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西始》李庸和

34、爱有几分

　　桂凤知足常乐，这面优点，我和良旌得向妹妹学习。

　　我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大抵是自己潜意识里上的枷锁，事实上那种压力总在无形间自动会逼迫上来的。我想，良旌的状态有时候与我类似。

　　良旌在背地里请人制作做了一位虚拟青子，我曾经撞见他戴着VR眼镜触摸着空气，在房间里抽抽噎噎地哭。他心理疾病发作的某些时刻还哭得撕心裂肺，书生气的他声泪俱下，如泣如诉，这个悲哀的男人脖子上的青筋都哭到扯至突出，肉眼可见地似乎突突跳动，让我直观地看到他的心脏到底跳得有多痛……

　　他说话说得很轻，但我知道他的唇语在叫青子……就像有时他呼唤我西子的那种习惯……总要唤到一个存在他身边或者灵魂里的人，他才能活下去一样。

　　后来趁他不在家的一个下午，我独自在家翻出这个VR眼镜观察，才晓得他为什么会戴上这个就哭。别说是他了，连我都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我们的科技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令人可以冷不防地看见过世的亲人，我竟然半完成了自己今生渴望的那个愿望，自己恍惚地接触到了虚拟的青子，我一时之间感到不可置信，便傻傻呆呆地将她和她周身的环境打量到底，逐渐手足无措起来。

　　我看见青子所处的环境很静谧自然，是那么的宁静美好，就好像待在天堂一般的房间里，周围冒着白茫茫的光晕，让人处于梦幻和现实当中分不清此刻在哪儿，如同我反复做的相同梦境。她整个人依旧是青春俏丽的模样，气质知性柔和，甚至比如今的我还要年轻一些，是啊，她的岁数已经永远定格在了死去那一年。

　　她啊用生前一样温柔的声音说着话，莫名向我打起了招呼，这个女人很认真地在旁边做作业或者做事，但她能抽出空时不时与人谈心。

　　清纯可人的她稍微侧头，微笑着问候道：“我在这边安好啊，你们也好啊，喂，擦干眼泪快过来坐，陪我聊聊吧。”然后她会嗯几声，似乎设置好了，似乎回应别人有时打招呼说的话，或者是她沉浸于自己的世界自言自语……

　　接下来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知道吗？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妈妈和你，我最在乎、最爱的两个人就是后爹和西西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他们哦，尤其是坏脾气的西西，别以为她顽皮就很坚强啦，其实啊她的坚强往往都是拼命拼出来的，她不是一个总是流露脆弱的女孩子，这个傻孩子总是时刻用尽全力把自己的坚强挺起来，比起经常露出懦弱和脆弱一面的你我，她是不是更让人心疼呢，她一旦彻底难过了，没有平时那么闹腾，往往会不吱声，心底已经天崩地裂了，所以你一定要经常关心她……没有我……她……应该也拼命过……只有我知道，我最爱的这个女孩儿，我的傻妹妹肯定能度过一切糟糕的事。不像你我，唉，我放心不下你啊，你别哭啦，良生，你记得要经常微笑哦，笑着面对生活，也许这种微笑就成真啦……”

　　“来，亲爱的，我们抱一个吧，请你慢慢积蓄力量重新走下去……”她说着从椅子上起身，走过来拥抱着我温存。

　　我知道这是虚拟青子说给良旌的话，但我还是沉浸痴心地伸手过去了，我也像他那样抱着一团空气，哽咽着依赖地靠在眼前的她身上，似乎闻到了她的淡淡香味儿，似乎拥抱到了她的灵魂，我热泪盈眶哭得不能自已。

　　尽管面前的青子是合成出来的假青子，可是虚拟青子与她的神态和语气是那么相像，不过那番话大抵是良旌想象出来的，也可能是阿荣告诉给了良旌，青子曾经的遗言。

　　我后来空了也会偷偷摸摸地翻出VR眼镜戴上它，痴痴地透过虚拟人物看着过去的青子。

　　我和良旌的异常，被另一双好奇的眼睛发现了。

　　周六下午，桂凤看见我从良旌的房间里擦干眼泪出来，她悄悄地疑惑道：“西西姐姐，那是什么东西啊？”

　　她没有我那么大胆敢私自去翻良旌的东西，但是她看见我和他都戴着那个东西哭过。她之前撞见我们戴VR眼镜的时候，都会轻手轻脚地帮我们把门缝关紧，让我们在里面哭个痛快。
　　她说起来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因为她还看见我和良旌抱着穿上女生衣服的布娃娃哭泣，那套衣服很像青青姐姐的风格。她问我，我们该不会在想象着拥抱青青姐姐吧。

　　我请她闭嘴，别多管闲事。

　　直到桂凤下一次生日许愿，附耳跟我说了她的愿望，也想看看那个高科技物品。无奈的我等良旌不在家时，终于给她戴上了VR眼镜，让小妹妹也看见了虚拟青子，她也被震撼到眼泪直流。

　　这个东西一时之间成为了我们仨精神支柱似的续命之物，我们分别轮流在VR眼镜里探望青子，可是有一天我终是把它毁坏了。

　　那天，良旌不过是随口玩笑叫我的举止别那么吊儿郎当的，我因为VR眼镜的存在也看他挺不顺眼的，于是借题发挥接连反问道：“你说什么？我吊儿郎当？你是不是还觉得我流氓？我不正经？我向来态度不端正？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你管得着吗？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用拿那些有的没的礼仪规矩束缚我，我不吃这一套。我是没有你的初恋温柔大方，你找她去啊，谢良旌，我操你大爷，我姐已经死了，你别他妈自欺欺人了。”

　　“我真没有觉得你不好，你不开心我就不说了，是我错了。你能别这样说话吗？我不想跟你吵……”他转身插兜想要回避，我在后面更来气了。

　　在我长久压抑的感情爆发以后，我和良旌大吵这一架的时刻，我终于冲进他的房间里，胡乱地把VR眼镜翻了出来，举起它，质问了他一番：“谢良旌，你不觉得你很好笑吗？你这是在干吗？是在宽慰自己哦？是劝你自己对我好吗？还是在自欺欺人啊？我请你能不能放下过去，完全地面对我，别再靠你和她从小那些假模假样的话洗脑自己，才来对我好？!你跟她真的是一种人，怪不得你们以前能走到一起!我求求你，完全地看到我，完全地喜欢我这个存在的人好吗？虽然你跟我在一起，可是我经常觉得你好像随她死掉了一样，是我在强留你似的，人在心不在有什么意思？这样的男人，我干脆不要!我也有累和忍无可忍的时候!你不要觉得我死了以后会把你还给她，我在的时候你就可以不珍惜我!把我当个替补践踏我!”

　　“不……不是这样的……”良旌顿时既愧疚又有一种被冤枉时出现的愠怒，他很想解释什么，却觉得某些真话一时说不出口。在这个欲言又止的时间里，他的面皮犹如落灰的陈旧墙面，然后他苍白无力地说，“可这就是全部的我啊，西子，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除了她，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一点时间？!你自己数数，我给了你多少年了？”我冷笑嘲讽着，使劲儿砸了这个VR眼镜，“我给你的时间给够了，你没机会了，请你必须面对青子，面对你自己，再来面对我。否则，别来见我了，我受够了，真的。我要做一个原本的我，而不是你眼中半个青子和半个西子的存在……”

　　“嗯，好，对不起……”他低声道着歉，却蹲到地上颤抖着手想修复这个偷偷陪伴了他很长一段时间的VR眼镜，男人有些无措，不知如何是好。当我看见他这副精神虚弱的模样，也愧疚心疼着，可是我从来不想表现出那些乱七八糟的可怜情绪，我仍然嘲讽着他，甚至一脚把那东西厌恶地踢开，踢得更粉碎了，就头也不回地跑回了房间，叫他整理好心情就赶快给我死过来。

　　除了我，大概没哪个女人能忍耐在感情上这么懦弱无能的男人了。以前的我压根想象不到，我将来会和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的，我应该喜欢中学时代罩过我的九哥才对，他肯定会从上一段感情里很快走出来，然后真正地爱上我。

　　良旌拾起破碎重组的VR眼镜藏在身后，他开门回来以后冲我勉强笑了笑，他就是这样，同死去的青子一样，从来不对我动很大的肝火发大脾气，即使是我毁坏了他们的东西，他甚至感到心虚，会想方设法地来讨好我。

　　我反复想了几天几夜，退一步越想越气，我向政务中心请假多天后，暂时回去收拾行李不声不响地想离开了，我捂了那么多年的石头都该捂热了，他还是沉浸于过去无法真心地爱上我，由始至终，他对我的喜欢也只是喜欢小女生一样吧。

　　我收拾东西离家出走的那几天，暂时住进了比较远的宾馆里，不打算回长夏街让爹担心并听他的唠叨，我也给桂凤写了一张便利贴留言告诉她，我只是出去散散心了。

　　离家当日，我打开索尼手机的相册，不断地看着我和良旌过去的回忆，不知是休息几日再继续守护他，还是放过彼此彻底分手，当他们打来电话，我就关机把手机丢到了一边去。

　　我放空自己吃吃喝喝，不知不觉中，我思虑沉重地走到了良旌从前生活过的地方，他父母家的高档小区，他读过的学校，兼职打工的地方，喜欢去的场所……

　　他以前讲过的地方，我记得丝毫不差。

　　我一个人默默体验我爱上的良方生曾经走过的那些路，抚摸过他留下的痕迹。

　　我失魂落魄去了他父母家的门前，倒是没有进去找茬拜访着再次痛骂他们一顿，我只是安静地乘电梯上去，又孤单地走楼梯下去，然后坐在三楼的楼道里发呆。我记起他说，他小时候从安全通道爬上爬下锻炼耐力，想要跑得更快，在他第十遍逼着自己跑上楼的时刻，他在三楼一脚踩空崴住了脚，为此被父母责骂了很久。

　　当时他明明很想讨得互相经常冷战的父母的欢心，便努力地把体育成绩提高，但是当他攥着进步很大的期末考试成绩单过去，他们都在质问他丢掉的分数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就是不能拿满分呢？为什么每次就差那么一点？!良旌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太让爸爸妈妈失望了!你平时到底有没有用功地学习!考试有没有认真仔细地读题和算题？!中庸的孩子真让他们失望得不想再说什么了……他们不要第二三四名……他们要第一名的优秀孩子……

　　小良旌拼命地想要进步和努力讨好父母，永远只换来无数次的质问和怪罪，从来没有父母的一声鼓励。除了爷爷奶奶对他温和宽松，直到遇到青子以后，他们互相每天鼓励彼此，逐渐走出了家庭的阴霾，并学会反抗不合格的父母。

　　从小到大的良旌收到不够完美的成绩单趴在桌子上闷哭时，除了老师，没有人理解他，同学们都认为他这个男孩子又假又矫情，清高什么呢？
　　曾经我也不理解那些三好学生，分明已经足够优秀了，还为一点分数要死要活，为什么不去表扬自己呢。是良旌教会了我站在他人的角度去体会和共情背后的那份难言之隐。

　　我在三楼弯着腰一步一步地找出了良旌曾经用圆规刻在这里的话，失败后休息够了就站起来。我摸着这一行字，喃喃问自己休息够了再回去守护他吗？

　　他从小在高压的精神痛苦中也过得不好，如果我放弃了他，还有谁像我这样爱他呢？他自己也不好好地爱自己，道理都懂，摇摇欲坠的他却忍不住把依赖放在别人身上。

　　除了我自己，那谁来与我相爱呢？我想要一份真正双向奔赴的爱情。尽管他给了我很多亲情般的爱护，可那约略都不是发自心底的深爱。

　　从小爱哭的小良旌在楼道间跌倒时也哭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扶着楼梯忍痛爬了回去。他不敢告诉父母，他崴住了脚，在他们面前若无其事地忍痛装作正常走路，最后他的右脚肿得都走不了路，痛出汗的小男孩儿骤然摔在了地上，才得到了迟来的救治，以及父母不算关心的怪罪，他们竟然大多想着会不会影响孩子的体育成绩。

　　想到这里，我真想冲进去痛骂他唯利是图的父母一顿，但是我折回去重重地敲了很多次门，里面没人响应，算他们走运不在家。

　　下一程，我来到良旌毕业的那所小学校门口周围，自己出神看着里面空空荡荡的孤寂场所，学校放假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如同我此刻失落的心间，但我想象出他小时候文静礼貌地走在校园里上学的模样。站累了，我坐在校门口的花坛旁边继续看向里面，值班的保安大叔问我有事吗？

　　我胡扯说没什么事，在考虑以后要不要把孩子转到这所学校。

　　然后保安大叔居然大方地放我进去观赏学校，但是要登记。

　　我逛至良旌所说的四班的教室，幸福地坐在他曾经坐过的刻了姓名字母的课桌前，想象着他上课专心致志的画面。接着，我也在翻新的小操场上跑了几圈，然后累得躺在了一棵大树下乘凉。休息片刻后，我找来工具挖出了小良旌童年时埋在银杏树下的愿望瓶。

　　他向我讲述过去的时候并未诉说他的愿望，只让我猜。他或许想不到，或许能想到，有一天我来到他的小学挖出了他三年级那一年埋下的愿望瓶。

　　他的愿望是：银杏树神爷爷，你是不是能像阿拉丁神灯一样帮助我达到心愿？我可以许三个愿望吗？我许的第一个愿望是爸爸妈妈和好如初，婚姻美满。第二个愿望是长大以后考到让父母骄傲的重点大学。第三个愿望是二十岁后遇到很爱我的女孩子，我也爱她如己，一定不能和爸爸妈妈破碎的感情一样。

　　我看完他的愿望后，抽出随身携带的笔在愿望纸张的背后写下，良方生，十年后遇到你的西子，从喜欢到爱上了你，我爱你，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和预期。

　　这一刻我突然觉察到，原来爱是不求回报的，我们给予彼此的爱虽然不够格，但我真的有在爱他，他也在努力地走向我。

　　我重新埋下良旌的愿望瓶，离开这所小学后，不方便再去我和他一起念过六年的中学，我们的家在附近，容易碰到他们，我目前不想让他们找到我。

　　接着我去了他从小到大经常看书的图书馆，体验他沉迷于书籍的爱好，轻轻翻出了他借过的部分书籍，我在图书馆阅读国内外的文学，待到傍晚八点闭馆为止。

　　最后我问路找到了他少年时打工兼职过的地方，一家经典的KTV夜场，我一个人开了豪华的包间，独自占着话筒，反反复复地唱起了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专门唱给自己听：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