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光河上度一春》祁域

38、第 38 章

　　岚沧国满朝文武，府尹大人最讨厌的就是现任大理寺卿。

　　刚到京上任的时候，府尹还是小心谨慎地办了许多实事的，他孜孜矻矻一通用功以为能在国主面前好好露个脸，别的衙门也都勉力配合。

　　眼看一个勤勉能臣的形象就要树立起来，谁承想大理寺那边儿总出岔子，移交过去案子竟有好几桩翻供的！

　　府尹职责众多，例如管理京中大小事务啊、宣扬教化劝勉农桑啊、考察委任下级官员啊，随便哪一款都够他好好忙活的。

　　狱讼司法只是府尹庞杂公务中的一小部分，他并不钻营此道，也敢说到京后经手的案件都是秉公办理的，只求无功无过，谁知接连好几份文书打回来，把他弄了个措手不及。

　　这下吏部也看不下去啦，说人家审案你也审案，怎么偏你一年之内审出好几个冤假错案？

　　府尹大人自是清楚其中门道，他也不是缺那点银子，他就是气大理寺怎么一声招呼也不打就擅自行事，陈涧飞是痛快了，影响的可是自己的政绩啊！

　　多亏后来搭上大理寺少卿这条线，他是陈涧飞的心腹，大理寺那边儿有些什么事，他总能提前跟府尹通气，若一直依着陈涧飞胡来，府尹早就不知给撸到天南海北去了。

　　就因开头这一段交恶，府尹一直看陈涧飞不顺眼，私下没少跟人褒贬他。

　　这日宴席，府尹无非是想找个不在朝的人一吐块垒，可盛有光听者有心，只觉得陈大哥行事莽撞全无避忌，他担忧姮姐姐所托非人，忍不住要多问几句。

　　“大理寺卿这么得罪人，朝中就没个管束他的？”

　　府尹鼻子一哼，恶声恶气道：“除了老陈大人隔三差五参他家不孝子一本，旁人谁稀罕管他？要我说，那小子再离死不远喽！”

　　盛有光忙问为何。
　　府尹一语道破：“咱这儿可不是什么穷乡僻壤由他一手遮天，这是京城，天子脚下，那些苦主朝中也有人啊。”

　　盛有光是个机灵的，自然明白其中道理。陈大哥与他并非厚交，但如果姮姐姐嫁给这样的陈大哥，来日恐要受牵连，那怎么可以！

　　情急下他将自己与陈涧飞相识的事说了出来：“实不相瞒，我与大理寺卿也有旧交，只是多年不曾来往……小弟斗胆问一句，若他现在收心改过，大人觉得此事还有转圜吗？”

　　这话把府尹惊了一跳，合着自己呱呱呱骂了半天的小兔崽子是你朋友？
　　他眉头一皱，陡生戒备：“你们有旧交？”

　　盛有光这才意识到自己嘴快，赶忙将自家与陈涧飞外祖为邻的事说了一回，又说只是少时见过几面，七年前上门被拒后便再没来往。

　　见府尹面色稍缓，他又道：“陈涧飞跟我那点交情哪比得过大人对我的深恩！方才无非是心肠一软问问罢了。”

　　府尹这才勉强放下警戒，但言语间已开始把自己往外摘：“我跟他之间算不上深仇大恨，也没空跟他胡搅，不过真细究起来，他手上那些案子桩桩件件都够要命的。”

　　盛有光轻声喟叹，心知现在不是陈大哥回不回头的事了，而是要拦着姮姐姐决不能嫁的事。
　　顿了半晌，他又询问道：“依大人您看，这大理寺卿还有多少时日？”

　　府尹已没了适才的自在劲儿，夹了口菜边嚼边应付他，声音呜噜呜噜的：
　　“不好说，听闻这回是内官发起的，他们向来团结，如今八大局那边下了死力，不把姓陈的弄下去不罢休。”

　　盛有光与府尹打交道数年，两人今日罕见地生起嫌隙，虽然嘴上都还是哥哥弟弟的亲热叫着，但明显比前多了一层隔膜。

　　吃完饭府尹也没多留，他将盛有光送至门口，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个送财童子，便扣着他的肩膀说了这么一句：“知道你小子仁义，但朝廷的事你得听哥哥的，能少掺和就少掺和！”

　　盛有光深深一拜承下这份情，转身就回客栈收拾行装，不及酒醒人已在回南浦的路上。
　　陈大哥的事他管不了，可姮姐姐他一定要捞出来。

　　虽则民不与官争，但若明知那官做不长久还不去争，就是眼睁睁放任机会溜走！他这回就是拼了身家性命也要争一争！

　　自己一个安稳商人，怎么也强过祸在旦夕的大理寺卿。
　　他要回南浦，带着全部身家再来京城与陈涧飞一较高下。

　　若一切顺利他能娶到心爱之人，若不顺利也能拖住婚期直到案发、直到婚事不作数。
　　不管怎样，姮姐姐都能免受牵连。

　　星夜兼程，盛有光几乎是与好在同时到知春里的。

　　累得直抻脖的小厮揉了揉眼睛，说公子您是从哪冒出来的？又说这一路总觉得有人跟着，生怕遇上盯梢劫道的，吓得他越跑越快，早知道是公子他就不跑了。

　　盛有光歇了一气儿，洒然笑道：“好小子，到底比我快！”

　　进家门他还未更衣沐浴就把田管家叫过来回话，二人用一个下午把账目过了一遍。
　　他让管家把库中存货全部出脱，不争价格只要现银，另外房契地契也都点查清楚拿到跟前，三日后他要一并带走。

　　管家出去，他又命好在磨墨，提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好在侧头看时，写的是一页名字，有他认得的，也有他不认得的，有些名字已经被划掉，也有几个名字被圈了起来。

　　盛有光一边写一边在嘴里念叨：
　　“公主虽不见得蹚浑水，但应也不忍少时玩伴再入火坑，或许愿意帮我说话……如秀表妹虽还未结业，可她在国子监多有结交，想来京中也有帮得上忙的朋友……”

　　好在听着少爷的盘算，看着他笔下一页满满的人名，连墨汁滴到纸上也顾不得，恨不得把这辈子所有能攀上的关系都拢起来，心疼又担忧。

　　好在想说些什么，可看少爷那副精神抖擞的样子，又不忍。
　　他终是一句话没说，默默陪公子熬到半夜，服侍主子吃下药才回去歇息。

　　主仆二人再到京时，已是四月中旬，上次还落英飘飞的杏树已经结出绿茸茸的小果，低一些的枝稍被风吹动，小果还会俏皮地敲打行人头顶。

　　盛有光看烟光河上的一草一木，都觉分外可爱。
　　虽知有场硬仗要打，但他自认兵强马壮，且师出有名，所以整个人是乐观甚至亢奋的。

　　两人再次来到落仙楼，比之一个月前更意气飞扬。
　　小方有一双记人的好眼睛，隔着两个门庭就飞扑到盛有光身旁，从好在手里接过包袱，殷勤地打扇带路。

　　盛有光步子一直没停，朗声问小方：“你家娘子赎身银子要多少？”
　　小方这个向来伶俐的人忽然脚步一滞，随即陪着笑跟上：“公子先入座，此事当与老板商谈。”

　　其实盛有光上次来京就打听过花魁娘子的赎身价码，此时只是随口一问，他以为下人不敢乱说是因为想帮着老板敲他这个外州客一笔。

　　他自是无谓，左右身上带的银钱充足，随李珍娘开价就是。
　　只要姮姐姐肯跟他回去，多少银子他都舍得。难的是姮姐姐肯。

　　盛有光到京后直奔烟光河，他还不知道就在自己离开的这一个月，陈涧飞已经入狱。

　　向来不问刑名的东阁大学士以雷霆手段抓了陈涧飞，大家都说十有八九是国主授意的。
　　现在人就关在刑部大牢，移交给陈涧飞的同窗肖河洲审问。

　　银鸾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哭成个泪人儿，觅儿爰儿不离身地看着她，这几日才稍稍好些。

　　他们终究没能熬到真平二十二年的夏天，没能在京城的夏天一起泛舟剥莲子，那些商量好的事儿里，就差这么一件。

　　盛有光还不知这些前情，他大步踏入厅中，迎面见着一位昂藏男子坐在主位饮茶，男子斜眼瞄了一下来人，目光相当不善。

　　盛有光正疑惑这人是谁，小方便忙三火四把他引到客室，也不多解释，只等李珍娘来做计较。

　　这阵子李珍娘也是烦得很。
　　陈涧飞跋扈闹事的时候她烦，如今陈涧飞被捕，她更烦。

　　所以当李珍娘进到客室时，便出现了这样诡异的场面：
　　青楼老板愁眉苦脸欲言又止，来消遣的客反倒喜笑盈腮主动问候。

　　盛有光温声道：“我来见花魁娘子，她知道我。”

　　这一次见面相当顺畅，他来得早，到乘鸾阁时，银鸾才梳洗好，素面朝天还未匀妆。
　　她也没心思打扮，知道是有光弟弟，拽了件芥子色的襦裙胡乱穿上就出来与他相见。

　　正午阳光炽烈，将银鸾身上的暗色都映得明亮了几分，她虽未施粉黛，却仍旧娇妍可人，与盛有光记忆中的模样更为接近。

　　他看得入了迷，鬼使神差地把上次见面的话又说了一遍：“小仙子，我来接你回家。”

　　银鸾神思恍惚没有听清，木讷地问着：“怎么又来啦？”

　　盛有光这人，看着谦和如玉，实则果敢利落，他从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便直截了当道：“姮姐姐，我来给你赎身，跟我回南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