阀任何人联姻的。”
韩思印象中的叶安忧,一身华服,雍容淡雅,面色始终清冷,即使是笑,也笑得很浅。那个女人五岁死了母亲,被叶氏内眷打压欺凌,他不是没有耳闻,八岁那年南山郡王像是突然记起了自己还有一个外孙女,将她接到了云州,六年之后她回来了,迅雷般地收拾了曾经欺辱过她的人。外界传闻二姨娘重病卧床,其实是囚禁在了黑牢里,中了天下至毒的失心散,终日疯疯癫癫,少有一个时辰清醒,便会全身抽搐剧痛难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残酷的手段。
二姨娘独孤月也曾经是弱于四阀的独孤家的大小姐,却没有人敢出言相救。
那是一个怎样女子?
重伤?抑或只是故布疑阵?她想要做什么?
韩思默默,一旁青灰布衣的男子淡淡一笑,犹如初雪消融。
“这天下间能算计她的,也没有几个了。”
韩思突然想到,眼前的人若是对上叶安忧,又会是怎么样的一场好戏?
“主上把大小姐当做对手有几分胜算呢?”
男子淡淡道:“谁又知道呢。”
“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
“什么也不用做,我们只要在一边看戏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