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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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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实上,长途旅行并不像林枫想象的那样浪漫。
神经大条如林枫,临上车时也终于忍不住,抱着林家爸爸妈妈大洒热泪;舒家人更是难过万分,差点就要冲动地留下舒晴。
最终,舒家妈妈还是带着两个小鬼出发了。舒晴林枫抱成一团,眼泪洒了一路。
在长途车上颠簸了十几个小时,终于到了省会。停留一夜,稍事休息之后,她们登上了飞往C城的班机。
还没来得及从蓝天白云的震撼中清醒过来,C城在一片水气缭绕中展现在她们眼前。
林枫望着机翼下硕大而又迷朦的城市,突然有些害怕。
她出生在河谷小镇,今天第一次独自走出那里,来到了父母口中的故乡。
可她却没有一点回归故里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是那么陌生。
陌生的水气缭绕,陌生的大江蜿蜒,陌生的高楼林立。就连说了十几年的乡音,此刻也是如此的陌生。
脸色煞白,晕机的感觉向林枫袭来。
一只有些冰凉的小手从扶手下伸过来,握住了林枫同样冰凉的手。舒晴一脸苍白,灵动的眸子紧闭着,头颅紧紧靠在座椅后背上。
“枫枫,不怕。一定会过去的,我家牢头能走的路,咱们也能走。”
机身轻颤,随即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C城终于到了。
领了行李,向出口望去,一面高高举起的纸牌吸引了林枫的注意力。
纸牌上用红色的大字写着:“接河谷来的林枫!”,后面还画了只可爱的小猫。
纸牌下,立着一道矮胖的身影。白白胖胖的脸让人有些看不出他的年龄,眉眼却有几分林爸爸的影子。
林枫曾多次在照片上见过这个身影,是爸爸的幺弟,她的小叔叔。
舒晴却噗哧笑出了声。
“枫枫呀,那个应该就是接你的叔叔了吧。居然知道你的雅号,没错了。”
林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都这个时候了,舒晴还嘲笑她。
“死舒晴,就知道笑我。别让我抓到小辫子,不然你死定了。”
舒家妈妈却早已和纸牌下的男子寒暄起来。她拍拍女儿的头,示意她向林家叔叔问好,又拉过躲在身后的林枫:
“枫枫,你叔叔来接你了。快问好。”
胖叔叔却早已惊呼起来:
“啊,几年不见傻猫都哝个高了哈!诶,快打起我们嫂嫂哝个高了。”(“几年不见傻猫都这么高了,就要和我嫂嫂一样高了呢。”)
“幺,幺爸好。”吐出一句不怎么地道的川音,林枫低头望着脚尖。虽说血浓于水,林枫还是对这个有些陌生的叔叔亲近不起来。
“啷个哝个见外吔?小时候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吔,都忘了嗦?”叔叔却不满意她的表现。
林枫的面子终于挂不住,舒晴已佝偻着身子笑到直不起腰。
“幺爸!不,不说了嘛。”
又聊了一阵,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林枫住在叔叔家里,和舒晴奶奶家不在同一个区,联招考区也不一样,至少考完前两人是无法见面了。
交换了电话号码,林枫揽过舒晴的双肩,两个瘦小的身影拥抱在一起: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上NK。”
两道细小的声音偷偷交换着属于朋友的誓言。
“枫枫好运。”
“晴晴好运。”
林枫头晕脑胀地考完了所有科目。
她感冒了,并且病得不轻。
传说,只有傻瓜才会在大夏天着凉,特别是身处C城这个著名的“火炉”城市中。
但林枫的确过得苦不堪言。这里的空气总是粘乎乎湿嗒嗒的,稍微一活动,就出一身臭汗,粘在皮肤上,像是总也蒸发不了。
习惯了河谷地带干爽清凉的夏季,遇上这种又潮又热的天气,她只有窝在叔叔家,大吹空调。
偏偏倒霉到染上了空调病!害得林枫一出门就喷嚏连天,鼻涕长流,以至于考数学那天,好心的监考老师都在怀疑是否要为她叫救护了。
一个字,衰!
此刻,林枫蜷缩在凉板床上,一手搂着纸巾盒,一手擎着棒冰,肩膀和脸颊间还夹着听筒。
“晴晴,这日子没法过了。是谁说这是三大火炉之一的来着,我看那家伙八成是没什么想象力,这根本就是个蒸笼嘛!我不干了,我要回家。啊….啊啾!”
听筒里爆出大大的喷嚏,害得舒晴赶忙将听筒举得老远,深怕被不幸地传染。
“枫枫呀,别那么没志气嘛。习惯了就好了,想想水煮鱼片,想想火锅,想想毛血旺!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吃火锅成不?”
咽了咽口水,林枫将手中惨遭蹂躏的纸巾准确地投进墙角处的垃圾桶:
“恐怕我没那么好运了。我这回出师不利,带着病菌上考场,看来是没戏了。你的火锅大餐省下来了。”
线路那头的人立刻开始大呼小叫,台词不外乎没志气没胆量没气魄之类。林枫的耳朵在她的狂轰滥炸下就要阵亡。
小时候挨训时老妈最爱说她啥来着?对了,耳朵里塞猪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管用?
自动屏蔽掉舒晴的唐僧功,她扯了片纸巾捂住鼻子,趁着下个喷嚏还没到来赶紧咬一口棒冰。
听筒里却传来一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枫枫呀,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火星撞地球还是太空人入侵?反正不是你生日,这套台词就免了吧。”冰块的清凉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林枫心中的郁闷。
舒晴气到几乎晕厥,对着话筒又是一阵狮吼:
“七月七号!七月七号!还没想起来什么吗?”
“1998年7月7日,星期二,今天有线三台的热播电视剧大结局。还有什么吗?”
“高考!今天高考第一天!”林枫的后知后觉让舒晴大为光火。“我家牢头,舒河,此刻正在40度的高温下挥汗如雨地做考题!完了,又被他给逃了。”
啪嗒一声,棒冰掉在睡衣上。片刻间,林枫无法消化刚才接收到的消息。
他,高考?他又要走了?大腿上一片冰凉刺骨,终于唤回了她涣散的神志,低头一看,睡衣已极不雅观地印上了大片湿迹。
舒晴高亢的话音不断震动她的骨膜:
“喂!枫枫!你说说话呀!怎么了?我也是今天才知道的,我到C城后就没见过他,谁知人家早就窝到避暑胜地调养去了。喂!枫枫!”
林枫心底的震动却并没有因为神志的回归而减少半分。
他说不定又要走了。三年的距离,不是她想拉近就可以瞬间消失的。想到她一塌糊涂的联招考试,她忽然有些绝望。
终于决定追上他的脚步,却发觉前面的路不是她想想中的那么平坦。走还是留?进还是退?她不知道。
捡起腿上的棒冰,准确地投进垃圾桶,林枫淡淡的声音飘进话筒:
“晴晴,我有些累了,我得好好想想。”
放下电话,她试图在混乱的脑海中理出一些头绪,却只有用凉被蒙住头脸,将问题挡在脑后。
这么做,真的值得吗?
七月的最后一天,林枫十四岁生日。
林枫终于战胜了困扰她半个月的空调病,C城闷热的天气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但她却没有因此而高兴多少。
联招成绩今天就要公布了,林枫心里七上八下的,没有一点把握。
看着她闷闷不乐地垂着小脑袋,林叔叔有些心疼,于是建议:
“傻猫,关在家里头咋子嘛?去逛街嘛。”
于是,一个小时后,林枫站在市中心著名的解放碑脚下,头顶烈日,等待着舒晴的身影出现。
别看C城的太阳蔫呆呆的,晒起人来可是一点也不含糊。还没有十分钟,林枫已是满头大汗,几乎脱水。
“死晴晴,还说能准时赶到呢,害我一个人在这傻等。不行了,热死我了。”咕哝了几句,她双手叉腰,左顾右盼,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寻找舒晴的身影。
圆圆的眼睛却开始发光。
让C城全国闻名的,除了火锅,还有美女。
对于性好美色的林枫来说,C城简直是天堂。上街没几次,美女见了不少,画夹里的美女图大为丰富。
等待的郁闷一扫而空,她得意地在心中念叨新学来的言子儿:
“打望打望,至高无上;打望打望,心花怒放。”
最让林枫讶异的,莫过于C城拥有众多的美女却没有生出多少帅男。哎,真是天道不公呀。
突然眼前一亮,远处出现一对金童玉女。
女孩子一头俏丽的及肩碎发,轻松活泼的身影好像闷热空气里吹来的一阵清风;身边的男孩看上去很年轻,合体的休闲装衬出修长刚劲的身材,举手投足间却十分稳重。
虽然离得太远看不轻面容,林枫直觉地认为那是今天打望的最高成果。正在心中赞叹,小美女却自远处向她挥动双臂:
“枫枫!这里!我在这里!”
舒河有些惊异的望着眼前满面羞红的女孩。记忆中总是一头蓬乱的短发此刻已经能结起短短的马尾,白色缎带在发根处结了一只蝴蝶。张狂的气息不见了,只有圆鼓鼓黑溜溜的眼睛依然那么灵动。
真的很像只小猫!他这么想,温和醇厚的声音随即响起:
“林妹妹,好久不见。”
大脑顿时短路,林枫手足无措:“嗯,好,好久不见。”
“哎呀,哪有熟人见面这么打招呼的?走走走,赶紧去逛街。来C城这么久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导游,都快把我憋死了。”舒晴却早不耐烦,大嗓门将她活泼优雅的形象破坏殆尽:
“对了,联招成绩出来了。我628,我哥说这成绩没问题了。枫枫,你查了没?”
乌云罩顶,林枫只想夺路而逃。将舒晴拉到一旁,躲开舒河的视线,她小声耳语:
“你知道我考得特别烂,不敢查。”
“啊!你居然也有害怕出成绩的时候!”大嗓门永远是大嗓门,林枫只恨没在她嘴上装一根拉链。
舒河却着实听见了她们的小“秘密”。他轻轻拉过舒晴,非常大方地摆出POSE:
“晴晴,先别说这些了,想想该去哪里玩。今天我请客。”
舒晴终于放过林枫,大声道:
“枫枫,今天你过生日,又大病初愈,你说。”
松一口气,林枫启口:“听说大都会顶层的电动很好玩,去那里吧。”
午后湿热的空气自林枫身边流过,耳畔是舒晴断断续续的惊呼。自小生长在小镇,城市里的一切对她们有莫大的吸引力。
林枫却全然不感兴趣。眼前晃动的,只有那个伟岸的背影。
许久不见,他似乎又长高了不少。曾经的冷淡狂傲已寻不着,此刻的他温和淡定。
什么时候,才可以追得上那个背影?什么时候,自己不用再这样走在他身后?她忽然觉得,这条路绝不是她想象中的三年五载可以走完的。
情绪低落中,舒晴的一声高分贝惊呼终于将林枫自沉思中唤回。
“呀!溜冰场!”
电梯升至六楼,一个硕大的招牌显现出来。愁云惨雾顿时烟消云散,在这个闷热的城市里竟有如此清凉的空间,怎能错过?
林枫看向一旁,却见那个高大的身影一僵,俊脸上浮着紫黑之气。
终于是她熟悉的表情。只要触动舒河心中不为人所知的秘密,他就会黑了一张脸。偷笑一声,她朝舒晴大喊:
“晴晴!溜冰,溜冰!这里热死人了,终于能清凉一下了。”
“夏天溜冰很危险,穿得那么薄,跌到膝盖怎么办?”他低沉的声音有些不稳,似乎急于逃离。
“我们怎么可能摔跤?我和枫枫可是冰上长大的。哥,你不是心疼钱吧?”舒晴极力附和林枫。
“随你们,我在一旁看着好了。”无奈之下,舒河缴械投降。
“不行,既然那么危险,舒河哥哥你怎么可以让我们两个小姑娘独自去呢?你也得去!”打结的舌头此时变得灵光起来,匪帮分子可不愿放过千载难逢的机会。
片刻后,舒晴和林枫在冰场里弹冠相庆,为自己的英明而欢呼。
舒河,万能的舒河,此刻尴尬地攀在溜冰场四周的栏杆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他高大的身躯向后仰着一个可笑的角度,修长的腿小心翼翼地向前一步步探出,双手却牢牢勾住栏杆。
十足像只狗熊!不过,是一只帅帅的狗熊。
最过分的是舒晴。她呼啸着从他身边滑过,吹着口哨,时不时痞气十足地来一句:
“嗨,帅哥,要不要姐姐带你一段?”随即潇洒地飘然而去,留下一脸愤懑的舒河。
林枫只有躲在角落,捧住肚子,笑得眼泪鼻涕直流。舒家兄妹半斤八两,想当初她教舒晴溜冰的时候,她的样子绝不比这好看多少。
终于笑够了,林枫直起身子,冰刀在冰面上划出一组完美的曲线。回旋,反转,燕式平衡,轻盈的身影在人群中穿行,引来阵阵轻叹。
暗自得意,林枫昂起头,换了个更惊险的姿势向前滑去。
乐极生悲。疾速的滑行中,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小小的身影。原本扒在栏杆上的一个小男孩放开双手,忽然闯进滑道中。
男孩肥胖的小小身躯在滑道中蹒跚挣扎,却不曾看见朝他急驰而来的林枫。
已无法刹车,一连串的惊叫中她迅速转身,却因此失去平衡,向着栏杆撞去。
“救命!”方才的潇洒自如全被抛到了爪洼国,林枫双手护住脑袋,只希望自己能活着回去。
预期中惊天动地的碰撞却没有发生。一道结实的胸膛挡在了她与栏杆之间,健臂在千钧一发之即揽住了她。
惊魂未定,林枫抬头,一张已然扭曲脸映入眼中。
“你还真够沉的。”舒河咧着嘴,忍住就要出口的呻吟。“刚才是谁说她技术极佳来着?”
他毒辣的讽刺激起了林枫满心的怒气,正要反攻,却因他为疼痛而煞白的脸止住了到口的话。
“对,对不起。”几不可闻的道歉响起,林枫小心地观察着他的脸色。
“早就说不要来这里了,倒霉的总是我,你们两个就知道逞能。”撕掉温和儒雅的表象,他藏匿许久的脾气终于爆发。
心中优雅的形象成了泡影,芳心碎裂一地,林枫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呲着牙冷言冷语的是舒河。火气上来,顾不得自己还在他怀里,她翻脸:
“什么我们逞能?马失前蹄人失足,阴沟里翻船的事情多了。我衰,撞到你,但至少我没扒着栏杆做狗熊状。“
“你说我像狗熊?那你呢?有胆考却没胆查成绩,亏我当初教了你半年,不知道谁更像狗熊。”
“你!谁说我不敢查成绩?本姑娘怕你不成?查就查。”
“那好,现在就去。”一把拉过林枫,舒河迈步,却在下一刻转向身后的她,满脸不自在,脚下的冰刀在冰面上打颤。“你,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换下冰鞋,他立刻换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仿佛刚才被林枫拖出冰场的是另一个人。
林枫心里却打起了小鼓,方才的昂扬斗志都烟消云散。
看着舒河将磁卡插入公用电话,她浑身发冷,捏紧了一旁舒晴的手。
胆战心惊中,他冷静的声音传来:“考号?”
“199806300525。”最后的那个“5”几乎没被林枫吃进肚子里。低下头,她不敢看舒河的表情,深怕今天成为她有生以来最悲惨的一个生日。
果然,舒河放下话筒,一脸凝重地向她走来。
林枫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完了,自己第一次的努力就这么白费了。她忽然想痛哭一场。
舒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声音异样的压抑与沉重:
“其实,当年我考完的时候也不敢查成绩,那年我也没什么把握。以后的日子还很长,还有不少机会。”
绷紧的神经终于全面崩溃,林枫紧紧拥住舒晴,强忍泪水。她不想在他面前流露自己的脆弱。
舒晴却再也无法忍受,揽住林枫痛哭流涕:
“枫枫,不哭了,我也不去上什么NK了。咱么一起回家,好不好?”
一片惨淡中,他的声音再度响起:
“林妹妹,我是说,你考了627分,比晴晴低一分,以后报这一分之仇的机会还很多。你们,没必要这么感人吧?”
他随即转身,靠着墙柱,俊脸埋在臂弯里笑到内伤。
两个小鬼傻乎乎的样子可笑极了,冰场里被嘲笑的大仇得报,他开心得想放串鞭炮普天同庆。
一只小手拍拍舒河抖动的双肩,他为之转身,那手却在瞬间成拳,轰上他精致的下巴。舒晴举着拳头,朝没人性的兄长狂呼:
“你欠扁不是?我要替天行道!”随即追着他仓惶远遁的身影离去。
林枫愣在原地,慢慢消化着刚才接收到的信息。
说不定,我真是个天才。
十四岁的第一天,她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