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阿音

2、2

　　游离就这么在庄子里安定下来，正如仙儿所说，苏儿的精神只有在刚睡醒那会儿好，很容易累，然后就是闷头大睡，一天除了吃饭几乎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睡。
　　照看他很容易，她之后也没欺负他，不睡的时候就缠着他给她讲外面的事，有时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再起来铁定第二天了。
　　游离又发现了个奇怪的现象，在苏儿清醒的时候，仲孙旻文很少来看她，他在这里快一个多月了，他来的次数不超过三次，可在苏儿睡着后就不一样了，他有时候会半夜过来，要不是他身为杀手特别敏锐，根本发现不了。
　　仲孙旻文几乎每晚半夜都来，那会子估计全庄除了守夜的，就他一个人还醒着，他来也不做什么，就坐在苏儿床边看着她，看的时间也不是很长，大约小半个时辰就走了。
　　这仲孙旻文还真不是一般的奇怪，游离感叹，看自己老婆至于这么偷偷摸摸的么？
　　抛去这些匪夷所思的景象，游离在这间庄子里小日子过得还是不错的。
　　事情的改变，是在那一天的早晨。
　　和往常一样，苏儿在前一天早早的睡了下去，夏日的午后暖哄哄的，苏儿被太阳晒得困倦不堪，连最感兴趣的故事都没听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虽说是大热天，可紫藤园里和外面比总是比较凉的，于是游离抱了她回房，给她盖好薄薄的丝被，便离开了。次日上午接近午时的时候，游离照常来房间叫苏儿去吃饭，若是以往，苏儿这儿会儿应该刚起来洗脸。可游离进了房间才发现，苏儿没有醒。
　　他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只当她还没起，便回了仙儿道夫人还在睡。仙儿也没什怎么意外，点点头就走了。
　　游离虽说总觉得苏儿不应该就这么一直睡着，可又想想只是睡觉而已又没什么，何况这是因为她身子不好。
　　可他没想到，苏儿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三天。
　　仲孙旻文在她睡了一天一夜后就来到紫藤园，脸色苍白，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什么事情也不做，除了期间喝了些水，其他的什么都不吃，握着苏儿的手，他虽一个字都没说，游离却知道他在心里一直焦急的慌张的等待着她的醒来。
　　苏儿是在第三天中午醒过来的，醒之前她的鼻子哼哼了两声，仲孙旻文却没等她醒来就离开了她的床，吩咐游离和仙儿，不要告诉她她睡了三天，也不许说他来过这里，然后长呼了一口气，终于安心的离开了，留下游离和仙儿面面相觑。
　　游离开始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了，仙儿可以把这件事情单纯的理解为庄主的爱太深沉了不愿意在苏儿面前表露出来，游离却不行。
　　醒来后的苏儿和睡觉前没什么区别，说着肚子饿了，正好也到了饭点，就洗洗去前厅吃饭了。
　　仲孙旻文自她进入大厅内，除了点头示意她坐下，如同往常一样，再没有理她。若不是游离亲自看着苏儿睡了三天三夜，他真的会以为苏儿真的只是睡了一宿而已。
　　当天下午，当苏儿想要睡觉时，游离下意识的拦住了她，苏儿笑嘻嘻：“阿福离不开我了么，我睡觉了你是不是很无聊啊，你可以去找仙儿呀，我看你们关系挺好的，等我醒了在和你玩哈，我现在好困。”
　　游离看着她睡着，不知为什么，他开始担忧，怕她一睡过去，又是三天三夜，亦或更长时间。
　　所幸，游离在次日上午看到了神采奕奕的苏儿，他松了一口气。
　　在放心的同时，他悲哀的发现，自己的心已经完全系在了这怪异的小丫头身上，她睡过去的那三天，他又何尝不是和仲孙旻文一般提心吊胆，生怕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看不到她甜甜的笑容。
　　那天下午，他从厨房回来，拿了一碗苏儿要的酒酿团子，回来的时候，看到苏儿正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出神的看着手里的镜子。
　　天已经快入秋了，前几天下了一场雨，本来就阴凉的园子里更冷了些。他本来是担心她在这样的天气转换中身子会受不了，可苏儿好像根本不怕冷，说起来，从他来到这里半年了，苏儿从未生过病，她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身子不好的人，除了每天都很能睡。
　　难不成是猪瘟？游离被自己逗笑了。
　　可当她走到苏儿旁边却笑不出来了，因为苏儿明显哭过了。
　　游离皱着眉头，坐到她身边，苏儿见他来了，往旁边挪了挪，随手把镜子放在腿上，接过食物吃了起来。
　　游离刚才就觉得不太对，现在终于发觉问题出在哪里了，现在已经下午了，可苏儿却没有说要去睡觉。
　　游离问：“你今天不困么？”
　　苏儿摇摇头拿着小银勺舀着小团子：“嗯。”
　　游离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睛，忍不住问：“你哭什么？”
　　苏儿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他：“旻文他把十五位姐姐都请走了。”
　　这事情游离倒是不知道，他是听到前院闹哄哄的，由于他向来不是八卦的人也就没怎么在意。
　　游离道：“哦。”
　　苏儿紧张的看着他：“你说接下来是不是就是我？”
　　游离想了想：“这可没准，要说他会让你走，怎么其他的都走了，你还在这里，你要说他不会，没准他一个个的请还没轮到你。”
　　苏儿一撅嘴，眼圈又有点红，游离忙劝她：“你别哭，我看庄主蛮喜欢你的，应该不会送走你的。”
　　苏儿低下头：“他才不喜欢我。”
　　游离接：“你又怎么知道，我看庄主对你不错。”
　　苏儿转头看向他：“你真的觉得他对我好？他对我好，是因为我长得最像素红袖。”
　　游离没话说了，他一直以为不会从高苏儿嘴里听到这个名字，他甚至以为苏儿连素红袖是谁都不知道，可又一想，她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有什么是她不知道的呢，只是她不说罢了，其实她一直活得很不开心吧，毕竟自己一直是个替代品。
　　苏儿索性将碗放在了一边：“我刚来的时候，我也以为旻文是因为喜欢我才让我住进这里，可来到这儿，我才发现这里除了我还有十五位姐姐，可自从我进来，旻文就没再继续纳妾了，我就想，旻文没准真的是喜欢我的，有了我他才不再去找别人的，可当我看到他房里床头的那幅画我就知道，我一直是个替代品。那个女人，我长得几乎和她一模一样，有了这么完美的替代品，他当然不会再去找别人。开始我很难过，耍性子连见也不见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就真的不来见我，后来我就想，何必呢，即使是替代品，他也是有一丝丝喜欢我的，可我发现从那天起旻文却不大爱搭理我了，他不来看我，见到我不理不睬，晚上去那些姐姐房里过夜，从不找我，过节了他会带她们出庄逛街，却从不让我踏出这个山庄一步。阿福，我见到你，我是很高兴的，因为他带你来那天，是他三年来第一次来园子里见我。”
　　游离想说他其实每天夜里都来看你，他白天偶尔也会来看你，只是，只是你睡着了不知道而已，可出于自己的自私，他不想让她知道，所以他什么也没说。
　　苏儿低着头继续说：“所以，其他人都走了，我又有什么优势留在这里呢？”
　　游离想说，没关系，就算他不要你了也没关系我带你走，就算他不喜欢你只拿你当代替品也没关系我喜欢你你在我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可他知道面前的小丫头的心里却只有那一个人，所以他终究什么也没说，可他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要带她离开这里。
　　苏儿见他什么都没说，也觉得可能是自己太无聊了，竟然和他抱怨这些，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只是受他威胁留在这里的一个伴儿而已，他其实很想离开自己吧。
　　苏儿忽然觉得困了，道了声：“我去睡了。”就回了房间。
　　游离看着她走进去，她或许是真的困了，连镜子掉在地上都没感觉到。游离拿起镜子，看到里面人皮面具以下的自己的真实面孔，这么久不见，他都快忘记了自己这张脸。他拿着镜子走进房里，来到苏儿的床边，下意识的照了一下苏儿，镜子里的床上，除了被子连苏儿的影子都没有。没有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仲孙旻文知不知道，可他不想去问他。
　　他把镜子放到他的手边，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冰凉刺骨，游离把她的手塞进被子里，想着是不是该把暖炉燃起来了。
　　苏儿这一睡，睡了七天。
　　仲孙旻文在她睡了一天就过来了，像上次一样守在他的旁边，焦急着却又无能为力。
　　游离在第五天终于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不多来看看她？她睡下去的那天心情很不好。”说完他就后悔了，这根本不是个外人应该问的事，仲孙旻文很有可能一生气就杀了他，可悲的是，他还没把握能活着逃出去。
　　仲孙旻文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理他，就在有利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听见那个男人沧桑的声音：“她会恨我。”
　　然后他看到他拿起床边的那面铜镜，游离从那里看到了仲孙旻文年轻的容颜，游离讶异了，那是他曾见过的，那个二十几岁英姿勃发潇洒俊雅的仲孙公子。
　　仲孙旻文忽然开口：“你可有，看过她镜子里的样子？”
　　游离道：“小的没看过，可什么也没看见。”
　　仲孙旻文自嘲的笑了：“哈，果然，只有我，只有我……”
　　然后，就再没说过话，直到第七天苏儿醒过来，他依旧如同上次一般离去，走前留恋的看一眼，不让任何人知道。
　　苏儿这次醒来没像上次那样神采奕奕的喊肚子饿，而是一反常态的有些萎靡不振，就好像她还没有睡够一样，游离看她迷迷糊糊的爬起来，几次以为她还会再倒下去。
　　苏儿走到外间坐下来，趴在桌子上，游离跟着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儿却只是说：“我做了个梦。”
　　游离点点头，坐在一边示意她继续说，苏儿揉揉脑袋：“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梦到，我要睡觉，可有人在我耳边一直喊我的名字不让我睡，然后我就听他一直叫一直叫，然后我就醒了。”
　　喊他的人，是仲孙旻文吧，游离如是想。
　　又过了几天，秋高气爽，阳光很好，苏儿看着蓝蓝的天空，忽然说：“游离，你带我走吧。”
　　游离一惊，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计划的事情，他想了无数的方法，里面有很多可行的法子，可都欠缺两个重要要素：苏儿自己愿不愿意和他走还有就是山下特殊的瘴气。
　　游离道：“山下有瘴气，解药我还在研究。”
　　苏儿笑了：“你一点都不吃惊呢。”
　　游离心想，我等你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苏儿进了屋子，然后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我其实不想让你知道的，不然，你可能早就拿着它跑了，毕竟，这个庄子能困住你的就只有那些瘴气了。”
　　游离接过瓶子闻了下，好嘛，现在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苏儿看他很高兴的样子，伸手摸了摸受伤的铃铛道：“你不许丢下我跑了哦，你也丢不下。”
　　游离脱口而出：“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
　　苏儿微笑，看着蓝蓝的天，听游离说：“下午我就可以带你走，不过你要保证你不睡着，你睡着了也没关系，我可以背你出去。”
　　苏儿还是微笑看着天，没有说话。
　　到了下午，苏儿明显很困倦，可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困就用手掐自己一下，左手臂被掐的红红紫紫，游离拦住她：“你睡了也没关系的。”
　　苏儿摇头：“我想清醒着出去。”
　　游离一直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要他带她走，到了下午，他收拾了很少的东西，带着苏儿往外走，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拦阻，因为他们都以为苏儿在睡觉，而苏儿终究还是睡了。
　　游离背着她小心翼翼的走着之前探寻过的路线，他有点紧张，竟然，真的到了可以带她走的那一天！
　　沿着围墙在一个个院子之间穿梭飞窜，他兴奋得无以附加，来到最外围的围墙，他激动的几乎想要穿墙而过！
　　可就在他打算喂给苏儿药丸的时候，苏儿却忽然睁开了眼睛，然后，苏儿开始尖叫，这令他万万没有想到，他想要捂住苏儿的嘴，她却奋力挣扎，嘴里喊着：“不要！不要靠近我！旻文！旻文！快来救我！”
　　游离感觉自己要疯了，他被她耍了，彻底的耍了，可看着她疯狂的样子，他忽然觉得她无比的痛苦，他的痛苦不是来自他，而是来自墙的外面。
　　外面，有什么？竟然让她这么害怕。
　　更让游离崩溃的是，仲孙旻文这时候出现在他身后，从他怀里面无表情的接过苏儿，然后苏儿看着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然后闭上了眼睛，就好像她根本没有醒过来一样。
　　游离想，什么都完了。
　　仲孙旻文看着他，很久才说：“跟我来。”
　　他们回到了紫藤园，仲孙旻文把苏儿放在床上，他看到了掉落在床脚的镜子，捡了起来。然后拿着它和游离一起出来到院子里。
　　仲孙旻文坐在那张藤椅上，拿着镜子，道：“这面镜子，是素儿她娘留给她的，每个人看镜子里的画面都不会一样，每个人看自己只能看到自己现在的面貌，看别人，若是不认识的，能看到现在面貌，认识的，看到的则是对方留给自己最深印象时的面貌。”
　　他沉默了一下：“我看到的，是素儿现在的模样，你之前没见过她，所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素儿看到的，是一具腐烂的骸骨。”
　　游离沉默着，仲孙旻文就继续说：“你是那个杀手游离吧，你的身份我一开始就知道，其实我请你来就没顾忌你的身份，我只是想给素儿找个伴，找个不认识她的毫无伤害的陪着她过这之后的日子，你杀不了我，同样，你更杀不了素儿”
　　游离突然开口：“你是要告诉我，苏儿已经死了所以我杀不了她是么？”
　　仲孙旻文看向他：“素儿死的事情，天下皆知不是么？”
　　游离有些愤怒：“你不要告诉我苏儿就是素红袖！”
　　仲孙旻文望着渐渐昏暗的天色，幽幽点头道：“是啊，怎么不是呢。”
　　游离冲到他面前：“苏儿明明活生生的躺在床上！你却告诉我她是死掉的素红袖！仲孙旻文，你疯了么？”
　　仲孙旻文冷笑：“活生生，你有摸过她的身子么，你只要碰碰她，就知道她是不是活生生的了。”
　　游离道：“难道全天下人都被你骗了，素红袖没有死？”
　　仲孙旻文皱眉：“你听不懂我说的话么，苏儿就是素红袖，素儿的骸骨就撒在这座庄园外面，素儿的灵魂被我锁在我床头的画像里，而躺在里面床上的，其实只是个傀儡假人而已。”
　　“我不信！这太荒谬了！”
　　“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作为祭品逆天换来她的复活，你说它荒谬……我也觉得很荒谬。她的尸体早已化作尘土，她的灵魂每日每夜的对着我哭泣，可她，苏儿，却那么鲜活的每天出现在我面前，像以前那么多年一样对我甜甜的笑着，就好像，她根本没有死。”
　　“可连她也要离我而去了……从她那次睡了三天三夜开始，我就知道，她也快要不行了，再然后是七天，再然后，她就再也不会醒来了，然后，这副躯体就会和素儿一样，化作尘土，什么都不能留下，到时候，她的灵魂也会得到解脱了。”
　　“她早就想走了，即使我离她那么远，不再纠缠着她，她还是想要走。”
　　游离看着他拿着镜子，手指一点点的摩挲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仲孙旻文一点点苍老，头发变白脸上爬满皱纹，而他看到的镜子里的他，却依然朝气勃发，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仲孙旻文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无声的笑了：“罪有应得。”
　　次日，游离离开了风花雪月山庄，过不了多久，所有人就会知道当今第一的魔头仲孙旻文死在紫藤园的藤椅上，而他作为圆满完成任务的“凶手”，估计能升到杀手榜第一名吧，可是，他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
　　游离走的很早，所以他没能看到苏儿的苏醒。
　　苏儿醒来后，像往常一样洗了脸，出了屋子，她看到了藤椅上坐着的仲孙旻文，一瞬间她几乎认不出来他。
　　她走到他身边，用自己冰凉的双手，环抱住他同样冰凉的身体，小声呢喃：“旻文，旻文，你也困了么……”
　　然后苏儿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甜甜的微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