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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的小叔永安 ...

  •   我打跑了腌臜货,下一次过年,老家又来了个永安小叔,他更是好多年没回来住过了,这不归家的浪子一向跑得不见踪影,不知道在外面做些什么,只晓得他经常欠一屁股债,回来都是向人讨钱。但是他只要平安地回来了,爷爷和奶奶都算是高高兴兴的,他们对年纪最小的儿子,不免有些偏心,连我大伯和爹都喜欢让着最小的弟弟。

      让我有些想不通,不爱真正惯谁的他们,怎么偏偏对我永安小叔如此纵容,难道就因为他在那辈刚好年纪小又嘴甜吗?

      我的小叔永安,之前少有回来几次都是找大伯、我家和爷爷奶奶要钱,他每次拿了大家给的大钱,嘴上说着各种让人心花怒放的话,后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永安总会说,他最近抓住机遇了,有贵人帮他一起做事业,等用我们的钱重新做好生意,赚了大钱,他要给爷爷奶奶买一套别墅,还要请佣人保姆照顾年迈的父母;他要给大哥永梁换一套高档小区的大房子,让他们一家人不用再挤破租房了,顺便投资永梁大哥做自己想做的事。也要给大嫂买很多护肤品和漂亮的衣服,还要给大侄子和二侄子买一辆摩托车;他更要给供他读书的二哥永颐多买几套房子,教二哥把几套房子租出去,不用再给人打工了,务必请他最爱的二哥在家颐享天年过收租公的日子。当然,他必须要给脾气强势的西西买车买房,筹备彩礼,让她能有本钱,娶一个听话照顾她的老公……

      我家永安小叔就是这么会说话,而且他只要一回来就买一大堆礼物送我们,尽管这些礼物没那么值钱,但他投其所好,令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彩头。
      再加上他说大话把大家讨得欢心了,他们都愿意掏钱或者借钱给他……连我小时候都着了他不少道,自己每次听他一脸严肃大方地说,他赚钱了要给我买什么,拿多少零花钱给我随便用,我想要的他都给我买,他要给我买好多万的名牌衣裙、不伤皮肤的上好化妆品和国外的精华护肤品。
      我无比期待憧憬着,竟然催促爹快借钱给永安小叔去做生意,再不济把我存在爹账户里的拜年钱也借给永安小叔……

      永安小叔对我还算有点儿良心,我爹掏出一笔不少的钱交给他时,他问了问这里面有没有恶侄女西西的钱?有的话,他就不要了。

      因为我父亲在这个家里一贯是付出的角色,除了爷爷背地里尽量一碗水端平,其余人包括奶奶已经习惯了老二的付出。我讨厌奶奶一点的是,她最偏心的一直都是头一个孩子永梁和最小的永安,总是在不经意间忽略我那从小就出去打工吃苦的老实爹,他背地里的黯然难过和伤心,我都有默默看在眼里。

      我奶奶梁颐安的三个儿子永梁、永颐和永安,其中小叔就是最不着调的那个老男孩儿,他得意地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我讽刺他永安致死是胎盘。
      大家从前交给永安小叔的钱全部打水漂了,他一次都没发财不说,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烂账,还要回来举着被切掉小指的糙手求着爷爷奶奶和两个哥哥帮他还债,不然他会被债主们打死的。

      永安小叔为了躲债,曾经在我们家暖黄色的沙发上住了很久,他不找工作,白吃白喝混日子,还有脸开玩笑声称自己是沙发客。我爹和忍春妈妈老实心善,比较惯着小弟弟,青子则一向不敢管我家亲戚这边的事情,最后是我撵走了永安小叔,我们刚开始是狼狈为奸一起玩得开心,可是他像个寄生虫一样待久了,我很不得劲,小叔看我后面明里暗里脾气发得厉害,才讪讪地走了。

      但是他走之前,有点儿良心给我买了小礼物,是一个粉红色的陶瓷存钱罐小猪。上面贴了一张字迹古朴娟秀的便利贴,他写道:小叔没有女儿,二哥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那你就算我唯一的女儿,永安的千金小姐,你是无价之宝,我送你一个攒钱成富翁扶贫的美梦。这是我自幼的梦想,想来实现不了了,那你替我完成吧。
      我本以为永安小叔有些讽刺我,本想骂他几句来着,没想到存钱罐沉甸甸的,打开来看,里面竟然有很多零碎的小钱。
      当我知道这些零钱都是他平时问忍春妈妈要的零花钱,我又气得想砸了这白粉粉的虚伪的陶瓷小猪。
      最后是青子跟我抢上了存钱罐说,我不要的话砸了可惜,那她要了。她还嘟哝永安小叔好偏心,什么都没给她留,就给她煎了个微笑荷包蛋,吃进肚子里就没了。
      我听了这话,不甘不愿收放好了粉猪存钱罐。

      然后,那段时间我莫名其妙容易梦见永安小叔,他离开了我们家,我反而容易梦见他,也有一点想念他逗我的时刻,人啊真是奇怪。

      永安小叔虽然不常在家乡,但他在梦里梦外的浮光掠影,都带给我一种遗憾而又深远的印象和影响。

      我记得在我小学高年级时,永安小叔有一次照旧从外面假装风光回家,没安生几日,竟然偷了家里人的财产。
      我吃着大小不一的橘子,傻乎乎地在对比是小橘子甜还是大橘子甜的时候,便瞧见他偷了谁夹子里厚厚一叠钞票,正在角落里贼兮兮而愉快地对数目,他一边低声数钱,一边说这是谁的。
      永安小叔长得一副善良正气的样子,却偷偷摸摸做着坏事,虽是些鸡零狗碎之事,我终于忍不住挺身而出了,我对他感到又是痛恨又是可怜可恨,便喋喋不休地批评他:“你怎么偷他们的钱?你说话不算话就是了,怎么能这样呢?!你这个没用的坏蛋!小偷!”

      永安小叔打发我滚一边儿去,让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他冷笑着说,哪里是偷?他分明是在借钱。

      爹撞到我和永安小叔吵架后低调处理了此事,那一夹子钱,是贼永安差不多把爷爷奶奶和两个哥哥的钱都偷了。爹也死性不改地安抚我不要声张,他给了弟弟一个机会,不,应该早已是无数次机会了,他命令小弟将其余的钱暗中还了回去,那么他的钱小弟就不用还了。

      我不肯,闹着要贼永安还我们家的钱。

      爹劝我不要闹着吵小叔还钱,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批评着各说了我们几句话。那会儿永安小叔正处于叛逆期,为人比较极端,爹怕把他逼急了伤害我们,说是这几年不好挣钱,永安在外面被人骗着进了传销,人出来以后性情大变还差点跳河自杀,心如死灰的永安被路人救下来后,成日喝得烂醉如泥堕落了起来,便在外面跟一些不学无术的流氓地痞混日子。

      我和青子那时都让爹不要拿行情和年份说事,也不觉得永安小叔真会伤害我们,我们依着爷爷的话说,我们这些百姓过得是苦,但他若踏踏实实找份工作有口饭吃,不要老是那么眼高手低,岂会回来要钱?

      爹为了封口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给了我一些好处。我虽然答应了爹不声张此事,但我仍然尾随永安小叔振振有词地骂他,捡了些大人的话来说,骂他是废物啦,不学无术啦,没用啦,就是一个手脚不干净的穷流氓啦……

      永安小叔偷了钱被我骂后,他低头潦倒地坐在稻草上揉搓着凌乱的头发,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坐在爷爷堆柴的那个乱糟糟的二楼阁楼上,对我露出的神情和苦笑。我本来以为他在偷看茅厕里的大伯娘洗澡,从阁楼窗口的这个角度能看见她光着的后背,反正我那时候有一瞬间觉得他很危险,可我骂他的时候,他大多颓废萎靡地垂着头,整个人非常苍白没有任何生命力似的,他偶尔抬脸,也只是消沉恹恹如死水微澜一般苦笑,我便知道他不会伤害我们了。

      我小小年纪醒悟过来,看清了这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叔,很是对永安小叔恨铁不成钢,也觉得他凭什么呢?就因为他是爷爷奶奶最小的那个儿子吗?

      今年永安小叔回来,奶奶照旧给了他一大笔钱,爷爷已不想再给了。他要的钱不够,转头甚至惦记着青子因公牺牲的抚恤金。青子当初快撒手人寰之前,便对她的同事阿荣说过,她的抚恤金,一部分回报给没有血缘关系却将她视如己出养育的父亲,另一部分要拿给妹妹生活和上大学用。这些不同的抚恤金,我们攒了起来当然没有用完,是准备留着资助弱势群体的,那是青子生前一直在做的事情。

      这一次我爹总算不惯着他的弟弟了,在他的心里似乎青子比他的亲弟弟重要更多,他完全拒绝了永安小叔借抚恤金的事情,直道西西上大学把钱花得差不多了。

      永安小叔被拒绝后,那双清澈到容易骗人的眼睛浮了一些泪水出来,他眼泪快掉下来的时候马上低头遮掩了情绪,不像是为了博得同情在演戏,他羞愧地低低向我们道歉说,对不起二哥、西西和青子侄女……如果不是真的需要用钱,他也开不了这个口,这些年他自知给我们添麻烦了……很对不起我们所有人……真的……对不起……

      然后他拖着疲倦的身躯一瘸一拐地走了,不似以前总赖皮求着我们给钱。

      爹看着永安小叔渐行渐远地再一次离开家乡的消瘦背影,惆怅地叹气说,永安小时候很乖的,为人也很善良,他经常把自己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拿去帮助别人……他从小认真读书上学,成绩优异,早就立誓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后来出了那两件事,他自此烂泥扶不上墙,自控力也变得逐渐差了,是有了心理障碍,但那时候他也晓得痛恨自己……

      什么事呢?我问。

      爹娓娓道来大概是说,永安上高中的时候本来考上了重点学校,但是他的名额被其他人靠关系占了,他就只能去读另一个比较花钱的私立学校,然后少年时期沉默寡言的他,在学校里还被一些有权有势之人的孩子凶残地欺负,他才被打聋了一只耳朵……爷爷奶奶虽帮永安小叔出头,但他们没有权势也折腾不过那些恶霸父母,报警都没有任何用,那些恶孩子不只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校长为了讨好恶霸家长,不仅说孩子们是闹着玩的,还怪罪永安与其父母玩不起把事情闹大,因此竟然劝退了眼泪和鼻涕混流的永安,最后毫不留情地开除了他。
      愤懑无力的永安受到了深深的打击,即使他被迫转校,爷爷奶奶和两个哥哥砸钱重新帮他选择了一个环境好些的学校,但从那个时候起,他觉得上学没有用,在这种人情社会还崛起什么呢?于是他很是灰心丧气,不再认真学习了,人也逐渐变得越来越混,一直自暴自弃颓废了下去……就没能考上大学……

      我擦掉了红润眼角冒出来的一点泪,心软地跟爹商量,要不追上去把抚恤金借给他吧?小叔可怜啊……

      爹彻底心硬了一回道,就是因为可怜他才让他变成了这样,永安现在没有自制力,总是觉得依靠家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就能回来无限地讨钱,这也是全家人的错误,我们想起那时候的事一次次心软惯着他,最终把他惯得没有独立的能力,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他必须得靠自己。他这么不着调,取不了媳妇无法成家立业,将来老了我们不在了,谁管他呢……

      可……那是永安小叔这辈子最后一次回家卑微地讨钱来了,后来我们再也没有了他的消息,他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知去了何处,甚至不知是生是死。

      我本来在心里说,我可以管他的,谁知道他后来都不回来了呢。

      在永安最后一次离开那几天,我又做了那个沙发客被赶走后,小罗西总做的同一个梦境。我梦见他坐在爷爷堆柴的那个乱糟糟的阁楼上,老男孩儿总是脸色苍白地垂头低笑着,这一次,我看见了那时候毫无血色的他被我忽略的一个动作,以及他张开嘴巴轻声说出的一句话,他捂着半边耳朵,认真地哑巴似的喃喃道:我是没用了,但你答应我,你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那时候我不解,忽略了他疯癫中片刻的清醒。

      好几年过去了,回神过来的自己终是从永安小叔的嘴里真正地看见了这句话,我泪流满面地醒来了,孤单地坐起来在黑暗中惆怅了很久,我总是想起永安小叔在阁楼上苦笑着与我说的那句话,我当年不该那样骂他啊,我若是鼓励他一句话就好了,如今懊悔莫及的自己心中沉甸甸的,在这阵子初次梦见他的那一夜,便再也睡不着觉了。

      我那让人挂念的永安小叔走了以后,今生永远没有回来了。

      但我终于深刻地记起,当时只顾着骂他没用的我,从他口中看见的那句话,你要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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