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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玉楼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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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歌行(二)
乌夜啼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宋祁
一 玉楼春
二十年后的一个黄昏,有牧童在虞崎山下高过人膝的乱草中拾到一个青玉琢成的小瓶,微红的晚照在瓶子上辉映出迷离的光晕,瓶身莹润冷凉,握在手中如同一块消融了棱角的冰。瓶子的正面刻着“乌夜啼”三个篆字,背面凹凸不平,看来亦是有字的,只是在历经了长年的风吹雨打之后已经不能辨认。牧童打不开瓶子,便寻着一块大石,珠碎玉溅的一刹那,浓郁的香气突然涌泻而出,就像是一条吞尽了天下奇花异草的长蛇,在这斜阳乱山之中,终于,又舒展了身躯。
而夜,也终于如期而至了。
画楼的灯笼一盏盏点亮,总是先从二楼楼梯边的两盏开始,绕着栏杆转一圈,便是一楼暖融融的春光,从铜镜里看去,那火光像是会流动。对镜的人便不由得皱起了眉。丫环慌忙找来白绢帕子:“竹姑娘,不是说了画眉的时候不能动么?”一团白影在竹枝眼前一晃,她霍的站起身来,扯过丫环手里的丝帕甩到梳妆台上:“早说了不要画不要画,一幅画都不能随便泼墨,何况一个活生生的人!”丫环暗地里撇了撇嘴,拖着长音叹一口气:“竹姑娘,你可别说你是认真的。咱们哪比得上那些风雅的东西呀。泼墨怎么了?哪还要人家亲自动手,咱们自己就先欢欢喜喜的泼了,只怕是画也画了泼也泼了还是没人瞧个正眼。竹姑娘是有莫公子疼的,现在耍点小脾气也无妨,不过——我说了竹姑娘也别怪我,终究是好话不是——莫公子也总有天要玩厌了腻了的,姑娘还是趁着现在把脾气顺一顺,将来可没准就来不及了哩。何况——”丫环悠悠的转过身来,抬眼一望,急走两步从窗边拉回竹枝探出去的半个身子,转手关上了窗户,“竹姑娘,夜里冷成这样,可要小心着凉。你要是生了病,莫公子他——竹姑娘?竹姑娘?”她试探着拍了拍竹枝的肩,却没有得到半点回应,竹枝直勾勾的盯着紧闭的窗,妆台上的烛火在两粒纯黑的瞳仁里映出小小的光影,就像是提前到来的破晓消息。
天正三年的秋,冀州的夜一如既往的寒冷,街角的阴影里还留着半张悬赏捉拿前朝尚书令的告示,前夜里下雨淋湿了的地方水渍模糊,晏安的画像在告示上倒还端正肃穆,只是眼珠的墨色被雨冲掉,留下两个灰蒙蒙的眼窝,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瞅着面前不远处的画楼——三年前,那里挂的还是杜康楼的匾额,老板莫名其妙的被冠上私通反贼的罪名,一家子非死即放——那一年冀州城里这样的反贼死了许多,然而恐慌过去了,时间过去了,酒楼成了歌楼,笙歌还是夜夜的响,又似乎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譬如说,画楼前的那两棵梧桐,不也还是深秋的时候才落叶么。
丫环把梳妆台上的一枚碧玉簪插入竹枝发中,把她推到镜前,自己也凑到镜子跟前看:“这簪子正配您哪,莫公子还真是好眼力。”镜中的竹枝眯起眼睛,丫环自顾自的把盒中首饰一件件捡出来端详。有人怦怦怦的敲门催促,竹枝抓过丫环手里的一枚矾南玉佩丢进盒中,扣上机括,眼角边上扫一眼丫环,随即推门而出。
竹枝站在二楼的阑干后,华盏的流光在她眼前眩成一片茫茫的白。就像是有一线薄丝牵着目光,繁芜丛杂的色彩中,她终于看见某个角落里戎装的年轻人,此刻他正侧着头,中指的关节有节奏的轻轻敲击着桌面。有哪个正常人到画楼来苦思冥想,或者是——
“那边那个是谁?”竹枝挥手找来端茶送水的小丫头问。小丫头脆生生的哼一声,道:“好像是个巡城的兵,几个人一起来的,其他人都在那边。”她抬起下巴指了指,“谁知道呢,八成是今儿个发了饷银,也敢跑到咱们这儿来找乐子了,管它呢,他拿得出银子,咱就迎他,银子花光了,轰他出去便是,竹姑娘可还不必为这个操心——”
“我为什么操心还轮不上你管。”竹枝随口道,小丫头捏紧托盘嘟囔着走开,回头看看离她远了,揪住一个小厮,回身指着她便骂:“以为自己是谁呀,攀上了莫公子就了不得了。还自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改天也给她找个秤称称,瞧瞧她这只大凤凰有几斤几两的肉卖……”
这些话自然是不能越过画楼嘈杂喧哗的人声传到竹枝耳里的,她懒洋洋的斜抱着琵琶,右手在弦上拂几下,便像是有细细的清流渗入到人与人的缝隙间去——陵少爷,她想要大笑出声,却只是动了动唇角。多么奇妙,这样的重逢。谁比谁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偏着头听,小丫头指的那群兵士谈笑风生地在说什么,虞崎山,无涯林,殷州——殷州?才一恍神,音就错了一个,她像是想到什么,再要细究时却又什么都想不起来,茫然救她觉得烦躁,她于是横下心来,重新按了弦,不紧不慢的开了口。声音里带的微颤,谁也听不出来。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
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
微风吹楼闼,罗帷自飘扬。
揽衣曳长带,屐履下高堂。
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
春鸟翻南飞,翩翩独翱翔。
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
感物怀我思,泣涕忽沾裳。
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
最后一个音落了,却再没有丝毫的声音响起来,四面八方的目光齐齐逼了来,像是荒野上遍地的月光转瞬间变得灼亮刺目。竹枝环顾一周,果然看见瞠目结舌的众人中,惟有那个人不为所动,宛然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面前忽然蹿出一个人影来,竹枝还没看分明,一个巴掌就雷厉风行的打下来:“你作死啊,你不知道这〈玉京调〉已经被禁了么?你要想当反贼自个儿尽管杀人放火的当去,在这儿弹这曲子,自以为了不得了啊?”她仰着头哼一声,老鸨拿着丝帕去揉她的脸:“哎呦呦,乖女儿呦,打痛了没有?你吓的妈妈都慌了神了,你可不要千万不要往心里去……”竹枝绕过老鸨,往画楼的东北角走去。陵少爷,她想着,倒要看看你这个巡城的兵卫做得如何。“
“这位公子看着好生眼熟。”竹枝微微抬起下颔,侧过头,饶有兴致的打量对面的人。“敢问尊姓大名?”
年轻人抬眼看了看,似是有些微醉了:“魏陵,”他答道,短促的告诉她她在此不受欢迎,竹枝理也不理:“听说前阵子朝廷和樊临结了什么盟,就把边界地方戍守的兵士调回来交给莫将军,一些进上清宫做禁卫,一些在大校场里操练,还有一小拨人巡城——这些人可都是见多识广,要是我猜的没错,公子您的见闻恐怕也已经比小女子一辈子知道得多了,是不是?”竹枝的身子微微前倾,紧盯住魏陵的眼,死水里果然有了些许涟漪,更深处恐怕已经是暗涌翻搅,竹枝笑吟吟的抛出一句:“说来听听无妨。”她替魏陵把酒斟满,“您的同伴刚才在说殷墟哪,殷州您去过没有?”
魏陵望她一眼,背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没去过,上清宫也总有一天要变成废墟,我在这里等着看便是。”
酒杯放在桌上,叮当一声仿佛还带出了回音,竹枝回头望了望。满楼瞠目结舌的人像是薄薄的剪影,她挥挥手就能给扇的无影无踪。她侧着脸乜一眼呆若木鸡的老鸨,对这样安稳宁静的环境甚感满意,“那大梁的边上总该有点好看的物事了吧,讲来听听?”
“有什么好讲的。”魏陵答道,“无涯林就是片林子,虞崎山就是座山,随陵就是座城,该是什么样的就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好讲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竹枝听见身后的人声又响起来了,略微有些恼怒,“林子自然是林子,可是无涯林既然有个名儿,怎么样也该有些可以听来解闷的东西吧?”魏陵把玩着酒杯笑了一笑:“有倒是有的,我说无涯林里有鬼,你信是不信?”竹枝侧着头望着旧日的少爷,从笑里找出些熟悉的自嘲意味,“有什么不信的,这世上到处都是鬼,只是人看不见罢了。”魏陵摇着手中的酒,醺然笑道:“哦?莫非你看得见?”竹枝笑一声:“魏公子这话是怎么说的,难道我便不是人了?”她在魏陵的笑声中忽的有些同情,当年晏府里少年何庋耸茨甑墓庖酰训婪吹菇兴闹写媪嘶断玻?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还是问了,不可察觉的犹疑之后,竹枝回答的很干脆。
“不是真名吧。”魏陵问道。竹枝敲敲酒壶,丁丁当当的声音煞是好听:“有的叫就行了,真的假的也没什么区别。”
酒才倒了半杯,老鸨的尖细的声音在喧哗中刺破空气:“莫公子,您可终于是来了,我们竹枝想您想得人都要憔悴了。”匆忙杂乱的脚步,并合着桌椅移动的声响裹成一团,竹枝懒得回头,却也知道莫行天走了来,此刻正站在她身后,八成在端详着她头上那枚簪子。有什么东西从竹枝面前垂了下来,还得意洋洋的一晃一晃。她好不容易看清楚那是一块牌子,莫行天把牌子擦着她的脸收了回去,人己转到她面前来:“知道这是什么?”竹枝把一杯酒推到莫行天面前,莫行天拿起酒杯,见她不问,自己便说了出来:“这可是虎符哪,皇上给我爹的,大梁的军权可就在这么一块小小的牌子里。”他把虎符捧在手心里捏了捏,“我爹现在是护国将军了,我特地跟他要来这虎符给你开开眼界——至于你们。”莫行天扭头望了望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厮和丫头,“可都是沾了竹姑娘的光了。”
然竹姑娘却没听见这句话,她正凝神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椅子,少爷不知几时已经走了。竹枝转过头去看着虎符,一只虎头在上面懒洋洋的回望她,“真是个好东西啊。”她又笑了笑,也懒洋洋的说道。
他早已经不是什么少爷了,玄德末年的那一园宴会,晏府的家丁几乎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晏安通缉了三年还没有半点音信,多半已经和封夜弦死在不知那里的荒山野岭里,听说有人在无涯林一座废弃的驿站里发现温倩的尸体,大梁的公主到头来竟然是如此的下场——“魏陵,”竹枝咀嚼着这个名字,“你还不是没有用真名。”她摇了摇头,自己反驳自己,“有名字叫就好了,谁在乎谁是谁呢。”
莫行天的声音此刻像是从几百里外传来:“竹姑娘,改天找个工匠给你仿着做个小虎符,听说能避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