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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5、走心 ...

  •   月落之时,长庚将出。

      何府里,主人家的房中灯火通明,只因洞房花烛。仆从们早早依着吩咐歇在了外院,听不见里头的铃铃哝哝。

      “能不能吹蜡烛了?天快亮了。”何衍翻了个身,坐了起来。

      褪去千斤重的新娘服后,张青青一身清爽地撑在了枕旁:“妈妈说不能灭,你把帐子关紧点,喏,给我续杯茶来!”

      何衍哦了一声,瞧着身姿婀娜的娘子依旧神采奕奕,他虽心神旌摇,但近十个时辰的不休不眠和一个时辰的翻腾辗转后,何大侠到底是力不从心了。于是问:“你不累吗?”

      “不累啊,你就累了?”

      “我是真的困了。”何衍打了个呵欠,把水递了过去。

      “今天这个日子你怎么能困呢?!”张青青气地猛掐他大腿。

      “哎呀,本来是不困,”何衍哎哟哎哟躲着,顺手把她箍在了怀中,“但你非要拉着我问隔壁那两人的事,那我就困了。”

      “可你不好奇吗?”

      何衍苦笑一声,看了看外头,“我再过两个时辰就要再去见他们了,为什么要好奇?”

      张青青咦了一声,“你不好奇,我给你家大人那香好使不好使?”

      “哎!”何衍长长叹了一声气,“夫人,我对泰山大人的医术向来是钦佩有加,对你的手段也没有不服的。你说解了不就解了呗!”

      他都已经是范家人了,对张青青那是一百个放心,所以当方才听她说给唐祁点的那味清心龙脑香最大的功效是清心寡欲的时候,惊讶之余,他终究还是没说什么。甚至还隐隐觉得自己家大人确实在把人拐上床那件事情不大地道,他娘子要帮姐妹出出气,也是情有可原嘛。只要不影响皆大欢喜的结局即可。

      张青青沉默了一瞬,“那个香,我姥爷没试过。”

      她眨眨眼,“所以我也不敢保证这会子他们那边什么情况哈。”

      “什么?”何衍噌地起了身,“那……那那我家大人他不会……”不会不举吧?

      张青青又眨眨眼:“那可说不准哦……我昨天让你给他的酒里放得那个什么你看着他喝了吧?”那可是解药和媚药混在一起,若是少喝了一些,效果可就难说了。

      “呃……喝了吧?”

      “喝了就没事,按理说。”

      何衍急了:“……你别按理说啊!”

      张青青:“那,你去看看?那一会儿你早些去?”

      “你一会也要去啊!你不去敬茶?顺便看看?”

      “看什么?”

      “你看看那丫头……”说到这儿,何衍忽然想起方才阿蜜暧昧地说瞧见两人如何如何,脑中顿时闪过些许不堪入目——不行不行,那可是他大哥,那可是他妻妹——不能再想了!

      气血翻涌时,何大侠只得认命般地闭上眼,“算了,睡觉!”

      “哎呀,还睡?”张青青轻轻一笑,点点他的额头:“我看你挺精神呀官人!”说着,手又开始不老实。

      “天快亮了,夫人,”何衍捉住她的指尖,木然道:“我们还要早起呢。”他明天还有公干,而她这个新妇还要去给人敬茶,一个两个迈不动步子可就贻笑大方了。当然,今日过了门后,宾客、礼生、范家人都回去了,那空荡荡的唐府也没什么好贻笑大方的。

      “……色令智昏一下下嘛!你就不想体验一下你家大人色令智昏的……”张青青轻轻抚着他的后脖颈。

      “好好好,别说了别说了,躺好,躺好,我来。”

      自身难保的何大侠再度投入了美人抱中,至于唐府的情况,天亮之前,谁晓得呢?

      ——分割线——

      唐府。

      直到巳转午的梆子声起,才把刘溪鸰敲睁了眼。

      抬头一看,又是熟悉的藕色帐顶。帐内虽香气氤氲,但还是闷热。身旁空无一人,她呻吟一声坐起来,好半天才记起今晨他临走的叮嘱,又才唤了声:“蕊爱。”

      外头人应了,过了会儿才进来门。

      蕊爱轻轻揭开了帐子,冲她甜甜一笑:“姑娘睡得好吗?我伺候姑娘洗漱!”说着推来一张小几,将打好的水和巾布搁了上去,里面撒上了些干花瓣和切断的艾草蒲叶,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药香。她拧好了帕子,又端来一只小盅:“大人说用泡了艾草的水敷敷面可以去暑气,这个药嘱咐您起身时服下。”

      “做什么的?”

      “说是益气补精的。”蕊爱眨眨眼,“我瞧姑娘脸色确实不大好,昨儿发红,今儿又发白。虚。”

      刘溪鸰心里好不自在,抿了抿唇,“我不喝。”

      结果那蕊爱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似的,哦了一声又说道:“这是张娘子早上送来的。”

      刘溪鸰一顿,这才依稀记起有这么回事,笑了笑:“行,放着吧,我一会儿喝。”又问,“水还有吗?我想擦擦身子。”

      “有的,有的。”蕊爱麻利动作起来,“大人交代了,姑娘一准睡到这时候,这不就热起来了!这几日也是奇了,入秋了还这么热!”那小小的个子像颗番薯一样忙进忙出。

      刘溪鸰看了看天,日头正高。这种早晚凉中午热的时候西北常有,但这里温和得多,总不至于在袄子和光膀子之间来回换就是。若是西北的这个时辰,那一般人可站不住,站住了的一般能就地脱层皮。“总有那么几日的。”

      “……不过也好,给您做的新衣裳还穿得住哩!”蕊爱倒水的声音自隔间传来,“那衣裳好看!凉的话,罩件褂子就好!”

      蕊爱虽比去年那会伶俐不少,但一张嘴就叽叽喳喳个不停,也不像有什么心眼子。

      这倒是有趣,唐祁自己聪敏慎言,身边的人也大都这般模样,譬如何衍陈维宁等人。稍微不聪明的呢,也都远走边疆干苦力去了,譬如她和舒放。怎料他房里的丫头却是个这。

      她的饭是送到房里吃的,蕊爱说晓得她起得迟,没在外头留饭,让厨房单独做了一份。还是她喜欢吃的清淡口味和甜食,譬如银耳羹、黄瓜丝、糍粑什么的,她这些年饭量愈发小,没两口就撂了筷子,捡了些点心嚼着。

      “这会子院里有谁在?”

      “不知,”蕊爱嘻嘻一笑,自顾自说起来:“何大人带娘子过来之后跟大人两个一道出去了。交待我一直守在这,怕姑娘要起身……哦,是了,辰正那会周管事领张娘子进来过,姑娘还没醒呢,不过娘子留下药就走了,这会子不晓得还在不在……哦对了!方才留饭的时候宁姑娘刚从外头过来,这会子应当是回西苑了。姑娘要去寻她么?”

      外头就是外院,西苑就是她以前睡的地方,宁姑娘就是陈维宁。姑娘嘛……当然是她自己了。

      “呃……不用,我只是问问。”

      离开不过几个月,她仿佛已经不记得这儿的行事规矩了。想起往日里的这个时候,她应该是在西苑睡午觉,下午练练功,或跑跑腿什么的,可惜自去年底唐祁把她的东西一股卷去了自己房中之后,她便再也没去过西苑。

      而陈维宁,这个名字也好像是刻意从脑中刮了去似的,她好久都想不起二人的过往。唯独有印象的是腊月里她要逃走的那个清晨,她的好师傅住拦了她。

      那时卯时将过,唐祁去了官署。他刚一出门,佯装熟睡的她便一骨碌爬起来卷铺盖跑路。刚一迈出大门,就听后头人说了话:“我记得,大人交待过你不要乱跑。”

      她回头:“那不是老早的事了么?”自太子一立,朝堂气色一新,姚党人大松一口气,他也就放了她出门。这会子却有人要来多管闲事了?

      ——然后就对上了那张冷若冰霜的秀颜。

      秀颜问:“你要去哪?”陈女侠可不瞎,她这般鬼鬼祟祟倒腾半天,又是行李又是马市,还能有什么好事不成?

      刘溪鸰想了想:“不告诉你。”

      陈维宁一怔,显是没料到她敢这般跟自己说话,随即又笑了:“也罢,横竖管不住你,可你既到底跟了大人,那就还是得有个样子。”

      刘溪鸰这才顺着那别别扭扭的话看了回去。自师徒比剑她耍诈打了平手之后,陈女侠已经好久没有这么跟她这般温言款款了。即使在西苑里同进同出,多数时候她们也是视对方如空气。后来唐祁把她弄到自己院里后,二人就连面也没怎么见了,当然那是三人刻意为之的结果。

      而这会儿陈女侠冷不丁的出现不说,又端了个温言款款是怎么回事?

      自然是事出反常必有妖了呗。

      果然,她开始了语重心长:“瞧你,正大门里头迈进窜出的,招呼也不打,头发也不绾,哪有这样的?”眸光四下一掠,又说:“这儿可是京城,凡是也须顾忌着些大人。何况你既已从人,又怎能整日这般木木张张地抛头露面,到时候传出去让人怎么说咱们?别的不谈,大人晓得你又出去瞎跑,是怪你,还是怪我呢?”

      刘溪鸰自然晓得她这话里的连消带打和连讽带试,最差也是等来自己那句“你不也是他的人,你不也整日抛头露面”,她好再来个“你我都一样”。

      可白天装得累夜里哭得惨的四喜丸子已经身心俱疲,实在没功夫再做纠缠,只得说了句:“师傅,我走也是为你好。”

      陈女侠笑了一笑,又叹了声:“都是一个院里的人,你是我教出来的。你有什么心思我能不晓得?大人很忙,我劝你就别整日想折腾那些有的没的来引人注意,差不多也就行了,若……”

      “那你就说差了!”再扯下去就真跑不掉了,刘溪鸰干脆打断了她。

      陈维宁闻言,笑意未改,可那冷冰冰的眼光轻巧一旋便看住了她。

      而少女面上亦泛出了一抹不同寻常的笑,好似漫不经心,又好似得意非凡:“不管我如何作弄那都是我和他的事,但你应该晓得的,是另一件事。”前一夜还在人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人这会子把嘴翘了个老高,“那就是,你越是不如我的意,我便越是有法子叫他不再看你念你。你信吗?”

      陈女侠这下端不住了,于是冷冰冰改成了恶狠狠:“你可真把自己当盘菜。”一双凤眸仔仔细细把这张脸瞧着了,才说:“以色侍人,终有黄花落尽的一天,你有什么好得意的?”

      刘溪鸰一看这架势,干脆揣手靠在了门边,张嘴就是一句:“就算你对他有用又如何?怎么,你上桌了?”

      谁的话更难听自不必多说,只听呲啷一声,柳影剑落上了她的肩。剑的主人狞笑:“好,好,今日可算露了相了!我也是开了眼了,竟不知堂堂伯爵家的贵女也会这般不知廉耻,无媒苟合自轻自贱到这般地步!”

      这话对不知廉耻的人来说应该是毫无威胁的。所以刘溪鸰扬了扬眉:“既如此那咱们试试?不妨瞧瞧这京都唐府高门的明媒正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吧!”

      别说,宅内女子的细声慢调刘大小姐拿捏起来也是颇有心得,她莞尔一笑:“他的如今我的过去,京城官配伯爵府倒也不算辱没俊年,姐姐以为如何?要不我再做个主,顺道把你纳入门?如此你也能排个先头。姐姐觉得我这般安排是好说,还是不好说呢?”恃宠而骄还不够,那再来个越俎代庖倒反天罡好了。

      好不好说的,难说,但陈女侠的脸色很不好说,当即成了“五花底漆上了钟馗相”——花中带红红中带黑。那险峻的唇峰缩成了一条线,细长的鼻眼也尖成了刀。

      所以说嘛,恶心别人的前提是把自己先恶心透了。

      刘溪鸰分明觉着肩上的柳影剑不住地颤着,而那剑柄紧了又紧,是主人忍了又忍。她想,说不得下一瞬真要她的命了吧?

      但唐府向来俊杰多,尤其是女俊杰。陈维宁心里未必不清楚,自己若是留下了,她便只有仗着功夫和年纪唱白脸的份,在唐祁那又能讨来什么好处?而他对她的装傻充愣又照单全收处处维护,那白脸也不晓得能唱到什么时候。

      真等朱颜老去黄花落尽?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万一那位一直新鲜个没完呢?她当然巴不得自己走,最好别回来的那种。

      后来的事就不必多说了。

      那一日,陈维宁一直守在府中数着时辰,而走了的人当真再也没回来过。直到晚上唐祁气得一声暴喝,她才拖拖拉拉露了面,一句“不是说不让我管她的事么”推了个一干二净。

      师徒缘分就这么简单地散了去。

      现在想来,当时的自己只顾着快些逃,话委实说得颇不留余地了些。这会儿若再舔个脸去找陈女侠话家常,那岂不是送上门的犯贱么?何况她还没缓过劲来呢,怕是打不过她的。

      先躲为妙。嗯,先躲为妙。

      她伸了个懒腰。也许还是太累,一想起昨日种种,不堪回首的同时她又开始浑身不得劲。

      早晨唐祁临走时分明说中午有事要谈,叫她等着,可左等一刻右等一刻好容易挨到了丑时,都还瞄不着一丝动静。而手里的一本《平戎策注解》左翻右翻就是不进脑子,反倒化作了瞌睡虫绕得她眼冒金星,没多时便又歪在了小塌上。

      再睁眼,黑漆漆,她已回到了帐中。“哎哟!”她刚一个挺身,却又被人拦了回去。

      “鸡都没醒,起来做什么?”暗沉的烛光中,突然出声的人睡意朦胧地躺在身旁。

      “啊?这……就夜里了?”

      “不然呢?”唐祁的声音轻轻一落,便听外头传来了一声哒哒响——寅正了。再没几刻他都要起床准备点卯了。

      “我睡了这么久吗?”这可不妙。她醒都不带醒一下的,说明了什么?武功退步了?还是过于放松了?还是过于劳累了?她连怎么睡进来的都不记得了。

      “嗯。”唐祁翻了个身,懒懒说:“饿的话叫蕊爱。”

      “你什么时候回嗯……来的?”她越说越别扭,但又想不起是什么地方不对头。

      “夜里。”唐祁低低说。

      “夜里什么时候?你怎么……”她怎么完全不知道?

      “管它几时,反正你是喊都喊不醒的。”唐祁这才回头看她,促狭一笑:“睡了足足七八个时辰,还是你厉害。看来前日是累着了!”

      刘溪鸰:……

      那怎么不算累呢?她一路奔袭,昨夜又这般惊吓那般折腾的,换谁谁睡得好?想到这儿,那双圆润的大眼里泛出了些许苦大仇深。

      唐某人捏捏她的胳膊:“再睡会,一会儿我还有事。”

      哦,她明白了。他对她在这里十分习以为常——但她不这么觉得。

      他们……不是典型的无媒苟合吗?不是还在算离家出走和诱拐少女的旧账呢吗?他那模样平淡地像是……那个什么一样是怎么回事?刘溪鸰不尴不尬地抽回手,又撩了帘子下床:“那我还是起来的好。你……大人有什么安排现在同我说,反正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唐祁醒了神,瞧她跟屁股上长了刺似的忽高忽低忙上忙下,晓得她不自在,心里着实好笑的很。再一看她,虽一下子站得规矩得很,可一身浅薄的豆绿小衣瞧着颇不正经。午时那会,她嫌热就脱了里衣睡。睡着了也不老实,不是踢被子就是要喝水。大几个时辰的翻来覆去,那背后的带子早也滚松了,这会儿正堪堪搁在了腰眼上——还不如没穿。

      他就觉得更好笑了。

      当然,对于这一点刘溪鸰自己也十分晓得,于是在他的盯视下飞速抽走了衣裳,率先将露在外头的肩背盖了个严实,抽袍系带间还顺便打了个死结——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显是长期训练的结果。

      月光透过斑驳的窗棱在屋内结成了一张薄薄的纱网时,少女已是挺身而立,但还赤着脚。莹润透白的脚背上结着另一层淡青色的网,是血管攀附着细韧的根根筋骨没入了脚踝蜿蜒而上。于是网与网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纠缠,一道带着那具初露纤秾的身躯隐入了月色中,让人很想瞧个究竟。

      静默中,她被盯得浑身刺挠,问:“你笑什么?”

      “没什么。”唐祁收回目光,“一会儿维宁他们要去审你捉回来的那两个人。你要同去吗?”

      她手一顿:“哦,那我不去。”

      “哦。”他眸中闪过一丝得逞,“那再睡会?”

      “不,我去看书……”一碰上他探寻的眼光,“就在这屋里。”

      唐祁不再勉强,嗯了一声。“也好。”

      如今的唐家官人到底是太子跟前的红人,等着巴结的人从唐家后院能排到南薰门,更不提升官儿之后太子将其举荐给右相文冉,命其日日去跟前点卯露脸。如此一来,大官人除了职方司的细活儿要干,见不得人的活儿要干,露脸外加替人擦屁股跑腿的事儿更是要干。

      每日恨不得掰成三瓣用,如今心头宝贝疙瘩回了巢,还要分出第四份,可谓是真-夙兴夜寐。这一会儿功夫,两句没交待完又沉沉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是另一个午时,这回是蕊爱急急忙忙掀了帐子喊的。

      “姑娘莫怪!前头有位大人过府,谈事谈得时候长了些。一会儿咱们大人赶着出门,这会子才得空找姑娘问话,姑娘快着些呢!”小丫头一面递着衣裳一面解释,好在二人都是麻利的人,除了衣裳废些事,其余一应手脚奇快,完事就往书房赶。

      今日午后还是热,秋蝉叫得欢。但起迟了的人顾不得许多,扯着四处飘线的新衣裳噔噔几步穿过了连廊。

      门一响,案前的人便应了声。

      唐祁抬起头,眼光在她身上一顿,又是好一番打量:“这是蕊爱给你穿的?还是你自己穿的?”

      “怎么,我穿错了?”她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他。

      唐祁刚想说是,不知为何忽地想起前夜里她问蕊爱自己房里那几身新衣裳的事儿,品着她何出此言,心下又是一阵舒畅。他说:“不,就是你的。”

      瞧着袖弯和腰侧那堆系错了的带子,他抿了笑:“挺合身的。这几日热,白日穿薄些好,没得又中暑。”

      “嗯。”

      他又问:“这下睡饱了?”

      这话不知道怎的听来格外旖旎,她垂下眸子,不晓得如何接话。

      “我这几日是没睡好的。”他自顾自放下笔,抻了抻手,指节发出了清脆的响动。

      “大人日夜操劳,该注意身子。”她公事公办地说。

      “嗯,你若是老实些,我原本可以睡个整觉。”他一本正经地说:“前头一会儿热一会儿渴,今儿早晨让你多睡,不干。非趴桌边睡。”

      刘溪鸰面上一绷:“大人不是有正事找我吗?”

      “是啊。”他续了杯茶,倒不急着说这,转而问:“药喝了吗?”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她才想起来:“是了,昨日青青来找我,大人怎么不叫我?”

      “她没说非要见你。”

      “她都到你房门口了。”

      他咬住个‘我’字,把她一瞧:“哦,到我门口了,你那模样你敢出去见她?”

      她瞪眼:“谁说我……”又及时转了弯:“大人这么着急叫我,究竟有什么事?”

      “啊,是。”唐祁淡淡应和两声,还是把自个想说的说了:“昨儿她就是来敬茶,顺道问问罢了,何府那边忙着呢,她当她真有空?我说了句你睡得沉,她便罢了。”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哦,她问你晚上几时睡的。”

      这下她又坐不住了:“你说了?”

      他摇了摇头,她才宽心。

      “我说,太久了,我不记得了。”他一面把玩着细竹筒笔帽,一面说得漫不经心。

      刘溪鸰点点头:“哦,那就好。”可一瞧见他面上暗藏的笑意,转瞬就明白过了来,“你说什么?”然后跟颗旱葱一般拔地而起。

      还是这般不识逗,唐祁心想,端着架子挥挥手:“你先坐下,好好说话。还不都是你打岔,我要说的正事全让你岔过去了!”

      她咬了咬牙:“那还是想清楚了地说。”

      “有道理。”唐祁忍笑一答,又掏出一沓信封来,“你这寄来的东西七零八碎的,有一阵没一阵的……我须好好听你盘一遍才是。不然如何想得清楚?”那都是她自西北寄回的酸诗有给他的,也有给何衍的,说是七零八碎,但收拢得格外整齐,四四方方一小埵,仿佛豆腐块。

      而她此次回来的紧要事,便是弄清西北那摊子怎么扯也扯不明白的纠葛。

      且不说那地方现在有至少三拨人马和老曹有着离奇古怪的关系,光赵珏那小山头们自己打自己的旧账就很难弄明白。而她,一个莫名被卷进来的小虾米,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更遑论缕清当中的机巧概要了。

      眼看着她面上的羞色为迷茫忧愁所取代,唐祁温声说:“不急,你慢慢说。今天我们就单说那个兴宁郡主。说来,你们认得的早,原先我还没留意过。”他意有所指地说。

      那可不,这一不留意,人就差点给拐跑了。而这一段往事他其实心里极为有数,但还是要她一五一十说个明白,从看见樱樱的第一眼开始,一直说到正月十五。

      她们的初见是在十四年的腊月,那时曹让甚至还活着,京畿各路正忙着为御驾东出的事清理驰道,而唐祁则兼任了修造案的差,道图也归他安排,于是两个女子便在西渡山下偶遇了——这只能说是巧合。后来酒楼马市几度重逢,两个妙龄女郎倒成了点头之交,这就难说是不是那郡主有意为之了。但总归,二人还是兵戎相见于遥遥四千里外的另一个寒冬。

      虽然跨越一年之久,二人相处却不过二十来天。

      可没想到当中发生的事叫唐祁一个字一个字的问下来,居然能说上一下午。

      “……她说:我恨你们毁了我的家。”这时,她的嗓音已有些哑。

      “记得挺细,我还怕你忘了呢!”唐祁一笑,起身拿了盒盐渍青梅递了去,又给她换了杯茶。“你觉得,她说的那个‘你们’是谁?”

      “当然是曹国公,还有咱们,”话说一半,瞥见了他捉摸不定的神情,她恍然一笑,又说:“或许还有……”

      “谁?”

      “赵珏他们。”

      唐祁哦了一声,“是吗?”

      “嗯。”再提及此人,已是无比遥远的存在,若不是须把若羌、漂沙与曹氏的干系缕清,她怕是也说不到他头上。而年少时惊鸿一瞥、两年前又匆匆一别的清雅男子,在她的记忆里已经被篡改得面目全非。

      沉吟片刻,刘溪鸰继续补充:“樱樱跟我提过倚笑楼。大人还记得我寄回的画像吗?那个安昭,就是赵珏,她应该不认识赵珏,可又信誓旦旦说他对曹让的秘密很重要,要用这跟我做交换。既然这样……”她说到这,下意识地看他。

      依着往日,这时他应该有什么判断或是什么话接上才是。

      可唐祁只是把她瞧着,嘴里揣了颗梅子,囫囵顺嘴似的问:“怎么?”

      她心里一阵古怪,只好说:“先不说赵珏这人怎么回事,她和赵珏显然不在一方。我猜,应该是不如何对付的,只是这个不对付在哪……我觉得,恐怕没有咱们之前想的那么简单。”

      之前他们只觉得她是西域诸国里另一波与赵珏等人抗衡的势力。

      可在高家堡上上下下打听了这么久,什么高承林、什么染山、什么索格还有曹让……恨不能所有数得上名头的人都跟她有关,这让她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但至少,她与漂沙国那帮人一定就不是原先猜想的那般一对一了。

      唐祁笑了,这也是为何他要从樱樱问起的缘故。“没错,应当是有你说的这层意思。”

      自她年初来信说西行遇险后,他便立即着人打探这异族少女,没几日便把来龙去脉摸了个清楚,只是东西传信不易,许多细节并未叫她知晓。

      他接着道:“更有意思的是,她不认识赵珏,却千里迢迢上京寻他。可惜那赵珏没有见她。”

      “啊,没见?这……为什么?”刘溪鸰却是一头雾水。

      “这就要问你了。”他笑意未改,“什么事情能让她千里迢迢来这么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而倚笑楼那帮人,又为何不愿见她呢?你瞧,若不是在那处受了挫,她为何两手空空?又为何挖空心思挖到咱们这处?”

      “没错。”刘溪鸰沉吟。只是如此一来,他们何止不熟,简直是不对付吧?难道谈崩了?否则倚笑楼也不会派人跟踪了。

      于是两个问题摆在了跟前。漂沙和若羌,一个强一个弱,都是镇西之战的败者;一个对大夏俯首称臣,一个落得城毁国破。樱樱千里迢迢去找他——明明不对付,为什么还去找?那赵珏,既然不愿见她,又为什么要跟踪呢?

      一时间,她想不明白。

      少女蹙眉凝思的模样维持了很久,等窗格透进的日光下移了,她嘴里还在念叨。这时,唐祁踱步两圈,又轻声问:“你知不知道,那个郡主究竟想干什么?”

      “嗯?”她想干什么?“哦,那答案很简单,只是说出来怕大人不信。”

      “你说。”

      刘溪鸰拧起眉,要笑不笑地说:“若羌灭国了,她想复国……”

      说到这,樱樱那双圆睁的眸子便自脑中一闪而过,而那句“你们毁了我的家”又在她的脑中荡漾起来。“她一直都想。”所以一个人来回几千里的折腾。

      她忽然又想起高都督那日在酒桌上的一番嘲弄——“复国?复哪个?小西凉还是若羌,如今谁人任她做主?可笑!”便把高都督说得那番话一五一十学了一遍。

      怎料唐祁听后居然颇为赞同,“这就说得通了。”

      什么?“你信了?”

      “为何不信?”这时,窗边忽起的一阵风吹得他半垂着的长睫抖了一抖,那双藏在密密睫帘下的眸中溢出些许暗昧的情绪。“镇西之战后,除了漂沙三国,其余战败国的贵族们过得并不好,甚至可以说很惨。而她本身就是异族中的异族,狼多肉少,先被排挤的自然是她了。”他拿起一只玉雕貔貅镇纸来回捏握着,又冲她一笑:“她都能想到抱着你这么个人儿不撒手,可见也实在是走投无路。可想,在找你之前,去找赵珏那帮人求取些银钱人才什么的,也谈不上低头不低头了。”

      要饭还谈什么站着跪着?赵珏方拒绝她的来意,又把她逼走京都,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到最后,唐祁竟慢声叹了句:“说到底,是为了复她的国?”

      “是……吗?”他这么一说,刘溪鸰反倒不信。

      谁家郡主改旗易帜之后还想着复国的?若真如此,那结果也太惨了些——四处搬救兵,却四处碰壁,人人还当她是笑话。

      这惊疑不定的模样落在唐祁眼里,又是一番打趣:“怎么,你自己打听到的,又不信了?”

      她语塞:“我……”

      唐祁:“若事实的确如此,那当如何?”

      “什么如何?”

      “假如她这个复国是真的,那……”

      刘溪鸰连连摇头:“那也太惨了吧!”什么叫越努力越破碎,这不就是?她张了张嘴:“一般人能干这事?”

      唐祁哼笑一声:“一般人能来找你?”这很合理啊,“她为何盯上你,总不是在什么地方瞧见了咱们?”

      他们原先时常同进同出,倒没避讳过,而这话樱樱也的确同她说过。只是这会子叫唐祁一提起,那就像是自揭了老底似的,刘溪鸰忙说:“所以大人觉得那个‘你们’是指……?”

      他的眸光在她面上一略,“喔,我想是指所有人。”然后从善如流地总结:“至亲被杀、三番两次被出卖,难怪这郡主有些疯,不疯也被人说疯了。”

      这话听在刘溪鸰耳里,却又有弦外之音了。出卖?复国?他倒难得为这素未蒙面的奇女子唏嘘起来。她若有所思,半晌才问:“大人好像对他们的事很清楚?”

      “你没回来时,并不十分清楚。”说着拿开了那摞散倒在桌面的公文,露出底下的一张三尺开方的工笔画纸,那是他画废了的一张图。

      画纸再揭起,又是另一张簇新的熟纸绘制的图。

      只见图里绘着西域、河西及大夏的地图草样,可图中并无平日里职方司要求标注的各种径流路线及山林图标,而是写满了各种姓氏及国名,例如曹、染樱、安、漂沙、若羌、悬泉等。名称之下,又用各色的线将他们穿了起来,再以细如眉尾的毫笔标注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譬如在曹氏与漂沙之间,他用红字写了“通敌证据”,又如在高家堡那用淡青写了“心异,羁縻不久矣”。

      刘溪鸰沉默。好一会儿才问:“赭色代表什么?”

      “九成为真,只差证据。”

      “淡青呢?”

      “我的猜想。”他执起笔,“你回来,正好能添上些关键的。”说着便在“曹”“染樱”“漂沙”之间架起了一缕新的线。

      而漂沙和染樱——也就是赵珏和那兄妹俩之间,本就写着两个字:相异。

      ——显然,他对西北的局势的了解远在她之上,甚至连细枝末节处的猜想,也在她这个整日泡在现场的人之前。

      她回过了神。是啊,以他的聪敏程度和霹雳手腕,在拿到赵珏的画像和樱樱身上那些七七八八的东西的时候,就该把这两拨人究竟什么关系弄得门清了。还需要跟她在这磨半天?

      “你回来后,有些想法我更放心些。”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有意安抚。

      刘溪鸰可懒得接茬:“东西和信我早就寄回来了。”她不咸不淡地说,“大人何必多此一举。”瞧他那副万般心思皆藏于胸的模样,刘女侠心下当然不凉快得很,然后把看改成了瞪。

      这一瞪,唐祁面上便又浮起了笑:“我想我的,你想你的。后头的事儿还没完,你若没弄明白,出了岔子怎么办?嗯?”

      刘溪鸰磨着后槽牙,心想这人可真有闲工夫。方才她把天都山和曹让的纠葛一说,他怕是都能把人曹让穿开裆裤的老黄历推出来了,哪儿还需要她在这一通盘算?

      左一句“然后呢”右一句“你觉得呢”,跟逗狗似的,简直无聊。无聊至极。

      她皮笑肉不笑地答:“大人自己都摸得清清楚楚了,只管吩咐便是,咱们当属下的不需要晓得那许多。”

      “我不喜欢笨的。”

      “谁要你喜欢了?”

      唐祁弯了弯唇,捻起杯盖儿随意刮了刮茶沫子:“哦,你忘了你那天晚上都是怎么说……”

      哗啦——她忍无可忍。然后文弱金贵的唐大人话还没说完就被连人带嘴地摁在了书架上。

      只听嘎嘎几声,架子上的物什开始摇摇欲坠。架子靠窗的那一头本就不牢,她这一掌摁下去,打头几行格子里的赵松雪手抄《金刚经》《千字文》便松松垮垮落了地。

      唐大人抽了口气,一是心疼他这还没来得及收整的真迹,二是那将将满上的茶水泼了他一腿。他刚要伸手,怎料刘侠女又是一摁,这把摁得颇用力。她冷脸瞪他:“大人若实在无话可说,非要闲扯棉花,那我可就走了。”

      唐祁在她面上细细瞧了一圈,眼尾忽然泛出几丝笑纹。

      “烫。”他瓮声瓮气地说。嘴唇翕动时温热触达了她的掌心,有些湿漉漉的,轻嗅时还有一股熟悉的香味。

      她将手挪了挪,红着耳朵冷冷说:“烫什么,都半天了。”

      唐祁不语,由她捂着,只是眉眼间笑意更浓。

      刘溪鸰心里想这也就是自己手小,捏不住他两只腕子,不然早就痛得他哇哇叫了。再一想起日前夜里的种种,顿时又气又恼。

      这一分神就松了手。这一松手呢,就又被人得了逞——下一瞬,书架便连着他的手臂框成了一个窄窄的壁龛,把她框了在当中。

      于是攻守易势。他这么框着她,又低低瞅她:“你看,烫的。”

      温热的气息混着樟木香迎面扑来。

      “光天化日大人能……”顺着他视线一低头,脸直接发了烫:“你……你不去更衣叫我看什么?!”她想把他一掌拍出门外,但又碍于这地方贵重物品多,只好作罢。

      正在那处拉拉扯扯。咳咳一声,伴着门响,煞风景的救星终于出现了。说时迟那时快刘溪鸰一个小跳步就飞快弹开了。

      唐祁看着来人,端起个“每次都是你”的笑:“说。”

      “那什么,”何衍瞥了眼外头,才惶惶然探进来身子,“咳咳……大人,风大,要不关上门窗?”

      唐家官人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拿了帕子随意擦了擦:“什么事?”

      “那个……嗯,嗯……”两夜春宵外加迎面春宫的何郎官也是花了好些时候重新想了想,才想起来自己是来干啥的:“哦,那个乞丐和那个姓王的咱们已经过了一遍,蔡大人说您要审的话,提前知会一声,他好安排。”

      蔡大人是蔡必臣,原驾步司郎中,与唐祁交好,现又去了刑部,现在京中的死囚看管一向归他。昨日里舒放等人趁乱把那乞丐和探子一并捉了,虽然借着何衍大婚如此行事已是万分出其不意又谨慎无比,但那等热闹的场合下总保不齐叫谁了留个心眼子。因而把这两人仍在死牢中是最安全的。

      唐祁嗯了一声,“他俩应该还什么都没说吧?”

      何衍却说:“阿放说一个什么也不肯说,但另一个废话连篇……”说着干脆扭头朝外:“来,你来跟大人说说,快来!”然后长臂往外一伸,把躲在门边的那个兔崽子逮了进来。

      无地自容的舒放一双大牛眼只敢虚虚往跟前看着,嘴里嗫嚅着:“那个瞎子有伤,两鞭子下去就晕了,倒是那个老王,倒挂了两夜之后倒豆子说了些,但,但是……”

      他住了嘴——因为眼看着自家大人另一只手正扯着刘水鸟腰间别错了的坠带,又眼看着后者面上肉眼可见的红了。

      然后他的嘴张了个老大。

      夏日衫薄,她的衣裳是蕊爱拿来的,料子和款式都是京城时新的,叫什么留仙什么依云裳。好看是好看,就是颇不好穿。因为好看是要付出代价的,而这件衣裳的代价就是要把长短不一的几处带子分别穿过腰两侧和后方的四个布耳再两两相结,才能坠出一种“翩跹依依又轻盈风流”之态。

      这对于时常束装的刘女侠来说实在困难,若是平日里她可不答应穿的。可方才午睡起得迟,慌乱间只想着快些夺门而出,便依着蕊爱了。结果穿了一半才晓得麻烦,可又脱不下来,只得胡乱系了一通,想着不散开就是了。

      谁晓得现在当众叫人作了提线偶,真是好不屈辱。

      “别动。”唐祁拍开她的手,系着袖弯处的一缕细带,“搅得乱七八糟的,这么些年了,怎么老是系不好?”

      他正色说着,然后一瞥舒放,“嗯?你们俩。日后在外,办事也好御敌也罢,仗还没打,绑带腰绳什么的再系不好,先叫马蹄子缠了绳子一拖二里地,拖死了算谁的?”

      何衍拐了拐旁边的舒放:“说你呢。”

      舒放心里正七上八下着,被他这么一拐才猛回了神:“啊……啊是是是!以后一定勤快练,勤快练!”

      这会儿看唐祁一本正经的模样,分明是在说他俩小时候的狼狈事,舒放又觉方才瞧见的那一幕是自己心思龌龊了,面上立刻堆了笑来:“嘿嘿,到时候拉着水鸟跟我一起练!保管她什么都系得漂漂亮亮的,绝不给大人丢人……”不出意外又被正主瞪闭了嘴。

      唐祁很快系好了带子,又掸掸她的袖角,动作自然得像是拍自己一样。

      室内各怀心思的沉默直到他重新拾起话头才被打破:“那姓王的怎么说?”

      “他说了太多,但是……我听不明白。”舒放好似才想起来似的,急急将供纸递了去:“就都记下来了!”

      唐祁唔了一声,接过来草草翻了两页,轻描淡写:“别把人弄死了就成,再关两天。”

      “是。”

      ——分割线——

      这份差交完,何大人这才算是忙完了一天的活计。自昨日一早领着夫人过门端茶后,他便一头扎进了西北秘事中,再也没回何府,也不晓得自家夫人方才有没有打听出什么动静来。

      好在他的耳力依旧极好。

      这回他可没本着非礼勿听的道义窜得飞快——他仍然惦记着前夜张青青说的药效问题,万一自家大人被他害得从此难以行事,或是弄出个什么好歹来,那他可真的是要跟唐老夫人以死谢罪了。要知道,老唐家可就他这一根独苗!

      但很快,他就明白了自己的担心应该是多余的,多余的不得了的那种。

      “……大白天的你别太无耻啊。”室内传来少女低低地恼怒。

      “话还没说完呢,我许你走了?”

      “什么话快说。”

      “咱们刚刚说哪儿了?”

      “兴宁郡主恨所有人。”她干巴巴地答。

      “喔,瞧我这记性。”唐祁煞有介事抚了抚额头,又问:“她为什么恨所有人?恨我大夏人便罢了,恨西域的人,却是蹊跷。方才你一说,我倒明白了一些,可叫那俩崽子一打岔又给忘了……这样吧,你把这前因后果一道说说看,咱们后头还有好些事没缕清呢。”

      刘溪鸰一双眼把他里里外外刮了一遍。他一本正经得彻底,方才那放浪模样更是半分不见。刮了半天,心想还是得紧着要事来,只得不情不愿地说:

      “因为她转投漂沙却又被曹氏所灭。为了复国,四处碰壁。依着你的意思,这委屈受得一多,人就疯疯癫癫了,遇着了我,一看我是您的……您府上的人,就想着拿曹让来和我——也就是大人您,谈条件。可是这意思?可以松手了吧?”最后一句颇有忍辱负重的意思。

      此刻的唐家官人那是心旷神怡,当然地忽略了她的咬牙切齿。他嘴角高高翘起:“没错,是这样。”

      她正要甩袖而去。却不想他还有下半句:“但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要去查若羌主城的事?”

      说着,他闲闲翻了翻方才舒放抄写得密密麻麻的供词。

      说实话,舒大队长武艺高强是不假,主打一个刚硬生猛,但这字儿却是写的笔笔发飘捉襟见肘。但唐祁拿指头一点,却点出了关键:

      “……她一个不晓得那冒出来的丫头居然复原了若羌主城的图,我们不得不疑。怪不得少主说要盯紧了她……”

      可见他是真的可以一心二用的。方才他明里暗里拿系带子的事儿挤兑二人,又胡乱翻那鬼都不认得的供词,她以为他只是拿这来打马虎眼,没成想他还真看进去了。

      泄气之余,又只得服气。刘溪鸰动了动腮帮子,平板地说:“大人方才不是说,她一次次被人背叛吗?我想证实这个背叛她的人里面,是不是有曹国公。”

      “好。”他轻快一笑,左颊的酒窝愈发明显,“你很快就能知道咱们下一步要做什么了。”

      从寅郎印一事至今,镇西之战的真相愈发扑朔迷离。但可以肯定的是若羌、漂沙和曹氏这三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现在可以知道的是,曹氏与漂沙有约,而若羌与漂沙天然是宗主与附属,那么自然而然会想追问——曹氏和若羌是什么样的关系。

      无论樱樱是什么来头,又是什么结局。至少她的出现,让人忌惮,又让人觊觎,所以她才一直活到了今年,否则,她应该和她的哥哥染山一块儿死去。

      那么她和曹氏发生了什么呢?

      “那或许也是一种协定。”刘溪鸰说。

      “不错,什么协定呢?”

      “我不知道。”

      唐祁问:“我没教过你?”

      刘溪鸰:“……教过吗?”

      在麒麟阁讲学时惜字如金的唐学士这会儿的耐心像是极好:“当然,现在学也来得及。”他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来,“我教你——当过去和将来什么都看不清的时候,那就只看现在。”

      他敲了敲那张纸,是她自樱樱身上描摹下来的图案,上面绘着新月和羌笛的图腾。“小西凉也好,若羌也罢。他们现在的下场,就是当初约定的落空。”

      如果说两年前曹让借皇帝的手欲灭京城漂沙国人是一种明目张胆的灭口,撕毁的是他们之间有关投降与否、交易与否的协定。那么在战时,他亲手杀了染山,又下令屠尽若羌主城,撕毁得又是什么呢?

      “让他们活着的协定?”她沉凝着,“也许和我打听到的一样,那些肯投降的,曹让便放过了,如漂沙之流。而那些不肯投降的,便被送到了刀口下,如车渠等小部族。而若羌也许当初愿意投降,可后来又摇摆不定,最后才被赶尽杀绝?”

      唐祁微微摇头:“再想想?”尽管他笑意未泯,但眸色却已凝然:“除了若羌,延军之后的四年却再无大肆屠城的记录。你想没想过,为什么他要单单对这个国家赶尽杀绝呢?”

      刘溪鸰抿紧了唇。这也是她得到了若羌屠城真相后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方才跟他一通说道,她险些忘了。怎么回事,怎么这里说得通了,那儿却又忘了呢?

      说来,这镇西之战分明只涉及漂沙国与曹让的勾交,原本只需收集双方互通有无的证据即可,可不知为何查着,又忽然冒出了这么兄妹俩?哥哥引得曹大将军亲自灭口?那么妹妹呢,妹妹为什么独自一人呢?

      当然,如果没有樱樱的出现,原本她是不会和曹让再度扯上关系的。

      这时,窗外响起了酉正三刻的更声,想了老大一圈却又回到原点的滋味并不好受。她懊丧地叹气:“我想不到!”

      此刻,她脑中昏昏,眼前浮现的是腊月里的大漠。黄白相间,是雪子混着沙;血水相和,是她的泪混着少女颈侧喷出的热流。

      那个十五的夜里她冷得麻木,杀人的决心并没有那么难下,因为为了活命。转瞬间幼小的身躯被她扑冲着倒了地,那女孩几乎没怎么挣扎。等她回过神来时,已是好几日之后的事情。直到现在,她几乎想不清也弄不明白事情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到了此刻,一下午的思绪纷繁却还是没个结果。可眼前的人分明可以四两拨千斤地把事情捋得井井有条,偏要叫她来想。

      叫她想?她哪有他这样的脑子?

      正要撒手不管,唐祁又说话了:“据你所知,那郡主有多恨曹让?”

      刘溪鸰抬起眼,而清瘦俊雅的堂官依旧端坐桌前,手执毫笔兴致勃勃瞧她。

      她不想扫兴,恹恹答了句:“很恨。”

      也许是他的眸光过于谆谆,也许是还想再努力一下。她闭上眼,又回到了那一夜,女孩痛恨的眼神再度浮现;再往前,是天都山下,她心中害怕至极却仍然竭力漫不经心,女孩说:你们的曹国公,两次……

      那眼神不单像是对灭族仇人的恨,倒像是……她皱了眉。“她是说,曹让毁了她两次。”两次,听着多么不甘心。“那个‘两次’听着很奇怪。”

      “哪里怪?”

      “她是这么说的——‘你们的曹国公,两次,让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那几个字她说得倒是轻松,但这个‘两次’,她说得就好像……好像……”她拧紧了眉,又重复了一遍:“‘两次?’,我说不上来……”

      “因为第二次让她没想到吗?”唐祁莞尔一笑,“曹国公是什么样的人,寅郎印之后我们已经知道了。可惜她不知道。”

      曹让是什么样的人?背信弃义?撕毁合约?不,是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指挥官,延军的最高将领,稍有风吹草动便全力反击的人。可想一枚假的寅郎印就能让他对京中西戎赶尽杀绝。那么……

      唐祁的声色好似平湖里乍起的烟波,惊着了院中的鸟儿,也警醒了身边的人。

      她喃喃道:“对,是这样。”她怔怔瞧着他——怎么他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如何作想?比她还要明白自己哪里想不通?

      这时,唐祁又问:“想明白了?”他一面说着,一面提笔在“曹”“樱”二字的连线下写了两个淡淡的字:旧人。

      她仔细地瞧:他垂头时,长睫半掩着下眼的眼廓,是惯常地仔细认真——没有逗弄,也不是在考她。她忽然笑了。

      “我想明白了!”她轻快地答着,拿笔另起一行添了两字:悔恨。

      又望着他道:“他们之前就认识。”那不是单纯的恨,是悔恨。

      对她而言,那也不是单纯的悔恨二字可以概括的,她隐约捕捉到了悔恨之下的千丝万缕。

      唐祁握着她手中的笔在“旧人”二字下头加了句:制约曹氏。然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觉得曹让万不该杀他们,所以他们和漂沙是不一样的,以前不一样,现在也不一样。”

      “没错!”她点了点头,“那过往恐怕比赵珏他们还要早,还要深。想来这三波人,两两之间勾交都颇深。”当难题迎刃而解时,少女眸光中溢出的华彩像是十分耀眼,连着整张面容都生动瑰丽起来。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多好看。也是,她怎么会知道呢?连被捉了手也不记得挣开。

      那种美,和蒙昧灯光下的帐中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那么哪一个更好看呢?唐祁心里想,都好看的。

      喉头轻动,他转而说:“怎么个不一样,还要再去查。”

      刘溪鸰嗯了一声,屋内更暗更静了。

      她一怔,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而手背上的触感像是忽地发了烫,她挣脱开来:“我晓得,我会去的。”她稳了一稳,答道:“大人放心。”

      一说完,屋内又是一静。但只一瞬,唐祁便叹了气:“你可以不去。”

      “不远,就在天都山附近看看便好。”

      “我不会放心的。”

      刘溪鸰抿了抿嘴角:“在敦煌我也没有耽误……”

      唐祁的语气还是轻飘飘:“你知道我不是说那个。”但手又稳稳包住了她的,“对吧?”

      她垂头不语。他的好言好语一贯让她心酸,可每回这样,都要迎来怨怼的结局。也不知这会子再说下去会不会又吵起来,或无疾而终。

      难道她生来就这么贱兮兮,好说不听,要狠的才服气?可论狠,好像她也蛮狠得下心的。

      她不想这样,所以总希望自己的事情都是默然且合意的。就这么默默地来去便好了。——当然,很快她就会知道自己不会愿意永远默默无闻,因为人性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唐祁才说:“忙了一天,太阳都落山了。”他抻了抻胳膊,瞧向窗外,此时已近已经戍时。

      “秋夏之交的夜色总是如此,早早瞧着要落日,却又迟迟落不下去。”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忙得我头都有些昏了。”

      她说:“那大人歇歇吧,我让蕊爱送些吃的来。”

      “不用,去外头走走。”他说。

      “是。”

      “你和我一起。”他说,“听说汴湖的灯今年有新花样,今晚过后可就要摘下来了。”

      “……我有些累。”

      “还累?”他觑她一眼,压低了嗓子,“疼?”

      这话可说不得。“谁说的。”她立刻挺直了腰杆。

      他笑:“那走吧,我去换身衣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5章 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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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