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青西始》李庸和

33、黑色生死情

　　从上一段感情里走出来的桂凤继而为亲情烦恼，放假后她常在废品区流连忘返，有时回来得比较晚，好几次都是我们去找她回来吃饭，教她那么晚了别在老家逗留，以免碰到坏人。

　　棚户区的老房子并不坚固，那个摆设似的木门即使有锁，我似乎一脚都能踹开它。

　　桂凤认为她身上揣了我特地给她买的便携式高分贝警报器，以及有按键手机能及时联络我们，也知道如何发短信报警求救，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她在外面很注意安全，基本不跟任何奇怪的陌生人交谈，特别是不太与异性来往，她最多与学校里知根知底的熟悉男同学一起玩。

　　我给桂凤讲了很多案子，比如性侵案、分尸案、拐卖妇女儿童案都没少讲。她最多让步找有空的家里人陪她一起去老家捡废品，这已经成为了她的兴趣和习惯。

　　这个小女孩儿的潜意识里也一直在等待青青姐姐。

　　有一天晚上落单的桂凤从楼下回来后，她那张发白的脸色比较复杂，她捏着卖废品赚来的工钱，整个人有些傻住了，她呆呆地说：“我……我看见青青姐姐了，我还跟青青姐姐说话了呢，她……她在楼道里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我的血汗钱掉了……声音很耳熟……我转头一看自己身上揣的钱不知什么时候真的掉到了地上，我捡起钱正想谢谢人，抬眼一看，竟然是青青姐姐冲我微笑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就不见了……”

　　最初我以为她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全家紧张兮兮地关注她有没有事，结果听下去，是她莫名其妙地在胡言乱语，大家就松了一口气，撞亲人鬼总比遇到坏人强太多了。

　　当我听清楚了桂凤的话以后，二话不说立刻跑去找人，我从这楼层中间的位置出发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到楼上，反反复复跑遍了整个楼，也在楼道门口和小区里到处找青子的灵魂，可我没看见任何人，我第一次迷信喊了很多声青子的名字。

　　爹在楼上安抚既害怕又知足的桂凤，而良旌追下来把我拉了回去，他说一定是桂凤太想念青子看错了。

　　我只好反复追问桂凤，是否真的看见青子拍她的肩膀，并且对她微笑，然后消失了？

　　桂凤始终是这一套说辞，她也有点害怕，求我们下次能不能陪她一起去捡废品，或者我们在楼道里等她。

　　我突然觉得她在撒谎骗我们，为了博取大家的关注，或者想要有人陪伴她走夜路，她现在比较怕黑，就算楼道里有声控灯，但是一会儿后容易熄灭，她总是吓得大叫一下，连忙踏脚叫喊重新唤醒声控灯。

　　我透着一股愠气质问桂凤是不是在撒谎？

　　她一直摇头不肯承认，我恼得险些对她动手，我厌恶任何人拿这种事情开玩笑或者当理由，良旌心理疾病发作的时候出幻觉就已经折腾过不少次，被我下重手拍脸清醒了。

　　桂凤咬死说是真的，她真的看见了!

　　爹一边宽慰小闺女，一边劝我别动不动就吓桂凤。

　　良旌也阻止我继续找桂凤问这件事，他告诉我，在心理学上来说，儿童有时候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会把幻想当成现实。这个解释让我的无名怒火消散了很多。

　　良旌还说，我明明知道，他也看见过她，但心理医生说，他是悲伤过度又太想念她了，曾经出现了幻觉。他想桂凤应该也是这段时间情绪不稳定，就时常想到了青子当初温柔陪伴着宽慰她的时候，然后在潜意识里从想象之中逼出了自己都不清楚的幻觉。

　　这种说法使得我开始谅解桂凤，但我心里生气的很大原因是，在青子去世后，他们皆或因幻觉看见过青子，只有我从头到尾没有见过她，除了那只青色的蝴蝶。

　　爹某次半夜从外面买宵夜回来后也忧虑地说，他在楼下看见青子了，可是青子不理他，走着走着就消散在了黑夜的楼道里。我想，爹或许把其他类似青子的女孩儿看成了她，人家女生半夜里看见一个老男人追着自己，当然会很害怕地匆匆跑掉了。

　　虽然我总是用科学解释这些他们遇到的事，但是我心底非常希望世间真有灵魂，只为了再亲眼见见她，这是我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完成的愿望。

　　可有一阵子我天天都守候在学区房的楼道里等待青子，自言自语地跟她说话。我说，他们都看见你了，为什么只有我没有呢？你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吗？我也很伤心，为什么不是我出现幻觉了？是他们太捕风捉影觉得谁都是你吗？

　　自从桂凤经历过楼道里捡血汗钱的事，她总是疑神疑鬼的，她虽很害怕，但她有时会过来坐在我的旁边宽慰人。她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似的讲：“青子姐姐说了，她很开心你真正的长大了，她也就放心了，彻底走了。她让我们一家四口要好好在一起生活，家庭里要有爱，不能再充满冷战和不温柔的粗鲁。”

　　好吧，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确定是桂凤在借青子让我不要再对她动粗了。

　　除了捡血汗钱刚刚事发时令我血气冲脑，平静思考了几天的我没有那时如此激动，便不会急得对桂凤愠怒起来。

　　后来桂凤只要在外面玩得晚了，她常常不敢一个人走昏暗的楼道，经常打电话叫我们下楼接她，即使后来良旌在楼道里自费换了亮堂堂的一直不熄灭的灯泡，她都不太敢一个人在晚间上楼。她总觉得自己会看见青青姐姐，虽然她也很喜欢青青姐姐，但是她要是真的再次看见去世的人，她一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时候我彻底相信，她没有撒谎，也许她曾经不是在幻想，大概她见过她，才一直这么怕独自走楼道。
　　或者桂凤确实出现了幻觉，大概是这孩子太想念青子。想见青青姐姐又害怕见鬼，这就是桂凤复杂的心情，如果有人同她一路见到青青姐姐，她就觉得刚刚好。

　　如果看见桂香婆婆，桂凤会害怕吗？她想了想说，应该不会太害怕，害怕是多少有的，只要想到毕竟婆婆从小养着她，对她那么好，她就觉得自己不应该害怕。

　　桂凤那几年那么害怕黑暗和鬼，是因为她在学校里看多了借来的鬼故事书籍，以及听同学们讲了很多灵异事件。

　　有一个同学不知是真是假地说，他转校以前在另一个学校的班级里，看见过恐怖的画面，当时他和班上的同学互相玩掐脖子的游戏，他被掐到有些窒息以后，晃眼一看，看见教室的四个角落里，竟然各自站着一个头戴瓜皮帽和穿长袍马褂的黑皮肤人。他查下去发现第一个小学原来是坟场，所以他才转学了。

　　……

　　我听了桂凤以讹传讹讲的这些怪事，也略瘆得慌，便念了念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我也教桂凤害怕时就这么念。

　　捡血汗钱之事过后不久，某天夜晚我们正在客厅看电视，谁知突然停电了，我们几个就莫名其妙一起分别讲起曾遇到过的诡异事情，或许我们都添油加醋了。

　　良旌点了很多蜡烛后，也打着手电筒讲起，有次他和青子去了比较荒芜的地方旅游，自驾游从早开到晚，他在半夜驾车时看见前面有一个白衣服的长发女人在路边往前走，他本想载半夜辛苦赶路的女士，青子却少见地劝他别理对方。
　　她奇怪这荒郊野岭连村民都没有的地方，哪里来的人。她讲，说不定是他眼花了，她并没有看见人。
　　等到车往前开了一截路，这回是青子看见了那个女人，她形容了下窗外白衣女人的外貌，与良旌之前看见的相似，他也往外一看确实又是披头散发穿着白裙的女人。意思是，他们在直行的路上，在不同时期看见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奇怪女人，两人不禁打了个寒战，等行驶到能住宿的地方，他们就不敢再行夜路了。

　　爹接过手电筒照着自己可怖的老脸说道，我爷爷去世不久后，大伯说他去井边打水时遇见爷爷了，老爷子生前最讨厌浪费水和食物的人，他不慎把水桶歪了一下后，便听见爷爷震耳欲聋地骂了他一句，逆子，水撒出来了!
　　等大伯抬头四处找人却没看见爷爷的身影，但是爷爷骂人的声音，他的耳朵化成灰都听得出来。
　　还有村里一个从外地回来的老乡，他当时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但据此人说，他回来路过家乡的田野，也看见罗家的爷爷在田里精神奕奕地干农活，他俩还互相打招呼说过话呢，爷爷跟以前一样亲切热情待人。等这个老乡听村里其他人说起爷爷已经去世了，他吓得没在村里待多久，又赶快去外地辟邪了。
　　最神奇的是，爷爷藏了一张银行卡忘记交代秘密了，不过爷爷托梦给爹说了某张旧银行卡的密码，他和大伯犹犹豫豫地去银行输上密码，竟然对了。

　　至于我，我没有遇见过他们说的这些事情。我最多梦见爷爷的田地，爷爷跟生前一样爱在田里干活儿，爷爷和奶奶都远远地在田岸上，我好像莫名开着吉普车在田里撵来撵去的，要把什么东西压平。后来我从田下面爬到爷爷奶奶俩站在的田岸，上下的田里到处都铺着塑料袋，这层透明塑料袋下面是白色湿润的东西，像那种粉末泡出来的白色。
　　这一片白润的田仿佛也在祭祀一样。
　　我走过去就得踩到这些田里的白色东西，奶奶喊我别乱踩，爷爷同意我说随便踩，他好像同意我踩掉封建迷信似的。

　　并且我以前倒是听老友八喜讲起，小学的时候有一阵子，她每天晚上闭眼后都能看见房间周围都是死人，她动不了，又醒不来，但就是看得见，她吓得流了很多害怕的泪水。
　　家里人晚上察觉八喜不对劲，不管他们如何叫她，总是叫不醒她，到了第二天她才会自然醒来。家里人关心地问她是不是有人欺负她，晚上才闭着眼睛哭，她就把这件事情具体些倾诉出来。
　　原来八喜的爸爸和妈妈晚上也梦见了周围都是死人，他们心神不宁地去找人做法事，彻底解决了同样的梦魇。

　　我不知那是八喜夸大其词乱讲的，还是真事。我估计做法事也是心理宽慰作用到了，他们家就没有人继续梦魇了。

　　……自找苦吃的桂凤在家里和学校里一直听这些怪谈，她既恐惧又爱听，于是变得更胆小，一到了夜晚紧张兮兮的，如果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她时常偷偷摸摸地爬到我的床上来一起睡觉，妹妹抱住我死活不撒手。

　　放假的那段时间，我和良旌带桂凤去游乐园里玩的时候，兴奋胆怯的桂凤竟然主动提议要进鬼屋。我和她都是又怕黑又爱玩，虽然我不怕自己亲人的灵魂，她也不怕桂香婆婆，但是我们怕其他的想象中的鬼啊，就连假扮的阿飘也怕。

　　良旌和桂凤都以为我不怕呢，他们非要拖着我一起进去壮胆。我害怕至极点时，整个人会产生莫名的愤怒，并且力量暴涨，我们仨进入阴森诡异的鬼屋后，我一手拽着良旌的外套，一手拎着桂凤的后衣领子，在工作人员的恐吓下，我拖着他们疯狂地往前拼劲逃命，中途也下意识控制不住地激烈反抗过假扮的白衣鬼，使得大家一边笑闹尖叫，一边放肆地鬼哭狼嚎。

　　鬼屋的路程不长不短，比较曲折离奇。进入某种魔怔状态的我拖着他们很快逃出了黑暗乐园，大家出去以后，他俩都不成样子了，小女孩儿头发凌乱，大男人衣衫不整，我们仨谁都满头大汗并且蓬头垢面。

　　桂凤的套头卫衣都被我撕烂了，良旌里面那件白衬衫也报废了，他衬衫上的纽扣大约在鬼屋里就扯落了一地，其里外的衣服都被我扯脱了一大半。他俩不谋而合说，罗西比鬼可怕，怕鬼多可笑，有我在，他们最怕的应该是我。
　　离开鬼屋后，我们玩了几次刺激的项目和旋转木马，后面差不多都在游乐园里吃零食，桂凤觉得景区的食物很贵，几乎不敢多选，是我和良旌总叫她想吃什么就买。

　　不知是不是桂凤在游乐园里招风的原因，还是之前受到过惊吓，她反复发高烧好几天，险些病得夭折。

　　爹在长夏街照顾了桂凤几天，有一次他很晚打电话着急忙慌地通知我们说，阿凤半夜发高烧了，烧横竖都退不下去，快点开车来载她去医院!

　　那会儿我们正熬夜看电影，接到这通电话后，两人电视都没关，立即穿鞋出门去长夏街，开车载上背着桂凤在楼下等待的爹，一家人同去把桂凤连夜送去了医院急诊室。

　　消瘦的桂凤又是呕吐，又是难受得说胡话。

　　因为这孩子从小营养不良，身体有一些慢性疾病，她生病的几天里甚至出现惊厥抽搐的状态，她的高烧退不下去，一直断断续续地反复发烧。

　　烧红脸的桂凤躺在病床上浑浑噩噩的，她胡言乱语地说自己看见桂香婆婆和青青姐姐了，她们来接她了。

　　她还声音模糊地说，晚上出生的人，都是因为在天上太黑的时候投胎的。我和她都是晚上出生的孩子。青青姐姐是上午没的，她应该是在天亮的时候走的。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桂凤我是晚上出生的人，她烧糊涂而胡说八道之下蒙对了。

　　我们都焦急恐慌地让她不许胡说!我从未想过我身边的孩子会因为发烧病得如此严重。然后我和爹都求桂香婆婆、忍春和青子一定要保佑她。

　　可桂凤因为连续发起的高烧几乎快不行了，她也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便在病房里虚弱地说傻话：“赫蒂公主，如果安西娅公主去世了，那就是回到天堂那位教母婆婆的怀抱里了，青青天使姐姐也在那里，我跟她们在另一个世界相处的话，一定会很幸福。我就只能对不起小爹、西西姐姐和大哥哥了……西西姐姐，我去了天堂，一定会把你的思念和祝福带给青青天使姐姐的……”

　　她不留遗憾地说完后，突然唱起了赞歌结尾的那句哈利路亚……

　　她虽然不会唱那首英文歌，但是她会唱哈利路亚这几个字。渐渐她唱起了自己改编的中文版的《哈利路亚》。
　　我曾喜欢过你们所有人。可我来到世上，为你们带来眼泪。我想为你们吟唱这首赞歌。当旋律扬起第四第五。小调落下，大调升起。每一丝气息我都在赞颂，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当她无力的小手滑落被我们接住后，我爹哭着大喊她的小名：“桂凤啊桂凤!你别丢下小爹啊!你是我的寄托!我万万不能失去你这么乖巧疼人的小闺女!是不是小爹太爱你才让你享受不了福气……”

　　我握住她的手也哭喊道：“徐青凤!谁允许你走了!安西娅公主你还没有完成任务拯救混血恶魔!不许走!我不许你抛下我们，不许你去跟着那几个早逝的混蛋!你给我们回来啊!西西姐姐这一生从不求谁!但这次姐姐求你了!求你回来陪伴我们，陪伴你孤单的小爹!”

　　良旌也在旁边哭得涕泗横流，不过唯一理智的他听从我们的催促连忙跑去找来医生。

　　结果闹了一场乌龙，桂凤只是陷入了昏迷，吓死我和爹了，吓得我们来了一场黑色生死亲情。

　　桂凤这次病得严重之后，爹连宠物都不敢养了，他总觉得待在自己身边的人的命运都不太安稳，后来他也常把妹妹送到学区房里住。他说只有我煞气重命硬，除了早期爱生病，成长的过程中还算平平安安的。
　　半晌，他又求我：“西西，你答应爹，千万别去其他岗位做警察，你千万答应爹，一直做文职。”

　　我安抚他而勉强答应了几声。

　　桂凤病愈休养了一阵子后，我们照例带她去给桂香婆婆烧香上坟，然后去给忍春和青子扫墓，桂凤懂事地称呼继母忍春为妈妈，一口一个大妈妈。

　　桂凤在假期作文里写道，她从来没有妈妈，遇到了我们以后，青子姐姐是温柔的妈妈，西西姐姐是严厉的妈妈，现在她还有了一位未曾谋面的忍春妈妈，虽然名义上的大妈妈躺在了地下，至少她知道忍春妈妈的墓碑，能去探望妈妈。
　　她真喜欢探望所有逝去的亲人，她可以告诉她们，如今她过得有多好。自从她来到了我们家以后，她有了好多的妈妈，还有了两个爸爸，那就是小爹和良旌小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