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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尾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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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依依不舍地离开家以后,都觉得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回家了。
有时候我们接到上级的缉毒任务,情况很紧急,具体事宜得在车上临时布置分配。
我们出勤也得去山上野外,前去一线执行边境的任务,上头来消息说,发现那里有可疑人物,有几名男子背着行李爬山路绕卡点。我们为了追毒贩,犯罪嫌人往那里逃,我们都得跟上去,就算嫌疑人跳悬崖、跳水,我和同事也得一起追捕着跳下去。
有些时候在山野里偏偏还遇到充满白雾的天气,敌暗我明,更不好追踪。
我和同事有时候为了蹲人,从早蹲到晚,蹲几天几夜吃土或者吃喝拉撒都在车上。等我们发现敌方的踪迹,三三两两地撵上去抓人,某次我运气特殊遇到一个有身手的小贩子,打了几回合下来,他用利器伤我,我险些毁容,幸好同事赶过来帮忙,一起制服了那个该挨打的贩子。我们气势汹汹地翻出贩子的行李包,明知故问,包里这都是什么?!
有些贩子装傻充愣,或者说有人叫他们带的东西,卡点过了,就给他们一笔钱,差不多过万。
好歹抓住了人,查获了毒品,大家的一切布置总算没白费,抓这种小贩子还没那么冒险。倘若遇到亡命狂徒,他们开车冲破卡点掉到荒郊野外危险的地方,甚至搜出各类枪支和刀具对付警方,我们又得马上跳下去捉人,我与同事合作着用命去搏斗,大家已经成为了战场上过命的战友。
每干一票大的行动,这紧张得让我肾上腺素飙升,就算对面有手榴弹和冲锋枪,我们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只一心想着抓住毒贩,少危害中国人。我只要想到如果是我的女儿误入歧途碰了毒品而痛苦早逝,如果是我的老爹在外打工被人骗得吸毒毁了家庭,如果是我的良旌在夜场打工兼职被人下毒变成了一个烂人,如果是我的亲戚吸毒掏空家底并对外坑蒙拐骗还卖儿卖女,如果毒品导致他们本该幸福平淡的一生烂了下去……我那股冲劲和怒气,就连黑夜里打雷闪电的天空都仿佛压不住。
而现实里这些事情都不是如果,它们活生生在每时每刻发生着,被毒品毁掉人性的父母,毒瘾发作出现幻觉,还会捏着尖刀对准自己哭泣恐惧的孩子……吸毒导致出现幻觉的青年人疯狂地自残……万千个被毒品破坏的家庭都让人目不忍睹……
毒贩们携带的毒品大部分都已经超出了量,十几至上百公斤,早就足以死刑,他们没有回头路走,这群让人深恶痛绝的亡命之徒,对上缉毒警察只能你死我活。重犯本来就不要命了,何不拼个鱼死网破呢?他们光脚不怕穿鞋,一旦占上风就对缉毒警察下死手。
我和同事数次互相保护彼此,我方有人中枪受伤,那么我们必须掏枪往毒贩的致命部位击中,不是他们死,就是缉毒警察亡。
我怕苦,怕痛,怕吃枪子儿,怕身上有疤痕,怕自己变丑……但是只要想到毒贩和毒品危害无数个无辜的人们,我就恨不得把他们都统统抓起来杀了他们。
我虽然不能真的亲手杀了他们,但在追捕和逃亡的过程中,我们的较量也是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每当我冲上了前线,就把那些苦啊痛啊的想法抛之脑后了,我更怕的是不能保护我身后至亲至爱的家人们和中国人。
我不怕死又怕死,一个人的我不怕,有了家人我才怕啊。可自从我亲眼看见我的几位战友被炸死和枪击而亡后,我嚼穿龈血地发着抖立誓,生做禁毒人,死做禁毒鬼!
虽然我每次抓人都腰酸背痛,有可能还一无所获,但一想到我避风港里的家人,想到爷爷生前热血的话语,想到建设我热爱的祖国,想到祖国满目疮痍的历史,为了让社会多一分安宁,我就又有透支的劲儿了。
有一次我们在追捕毒贩的激烈行动中,大家都在喊前面的犯罪嫌疑人别跑!互相放着狠话……
双方都在边跑边交战,我追得太紧,躲避不及腹部被打中一枪,我中枪倒下昏迷的时候,同事们纷纷吼叫着呼唤我为自己取的代号,他们也在我的耳边担心地专门叫我家里人的名字试图唤醒我,一个个声嘶力竭地让我不要彻底睡下去。
我听到罗永颐的名字,良方生的名字,谢昭知的名字,桂凤的名字,徐知青的名字……我果真恢复了点精神,竭力地睁开眼睛,晃眼看到脏兮兮的身上源源不断冒血的可怖枪伤,我觉得乏力又很痛而犯晕了,便闭目养神等着他们把我抬去急救,他们求我睁开眼睛,我只好看着丛林上万里无云的天空,疼痛着痴看摇摇晃晃的车顶……
我进入手术室的时候,已经失血过多昏迷过去了,听说我大量出血险些没命。幸好血库里有匹配我血型的库存足够为我输血了,那一次相当于浑身都换了别人的血。
我昏迷的期间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光明的前路,但是我听见有人在呼唤我,她的声音好温柔熟悉:西西,西西……快醒过来啊,我是青子,你快醒过来,再不醒过来,你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接着我从漆黑的地方转到了一个出现白光的虚无之境,前方的光芒太刺眼,我遮了一下眼睛,逐渐适应后陷入了一片白茫茫的境地,模模糊糊之间,我看见一身警察制服的徐知青端正出现在了我面前,她笔直地站立着向我敬礼后,态度敬重地向我走来,这光明磊落的人忽然一下子拥抱住了我。我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的女人,在这个时刻,我热泪盈眶地喊道:“姐,姐姐,你怎么这么晚才肯见我!你是不是对我彻底失望不要我了……”
她捧起我饱经风霜的脸颊,柔和细心地擦干我大颗滚落的眼泪,否认道:“才不是呢,姐姐最爱你了,我真的很欣慰我的妹妹长这么大了,你啊成熟厉害了……但我要是见到你,证明你就快死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能见你,我要你好好的,快醒来活着去见良生,他现在眼里全是你,你要是没了,你让他怎么接受,他会死的……你听姐姐的话,帮我好好守护他……我看到你们在一起互相支撑对方我就放心了……你要顺着那道我开拓出来的光明走出去……走到终点……你就能见到良生和他们了……快去呀……真的不能再等了……你不能和我待在这里……你会死的……”
疲倦沉重的我死皮赖脸抱住徐知青,我断断续续抽泣着,鼻音浓重地说道:“姐……我舍不得你……我太累了……我能不能就到这里了……我觉得我不行了……我没力气睁眼了……毒贩怎么就抓不完呢……付出了那么多缉毒警察的生命……他们还源源不断……我真的又哭又气了很多次……”
“不行……傻孩子……你睁眼看看外面的环境……现在吸毒的人已经变少了……社会真的在变好……我们的付出没有白费……你能坚持下去的……只差一线之隔……你留在这里……你让他们怎么办?你给我走……”我整个人突然被青子用力推了一下之后,我就被那股光明极速带走,接着跌落到灰暗虚无里,我浑身抽搐了一下。
姐姐……青子……你别不要我啊……我在梦境里哭喊着。
最后,颤抖泪流的我听见昭知也哭着喊道:“……妈妈,你不要死。爸爸在家里想你想得三天两头红着眼睛,我总以为你要死了。他每次都说你平安无事,但妈妈你现在怎么了?!你不要死哇……”
我这次身负重伤,大家全部急慌慌地赶来看我,一家子都在床边哭成一片,他们的哭声颤得有些好笑,就仿佛我已经牺牲了一样。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笑话他们,给谁哭丧呢?
他们破涕为笑,一拥而上朝我围过来,嗔怪我还笑得出来!
宝贝女儿见我醒了,哭得更厉害了,大家都惊喜交加。
我从重症监护室转到单独的病房里,一直都有人来探望着照顾我,家人、老朋友和同事们无比关照我,每个人都想守着我,但他们都有各自的事情,只好轮流看看我。除了我的直系亲属能请假来照顾我,他们不放心护工,总是要亲力亲为,各自心里那块压着的石头才会落下。
昭知目前拒绝上学只想和家里其他的成员一起关心我,她时时刻刻在床边黏着我。每次进来一个缉毒警察同事,她都向他们像模像样地敬礼,然后恳切地弯腰致谢。大人们也端正温和地敬礼,一致与她弯腰回礼。
守在一旁的良旌用相机把这个画面拍了下来,把这一刻的场景留在照片里当做纪念。
他制作了很多份昭知成长的相册,为了记录女儿的点点滴滴,也为了拍给我看。我在病房里反反复复地翻看家庭相册解闷,我亏欠了昭知太多太多,很感谢良旌每天用心的记录,这些厚厚的相册,我们一家人怎么看都看不腻。
昭知每次嘚瑟地抢着照片炫耀给别人看她小时候的样子。
做过大手术的我慢慢病愈后,终于能办出院手续了,我带薪休假在家养身体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良旌同昭知每天下班和放学了都寸步不离地守着我,爹、桂凤、公公婆婆和徐怀瑾奶奶也总来探望我。
说实话,我总怕好日子过久了,就懒惰下来,不想再回到前线了,我一直在警醒自己,不可对这些幸福的时刻产生过多的贪婪,这都是其他的前辈和同僚,以及社会上默默付出的人们换来的日子,我应该和他们一起轮流守护我们的家园。
晚上我身上的伤口时不时隐隐作痛,良旌想尽办法缓解我的疼痛,彼此接触得过于亲密,我俩又产生了激情,我身上的伤导致我和他不方便亲热。
到了夜晚良旌莫名爬到了我身下去伺候我,我顿时抓紧了裤子,骂他真是疯了。他嗯一声说,他是想我想得疯了,他爱我,他才愿意这样做,他不指望我帮他解决,他想让我快活一下。
遇到我,他什么洁癖都没了。
最后我们互相尝试了一下这方面的兴趣,他从片子里学来的技术尽数授予我了。我告诉他,每当我们探索这方面,我就觉得我们是被激素驱使的原始动物。他承认,是的,但是原始相爱,感情质朴纯洁。
我和良旌在家过了一段安稳而没羞没臊的日子,我们温馨珍惜着当下的每一天,他在心里也数着倒计时,很想逃避我再次离去的事。昭知以为我能在家里养病陪伴他们久一点,等我与他们商量我的安排时,她觉得每次和我相处的时间都一晃而过,比猪八戒吃人参果还快。
昭知早上去上学之前都总是调头回来抱我、亲我,求我乖乖地在家里等她,别再乱跑了。
我等伤势彻底地好到能自由行动了,没大碍了,自己硬着铁心打算回到岗位上去。
这一次连良旌都克制不住了,他倏然给我无力沉重地实实跪下,落寞的男人紧紧抱着我的双腿祈求我别去外面了,他那张瘦削的脸埋在我的肚子上贪婪地擦着,热热润润的水渍浸湿了我的衣服。
我努力想要拉良旌起来,他落泪死心眼地跪在我面前,卑微地求我真的别走了,换岗位回来工作好不好?
我知道他太爱我了,后来的我不知何时开始承担不起他的爱。我好说歹说地安抚他:“我已经停不下来了,我身边牺牲了好几个同事,我亲眼看着他们倒下,我必须接力完成他们的理想,连带着大家的那份拼命追捕所有的毒贩,我知道毒贩抓不完,但我活着一天就要抓他们一天,我没办法在家里享福了,你就当我这辈子是来还债和欠债的。”
然后我挣脱了良旌勒住我的双手,扑通一下也给他跪下了,我颤抖紧抱着失落的他,哽咽着与他头磕头:“求你了,让我走吧,算我对不起你,我欠你的,我下下辈子还。”
魂不守舍的良旌逐渐瘫坐在地上,他冷静下来点着头冷笑,咬牙切齿地说:“好,你要去缉毒是吧,我也去报考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走了昭知怎么办?”
他眼神灰暗地笑了笑,第一次质问道:“你想过我吗?”
“对不起,但我每天也都在想你……”我只能向他低头道歉,我年少轻狂的性子在入了警队以后早就被磨得面目全非。
他突然怒气冲冲把我扛起来压在床上,横冲直撞发泄了一通,然后我压到了他的身上去取悦着宽慰他,他摸着我肚子上的刀痕和枪伤留下的丑疤,已经没有眼泪可流了,这个男人眼睛周围红红肿肿地凝视着上方的我。
他很快重新把我压到下面去,让我背对着他,我身上哪儿有疤,他就从什么位置惩罚着再做一遍。
我最后连手指都不想再动了,除了嘴上能吸一口烟。这几年,我俩愁得戒不了烟了,干脆一起抽上了。他知道我在外面玩命地东奔西跑也忍不住抽烟,就无法再管束我了。
他抽了一口烟后,寂寥地吐着一缕又一缕烟雾,苦涩地道:“你让我又爱又恨,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你都要弥补我,我现在深爱的人只有你一个,你已经把我磨得连对青子的感觉都淡忘了,我混蛋啊……”
此刻他完全只爱我一个,我却满足不起来了,我突然在某一瞬间产生了一个大方的想法,宁愿他的心里有别人,让别人替我来守护他,我总算明白青子的心情了。于是我坐起来答应他:“好,以后的很多辈子都给你,但是你要是看上了谁,你也去自由谈个恋爱,我俩可以离婚的……”
良旌听了这话,整个身形顿了顿,接着他也凝重踉跄地起身,骤然一拳头擦过我耳边的发丝,重重捏拳打在我身后的墙上,他闷声不响,只有拳头打在墙上的咚一声,闷闷的。
如果是以前的我一定会下意识吓得一抖,现在经历过巨响枪炮的我只是有些意外而又平静地看着他,他与我互相死死地盯着对方,他眼睛里的血丝越来越多,怒目切齿道:“好啊,你当初非赖着我,把我搞得团团转,等我真爱上你了,你他妈的匆匆给咱家生了个孩子你就走了,现在你仗着我爱得你不可自拔,你还想赶我走?我/操/你祖宗十八代,你他妈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你这混蛋再赶我一次,我把你做死在我的床上,也好过你被毒贩害死!”
这是谢良旌这辈子第一次对我说出这么脏的话,他这几年是被我折腾得没了好脾气,已经忍到极限了。我明明知道他最怕爱人不在身边,我还一意孤行丝毫不考虑他的感受,只自私又无私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完全魔怔了要抓死那些毒贩,我无法收手,除非我老到退休抓不动为止。
我轻柔地握上他砸出血的手,心疼地吹了吹,现在倒是成了我经常向他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我该打,我再也不说那些混账话了,那你以后想走就别怪我不放你了。”
我想学他之前扇自己的脸时,他提前预感到捏住了我的手。
“嗯,西子,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良方生一字一顿地说。
我找出药箱仔细地帮良旌擦药,也说了这么一句话:“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那我死了,你就别再重新找个人陪你了,我心底还是很自私的,跟做巡警的时候一样,希望你为我守下去。”
他温热的额头钻着磕在了我的肩颈上,时不时侧着头吻我的皮肤,他劳累地吸了一下鼻子,有点鼻音地回答:“嗯,会的。”
这一次我们道别离开的场景,依然是那么痛彻心扉。
谢良旌本来抱着挣扎的谢昭知为我送行,等女儿挣脱他的束缚以后,她立刻下地摇摇摆摆地朝我跑来。
然后良旌也奔起了生活中的马拉松跑步,这个沧桑的男人疯狂地追上了载着我的那辆汽车,他在车窗外歇斯底里地喊道:“西子,我爱你,我他妈爱你爱得要死了,你永远记住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好,我也爱你,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老公!女儿!对不起!我走了……”我开窗答应他们,再次重复了一遍这话后,我为了克制自己,一如既往风驰电挚般开车,彻底甩掉了我身后的爱人、女儿和家人们……
我对不起他们。
我坚持选择了那条理想的道路,奋不顾身地奔赴未来,我每一天只能对自己默念,活做禁毒人,死做禁毒‘鬼’。
我残余的后半部分人生有两句话可以概括。
我生是你们的人,死是你们的鬼。
活做禁毒人,死做禁毒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