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森林[破镜]》李将歌

4、十九岁的那场雨

　　手腕被陈睦死死扣住，沈见岁一言不发，像是被这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给问住了。

　　再好不过了。

　　她本该如此回答。

　　她在全世界最好的学校获得了硕士学位，将独自创立的品牌做到了北美市场前十。

　　人人都夸赞她，虎母无犬女，沈见岁一定会像她的母亲一样，闯出自己的天地。

　　她怎么可能过得不好？

　　可脑海中影片般闪过的无数瞬间却在制止她，越是想要说话，却越是不能出声。

　　在罗瓦涅米的火车站，在白雪覆盖的森林，在漫长到没有尽头的夜里……

　　乍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救了她一命。

　　“喂，是我……”

　　沈见岁抓起手机紧贴在耳边，也不管电话那头的机械人声到底在打什么广告，她张口便说：“现在吗？好，我马上过去。”

　　再顾不得什么相片，沈见岁逃也似的离开了陈睦的家，再不回头。

　　·

　　来的时候，沈见岁开的是陈睦的车，现在只能打车回家。

　　天气多变，出租车刚一启动，窗外大雨倾盆而下。

　　下雨天加上晚高峰，马路上堵得水泄不通，行速缓慢。

　　汽笛声吵闹地响个不停，沈见岁闭着双眼，脑中思绪越来越乱，索性睁开眼，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在对面的公交站台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正孤零零地坐在那里躲雨。

　　她显然是没有带伞，她的刘海和鞋袜都被打湿了，末班车却已经错过，只能紧抱着书包向四处张望。

　　没多会儿，一名撑着伞的少年朝着她的方向走来，在他出现的一瞬间，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然而，少年却并没有看见她，而是撑着伞，从公交站台的后方径直走过。

　　女孩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垂下头，身体蜷缩得更小、更小。

　　沈见岁远远看着这一幕，不由地想起，在许多年轻的东江小城，也曾有过这样的一个雨天。

　　那时的她十九岁，只是个高二的学生。

　　·

　　沈见岁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记事开始，人生中有三分之一的时光是和医院有关的。

　　进入高中后，她的身体状况也并没有好太多，以至于因为频繁请假看病而跟不上学习进度，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地留级。

　　青春期的她，最讨厌的地方就是医院和学校。

　　医院吞噬了她原本正常的青春年华，学校则放大了她因为病痛而错过的一切——

　　学业、友情，以及健康。

　　有一天，沈见岁在医院躺了一整个星期，检查结果怎么也不达标。

　　她最终忍无可忍，趁着家人换班的间隙，拔掉手上的输液管，从医院逃了出来。

　　她想去找自己的好朋友辛睿，却忘记了去朋友家的路要怎么走，她拖着疲惫的步伐，好不容易走到公交车站，暴雨却毫无同情心地倾盆落下。

　　她出来得匆忙，只穿了单薄的病号服。脚踝很快被雨水打湿，潮湿的寒意逐渐蔓延全身，她紧抱着自己，蜷缩在站台的角落。

　　本就脆弱的十九岁，因为这无处可逃的大雨，而变得更加脆弱。

　　也是在这个时刻，有人撑着伞，来到了她的面前。

　　“雨这么大，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不同于倾盆的暴雨，是一种令人安心的潺潺溪流声。

　　沈见岁抬起头，看见一名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他撑着一把藏青色格纹的长柄伞，伞檐之下，是一双沉郁的灰色眼睛。

　　真是个……好看的人。

　　第一次见到陈睦时，沈见岁是这样想的。

　　出于对于自尊心的本能守卫，沈见岁很快撇开了目光，嘴硬地回答：“我……我在看雨。”

　　少年却看着她身上的病号服说：“你生病了。”

　　这甚至不是个问句。

　　沈见岁忌病讳医，当即瞪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天气很凉，你的病会加重的。”少年脱下了自己蓝色外套，递到她面前，“不介意的话，穿我的衣服吧。”

　　“我不……阿切！”

　　话说到一半，寒冷迫使沈见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少年松开手，直接将外套半披在了她的身上。

　　沈见岁尴尬至极，只好将头埋得低低的，老实地穿上了衣服，然后说：“……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

　　公交车远处驶来，少年看清车次后，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老旧的公交卡。

　　离开前，他看着沈见岁，又道：“早点回家吧。”

　　公交车停下，他转身要走，衣角却被轻轻拽住。

　　“我想去找我的朋友……”

　　沈见岁双眼微红，声音比雨滴还要轻。

　　“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少年望着她，伞朝她的方向倾斜过去。

　　“雨大，你靠我近一点。”他说。

　　·

　　有凉风窜进车内，沈见岁打了个冷颤。

　　司机师傅关上车窗，叹了口气：“这雨到底要下到什么时候。”

　　对面的站台下，女孩依然坐在那里，因为寒冷，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

　　沈见岁瞥见前排座位的后面挂着一把伞，突然问道：“师傅，你的伞能卖给我吗？”

　　“啊？可以啊，三十块钱……诶！你怎么突然下车了！”

　　司机冲着没关上的车门大喊道。

　　沈见岁撑着雨伞，走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前。

　　“伞给你，赶紧回家吧。”

　　女孩瞪大了眼睛，茫然地盯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

　　沈见岁将伞柄塞进了她的手中，“就算没人来到你身边也没关系，只要以后记得，随身带把伞就好。”

　　说完，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转身踏入雨中。

　　·

　　大约是淋了雨的缘故，第二天早上，沈见岁起床后觉得有些疲惫，自觉地喝了一杯感冒灵才出门。

　　和往常一样，她依然比规定的工作时间提早了半个小时就到达公司，边喝咖啡边看文件，等半个小时后咖啡因起效，刚好正式投入工作。

　　今天的晨会主要讨论的是新产品Aurora 9品牌代言人的人选。

　　珅信的产品此前从没正式聘用过代言人，但这几年行情变了，一个成功的品牌代言人能引发极大的关注度，家家公司都在效仿，珅信也不得不改变战略。

　　但到底该选谁来做代言人，却是个进退两难的问题。

　　会议一开始，品牌部的负责人就通知了一个噩耗：“沈总，代言人选定的方案进行了重大调整，我们决定不再聘任演员楚湉作为我们的代言人。”

　　沈见岁问：“为什么突然变了？上次开会的时候不是说，楚湉国民度高，而且刚拿了影帝，很适合咱们品牌吗？不是已经在走合同了吗，为什么变卦？给我一个理由。”

　　负责人抱歉地低下了头：“楚湉出了事，虽然事情还没曝光，但迟早会被公众知道，所以……”

　　沈见岁一点都不意外，“又出事？是劈腿了还是□□了？我提醒过你们要调查好背景的吧。”

　　“都不是，是……杀人了。”

　　“……？”沈见岁这次真的困惑了。

　　她叹了口气，很快回到了正题：“算了，杀人这种事确实很难提前预警，这次不过你们。那你们说说，现在只剩三周时间了，你们准备怎么调整方案。”

　　屏幕上亮起了PPT的内容。

　　负责人说：“我们仔细讨论过，演艺圈内能和楚湉一样契合咱们品牌的艺人，要么已经有了其他竞品的合约，要么是颗定时炸弹，随时可能爆出丑闻，很难短时间决定。相比之下，我们更倾向于先聘用多个专业领域的精英人士作为我们的品牌挚友，之后再根据消费者的反馈聘用更高一级的代言人。”

　　沈见岁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这四位是我们慎重挑选出的候选人：去年奥运会的金牌得主，近两年佳作频出的文学界新锐作家，因为见义勇为而成为红人的骨科大夫，以及，雍禾事务所最知名的青年律师。”

　　PPT往下滚动，四位名人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

　　最右边那位打着【知名青年律师】title的人，昨晚刚和沈见岁见过面。

　　——“这么多年了，你过得还好吗？”

　　梦呓般的话再度回响在耳畔，沈见岁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负责人观察到她的神色，又见她紧盯着陈睦的照片，立刻解释道：“这位陈睦律师虽然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位，但是商业价值却是最高的。更难得的是，他一直是珅信的忠实消费者，目前使用的就是我们五年前推出的Aurora 8手机，所以……”

　　他说的越多，沈见岁的脸色却变得越差。

　　负责人咽了咽口水，立刻扭转了话锋，“不过目前都只是拟选的名单，如果沈总您想进行调整的话，我们还有其他人选可以替换。”

　　“为什么要替换？”沈见岁却反问道，“这不是你们慎重挑选出的结果吗？还是这只是个不确定的方案？”

　　“不不不，这的确是我们的第一方案。”

　　“那就定这四个人吧。我相信你们的判断。”沈见岁平静地说，“下面讲讲你们的具体策划案吧。”

　　负责人擦了擦头上的汗，继续汇报。

　　·

　　开了一整天的会议，沈见岁头昏脑涨。

　　她在车里短暂地眯了一会儿，睁开眼时，已经抵达了一家私人的造型工作室。

　　今天晚上的最后一份工作，是一场大型慈善晚宴，全市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参加，沈见岁决定也去刷个脸。

　　毕竟是晚宴，穿着打扮是头等大事。工作室的工作人员准备了许多礼服，供沈见岁进行挑选。

　　曾宁建议道：“这是您在工作场合以外，第一次正式面对媒体，稳重保险是最关键的，选择灰白黑的礼服会比较合适。”

　　沈见岁在一排衣服前缓缓走过，并不赞同她。

　　“稳重有什么用？既然要出场，就要隆重，要让人一眼就留下印象，不然我浪费工作时间来这里，岂不是白忙活？”

　　她在一条明黄色一字领修身长裙前停下了脚步。

　　沈见岁今夜决心要隆重登场。

　　一头黑发披在身后，烫成慵懒的大波浪，妆容也比平日里都要浓重很多，脸上一丝瑕疵也不留，修容下狠手，本就立体的五官更显骨感。彩妆的用色却很克制，只有双唇点上了明艳的红。

　　晚宴开场，沈见岁提着裙子，嘴角扬起明朗的弧度，在众人的目光中，从容走过红毯，款款步入会场。

　　这是沈见岁初次在这样的场合露面，想要结识她的人不在少数，沈见岁和他们一一碰杯，礼貌应答，游刃有余地回馈微笑。

　　过了片刻，会场的另一个方向发出了一阵骚动。

　　摄影的闪光灯如一阵阵白色的大雨，人群簇拥着红毯上的男人走入会场，所到之处的所有人都后退一步，为他让开了道。

　　来人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简约低调但不失优雅，胸口带着代表鹤城慈善机构的手工徽章。

　　他看起来比平日里更精神、更耀眼，尽管他所做的只是摘下了眼镜，将头发整齐地梳了上去，可只要往人群中一站，高而瘦的身影就会吸引所有的目光。

　　又是他，陈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