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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大婚1 ...

  •   二八一十六,好事亦成双。

      一年里月最圆的时候,喜红染却了汴湖东。

      范家百年老字号,小堂主大婚,各行各道说得说不得的,都要来抬个庄,给范立言这年逾八十的老神仙嫁宝贝孙女凑个喜庆。汴湖东三教九流最多,却大都背靠各大世家,规矩是要讲的,面子是要给的,份子也是要凑的。毕竟行走江湖也好,登堂入室也罢,生老病死,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时候?

      抬庄容易,何况是常年里本就花红柳绿的地方,干起这等锦上添花的事自然不在话下,自辰时起,整个汴湖东六街十八巷统统都都换上了各色的红绸大喜花样,就连路边沿街小店小摊都支上了红色的灯笼。平日里打架劫道的、抢摊糊屎的、杀人越货的统统也都消停了。

      于是,整个湖东轻轻松松便营造出焕然一新的生机来,在这秋夏之交不时闷热的日子里,居然也吸引了三三俩俩看热闹的人围观。

      从范府到湖边的协宗堂大门不过八百步,此刻这八百步的道旁站满了人。范家人每隔一刻便出来跟路人招呼那么一两声,点点三俩炮仗,撒撒片片铜钱,任那糖果子油栅子红碎纸铺了一地。

      街边上,而满街跑的小娃子,七嘴八舌的老婆子,咦吆唱戏的台柱子各色声音交织网罗,好不热闹。在场的人们眼巴巴瞧着那挂着范府大门里人进人出,一脸期待和好奇,偏要看看这药石名门是如何结亲的。

      不时,便依稀听见湖的南边传来了敲锣打鼓的声音,那便是新郎领着迎亲队伍出门游街了。

      “……听说那何家郎官出自寒门,一没钱,二没功名,长的也不是鼎好,不晓得范家人究竟瞧上他什么了?”这是个挑着担子卖笤帚的人问的。

      “欸,长得还不错!他们家基……都长的还行。”答他的是个道士,披肩散发,指甲黢黑。“主要是啊,他功夫也好。”道士中肯地说。

      “嚯,会功夫咋了?听着像个莽夫嘛!”笤帚周撇嘴,“范家这种名门,作甚要找个这样的?”

      道士瞥他一眼,“你懂什么!范家那老爷子,啧啧,不是一般人。这何府的郎官,却也不是个吃素的!”

      “哦,你懂啊?”笤帚周对他的故弄玄虚表示不服,“那你倒是说啊,卖什么关子!”

      这话一说,周围几人便七嘴八舌的凑了来,把这姓张却接手范氏的小堂主八卦了一阵,又把那姓何却出自唐府的小郎官八卦了一溜够。声音不大不小,很快便淹没在了一处处炮仗声和敲锣打鼓声中。

      尽管范家人打过招呼,但他们的面子还是管不着更加幽深的地方。在倚笑楼背靠协宗堂的旧宅,由一条不起眼的长巷隔断,这一隔,却把热闹隔在了来来往往之外。

      巷子口的乞丐手里捧得照例是那只破碗,不过为了沾沾喜气,底上到底垫了层喜红纸。正处兀自合着远处戏班子的调儿唱歌时,只听叮当一声响,一粒银子砸上了他的脚边,又突跳着弹开了。

      乞丐侧了侧头,耳朵灵巧一动,白眼珠子即刻被眼皮子盖了去。他皱着眉,一双还算白净的手在地上摸了摸,不时便摸着了银子。

      他拿起来咬了咬。

      叮当。又是一声,这回准头不错,银子沿着碗边滚了滚,还是落了底。乞丐大笑,吆喝一声:“人逢喜事好开张,换地儿还有赏钱讨!”说着便顺着那掷银子的方向一颠一颠地小跑而去。

      外面的锣鼓喧天引得整个汴湖东的邻居们倾巢而出,少有人留意那隐于深巷的两条影子。待乞丐在一个犄角旮旯里跌跌撞撞摸着了人时,面上已是如常神色,只是嘴上谑道:“你可算来啦我的王公子!”

      那掷银子的黑面男子一听这话,连连退让道:“路爷使不得,是我来晚了!”他瞧着比乞丐年岁要长些,但语气中却不乏尊重。

      乞丐阴笑一声,压低了嗓子:“说好的十二,再等不着,我可就要出城寻了!”乞丐再睁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清明,便又化作了倚笑楼雅舍内温和内敛的阿路:“老王,我可没想到,一个丫头片子就叫你这般为难?”

      楼里的规矩,逢“二”字头的日子他便要亲自去复命,而今日已是十六,他晚了三四天。

      王公子一听这话,黑黑的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却只得叹道:“跟她可不是个好差事!”便就着话头把这些日子的事儿说与阿路听了。

      原来,自前几月里得了樱樱郡主死于刘溪鸰之手的消息后,赵珏等人便定下了静观其变以留后手的策略,令他继续在西北一路跟踪刘溪鸰,只做盯梢用。

      前些日子,舒姓少年到了高家堡没多久,那丫头便应了他同返京城,显然是有了什么变故,他自然把人跟得更紧。一面满心巴望着跟人回了汴京,他也就功德圆满可以缴枪归队了。

      没成想,跟到一半他又把人跟丢了。但这回不怪他,只怪敌人太狡猾——不知在哪个关口,这丫头寻了个身量差不多的女子同自个儿换了衣裳又换了快马,一男一女忽然加急前行,匆忙之下他只得奋起直追。

      探子的活不好干,这笔直的河西大道上,既要偷偷摸摸,又要跟得紧,可不得伤脑筋?一会儿走小道,一会儿隐蔽,稍不留神就不见人了,还得四下去寻。

      三两下里,老王忙得晕头转向,直到南下入了西安,他才发现少年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大呼上当之时却听马蹄之声渐进。一回头,追击之势早已调了个头——被追的人成了追他的人。

      若说自己这边单单对上这丫头一人,或有胜算。可她身边偏偏多了个用刀的行伍少年,周遭好似还跟着些不知名的队伍,叫他精疲力竭夜不能寐。

      最后,在一个月黑脸黑的夜里,火堆燃尽时的噼啪一声响,惊得老王悚然起了身,目视四周,自己的人早已没了踪影,只有一双男女坐在了火堆旁把他瞧着。

      胜负即分,王公子只得束手就擒。

      此刻的老王直把气叹:“我也是好容易才趁那丫头洗澡的时候才偷偷想法子逃了的!”他略过期间所受屈辱,草草交代了如何脱身。

      “……啊,又是洗澡水,又躲茅房下头?你这……”阿路哭笑不得,一面上下打量他,“你,你这比我过得还不如啊!等等,衣裳换了么?”说着斜睨着他袍子下方一块可疑污渍作势欲躲。

      “……啧,当然换了!”老王讪讪摆手,没等阿路笑话完,又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卷,面露喜色:“还有,这图我瞧着兴许能有些用处,就从她身上顺了来!”

      “什么好东西这么容易能让你得手?”阿路眉头一挑,十分不以为然。可一眼瞧见了老王手中的东西时却顿住了,“……这是什么?”他捻起那卷羊皮纸细细展开,上面是一副图。图很新,羊皮子还有些发韧,显然是最近画的。

      只见图的左上角用细细的碳笔隐约勾勒出一方不知名的轮廓,周边有山有水有各色线条,又用其他色儿画了些圆的方的标记,图的最下边写着“阳关”二字——这明显是西域某个地方的布防图或是别的什么图,却瞧不出其他究竟。

      但只看了几眼,阿路便撇了嘴。他常年与西边通消息,各地各部的图纸见得不少,一个人一个画法,颠三倒四的居多,若说真有作图章法的,那便只有那大夏兵部了。可眼下这一张鬼画符似的图……

      “那丫头不是兵部的吗?”他咕哝道,“画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而老王常年在外打探,对着等物什更加敏感些,这几日东躲西藏,无事便琢磨这张图。见阿路面露疑惑,便把那图换了个方向,又捏着其中一个最大的黄色圆形标记道:“路爷,您觉不觉得这个形状,这个位置,它像一个城?”

      阿路嗅了嗅鼻子,城是没认出来,但是那圆形的硫磺味儿倒是挺浓。“哪个城?”

      “若羌主城。”

      “若羌?”阿路喃喃道。他幼年时就被送入大夏,对那时的情况毫无亲历,若羌的主城长什么模样他其实晓得的不多。

      老王舔了舔皴裂的嘴唇,继续道:“这四个点,像是四个门。如果真是门,再从门的位置看,它就很像当年若羌被封住的几扇门——您记不记得,只有他们若羌的主城门才是四扇都开在一个方向的,所以城破之后才……”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既为着凝神细思的眼前人,也为着那过往的惨痛。

      若羌大战前,老王还是小王,一个住在大漠里纵马驰骋的无忧少年。但战事既起,无忧便就成了妄想。国土顷刻化作烟,少年投身复国业,回首已是数年。

      后来若羌被灭成为了曹让大军横扫西域的起点,也是他们这代人始料未及被迫踏上亡国之路的首卷。试问生长于这块土地的人,谁会不记得呢?

      阿路的沉默略显长了一些。他在想,自己都不晓得的事情,这丫头这么快就晓得了?他看着老王:“你这么说,有几成把握?”

      “七成。”老王肯定地说。

      “当真?”

      乞丐的面上骤然严肃了。这一瞬他才觉得有些不对头,他扭头朝四周一看,绷着嘴道:“你先回去,我去见少主他们!”说着飞快将羊皮卷塞入怀中,疾步朝巷子里去了。

      若真是若羌的图,那证明他们原先的猜测是不错的——任其东西穿行了八千里后,那丫头果然搞到了要紧的东西。可不知怎得,老王这么前后一说,却叫他忽然生出些不安来。

      也许是因为这样要紧的东西能轻易落了老王的手,抑或是因为他发觉这“放长线钓大鱼的计策”让她这条小鱼知晓太多太快了?这么想着,他的脖颈后头便没来由的发了冷。

      巷子里仍旧一片静谧,不远处送亲迎亲的队伍像是更近了,嚓嚓切切响着。刚瞧见老王时的那阵古怪又从心底冒了出来,此刻倏地化作一种毛乎乎。

      他加快脚步向后跑去,却听见了身后老王的脚步擦了地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锵的一声脆响,有硬物钉在了墙上。

      阿路一顿,当即拔刀转身。

      而在街上匆匆来往的人影间,巷子口那条细长的影子像是刚刚才来这里似的。唯一证明她静候多时的,是墙头方才被蹬落的灰尘。

      一身赭色长袍的女郎手执软剑,剑尖轻轻点在地上微微抖动着,而她不远处的墙头上,钉着的是老王那把不离身的短刀。

      她觑了阿路一眼,又瞧回了更近的老王,然后一笑:“看,还是你我。”她像是有些埋怨,“主要还是你,害我担惊受怕了一路。”

      刘溪鸰心中暗自得意,这招引蛇出洞使得妙。当初和舒放合计放了他的时候,她便寻思着若不让他拿些东西回去,赤条条入了这汴京城,那人可就难寻了,这才在图上涂了雄黄。

      阿路瞧着面前眉目摄人的女郎,她一张嘴还是一把熟悉的嗓音,一如当初在巷子口向自己问路时的蹑手蹑脚与温和谦谦。但此刻其面上的冷峻却极难让人联想到那个跟在赵珏身后的冒失丫头。

      老王一挺身,用高大的身形堵住巷子口,盯紧了她:“小丫头片子胆子大!怎么,不请自来?单刀赴会不成?”这话当然是个诈,先前在塞外,双方有那么多机会交手却都忍了,倒有胆子挑这么个锣鼓喧天的日子来堵门?她既然敢来,自然另有说法了。

      刘溪鸰笑了笑,脖子以下却浑身紧绷得好似上到底的琵琶弦。这八个月里,樱樱被杀,大漠遇狼,汴京及敦煌,来回几千里,她身边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但跟着她的人却始终如一。

      她一直分不清那人究竟是谢琎的人还是樱樱的同伙。守了这许多天,两方人在这汴京城里绕着圈子的你追我藏,她才终于明白了对方的来路。

      “范家堂主大喜,不是说好了这几日汴湖东街得抬他协宗堂的庄么?怎么,范家人的银子白给了?”她第二句话说得还似漫不经心,“非要挑今日来接头,唉!”

      阿路心下愈发觉得不妙,嘴上却仍是笑:“咱们也不想的。可巧了不是,这大好的日子,姑娘却偏偏要寻上门来。”他抬了抬下巴,“不如叫你的同伴出来见见?”

      话音刚落,他便急速换了方位,背靠老王面朝巷子去了。他常年装瞎,耳力非比寻常,只一息功夫便听出了来自深处的呼吸声。

      刘溪鸰这才真的笑了,一双圆圆的眸子阖成了杏仁大小,朗声道:“我与你家主人青梅竹马,交情深厚,他若是有话要问我,只管来寻我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呢?这一来一回可是八千里!”

      说着又一看老王,啧了一声:“派得却又是你这么个闷头闷脑的笨人,讨嫌的很!”

      这话可就气人了,一下得罪了俩。

      她不提主人倒罢,一提便叫阿路想起当下的种种麻烦皆是因赵珏与她的琐碎孽缘而起,脸上登时挂不住了,“你这个……”

      “臭不要脸!谁他娘的跟你交情深厚?”老王的破口大骂来得更快。

      他虽不晓上头的缘故,但自己大半年来,遇狼、遇沙、钻澡盆、拱茅坑的遭遇岂非不惨?被绑、被撵、被笑话岂非不辱?她这么一说,那便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老王当即拔出另一把刀:“路爷,跟她废什么话!既然是冲咱们来的,咱还能退了不成?!”

      话音一落,少女双颊绯红,一声轻鸣,手中长剑便飞快挥了出去。

      老王刀鞘一甩,上去就是一记横拉竖劈。正在这时,不知从哪冒出一声叮零零的响,紧接着是呼呼的风声,像是什么东西蒙头照脸而来。

      阿路抬头一看,巷子上头隐约掠过一条条细细的绳子,早先那埋于巷子深处的脚步声更重,也更多了。他心道不好,大喝一声:“快!撤!”

      ——分割线——

      巷中的动静早早被何府的迎亲队伍掩盖的一干二净。长长的队伍绕着汴湖走了一圈,马上的新郎官身后跟着几匹挂着红绸子的空马,虽然举手投足间并无官宦人家或世家豪族的贵气,但一身喜红的袍服趁得瘦削清朗的面容亦是满面红光。

      路旁的人仍然在八卦这何家郎官的来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职方司小郎官,为何竟能得范氏青眼呢?

      “他有个五品官儿的哥哥,”那道士说倦了,嘴里揣着范府四处散发的果子,笑模笑样地说,“唔……也不差啦。”

      路人嗤笑一声,瞧了瞧四周:“五品?这可是京城啊,咱少了五品的官儿?”

      那老道儿闲闲道:“他哥哥今年不到三十,还是考上来的,你见过这种五品没有?还是职方司啊……”他白眼一翻,“算了,你这种人怎会晓得职方司是什么!”

      若问这朝廷里头谁能跟江湖上的三教九流打上交道,除了地方州县军政要员以外,在京城就属职方司是最有门路的了。虽然明面上是六部里头最不吃香的衙门,往日里头差事苦没油水,可一旦真在捞钱这事情上动了脑子,那可就不是一般的贪官污吏能比肩的了。说一千道一万,那是个很有前途的地方。

      “呵,管它什么司,又不是尚书侍郎,这也值得说?”笤帚周还不依不饶。

      老道儿啵的一声吐了桂圆核儿,打断道:“你看过平万象书吗?他哥哥写的。”

      笤帚周:“那是什么?”

      他这一问,老道还没说什么,周围人顿时嚷了开来:“天呐,万象书都没看过?没看过在那唧唧歪歪什么!”“咋的,你是祖上冒青烟还是家里有矿,出生就是王爷啊?还瞧不上五品?”这下可好,不依不饶的成了其他人。

      老道上下打量着笤帚周,往后头书摊上一指:“喏,那儿有卖的,十个铜板。去买吧!认识几个字儿啊在这瞧不上这个瞧不上那个的!”

      ……

      这样的热闹持续到了晌午。

      范府。出阁的时辰眼看着快到了,喜娘们摇醒了妆容精致但昏昏欲睡的新娘子。

      “姑娘,来来,天儿热,咱们补补粉。”

      “嗯?好……”新娘睁了睁眼,配合地将脸凑了去,粉扑一上头,又立马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这下落了个清醒,一双秋水瞳瞪得老大:“几时了?”

      “巳时过了。”

      “天呐……”张青青哀嚎一声。

      寅时就被抓起床来的她好容易把七八层的喜服裹上了身,脖子胳膊上挂了一堆坠子钏子,脑袋上顶得凤冠珠钗什么的恨不得千斤重,甩又甩不掉,挣又挣不脱,想起来都得叫人搀着。

      若是上茅房还得有人一边一个牵着衣摆,后头还得有个人拿着恭桶对准了。为了避免当众出恭,她只好当今天是辟谷,不吃不喝。

      可怎么才过去三个时辰?这得熬到什么时候?她头一垂,顶上的冠子一颤,一帮女眷惊呼:“姑娘小心!”“莫动莫动!”又七手八脚的扶住了她。

      天昏地暗间,她打了个哈欠,“算了,就这一回……来都来了……”心里只盼着快点吧,随便怎么摆弄都行。

      不知何时,又是一声锣响,不一会,外头人敲了门:“到时候了!”

      屋内人忙搀着她离了凳子盖上喜帕。

      “等等,你们谁扶她过去?”一旁的范家二嫂逡巡一圈,“欸?方才那丫头呢?”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呢!”

      范二嫂啧了一声:“满屋子的人这会倒找不到个来扶新娘的!快去找!”

      女管事忙探出头高声嚷道:“谁,谁来一下!来扶姑娘!”

      喜娘也忙跟着喊:“不要属牛的不要属鼠的不要属鸡的!”

      “我不行啊,我身上有事!”“我鼠尾巴!”

      ……

      张青青头痛欲裂:“随便谁是猪尾巴牛尾巴啦,快来快来,不行了我要坐回去了!好重,好重!”

      急吼吼吵哄哄了好一阵,才听得另一人说:“我来吧。”

      这声音倒是耳熟的紧。张青青低头一瞧,那盖头下伸过来的手瞧着更是眼熟,她一把薅住:“你不是说你不来了嘛!”

      说着呼地掀了那层烦人的盖头,也顾不得脖子上千斤重,头一昂脚一跺,瞪着来人怒目赤红,“你气死我了!”

      ……

      屋内顷刻一静,又炸开了锅:

      “哎哟!又散了又散了快快快扶上!”“快盖上!”“哎呀苍了个天新娘子还没出门自个儿掀了!”一屋子人咿咿呀呀喊了半天。

      张小堂主此刻的心情可谓是怒火中烧又喜从中来又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她等她的信等得脖子都长了。巴巴儿想着她回来给她送嫁,结果刘女侠当真潇洒,先是说回不来,后来又说回来了在路上,再后来又说来不了,左也是她右也是她,好不烦人。

      张小堂主正欲开骂,可一见着四喜丸子那张瘦出下巴颌的脸,和急得发白又汗津津的鬓角时,她又心疼起她来。她这一身风尘硫磺味,也不晓得她方才去干什么了,但一定是要紧的事。

      她总还是赶了来。千言万语堵在了嗓子口,房中人声鼎沸,到底问不出个所以然,张青青只得捏着她的胳膊瞪着眼睛抹泪。

      那被薅住了的人挠了挠头,一脸尴尬:“你倒也不必搞得我跟个负心汉似的……”转而又笑得明媚飒爽:“哭?哭也算时候啊!到时候这妆可要重化啊!”

      一声锣响,外头人催第二便:“吉时到了哎姑娘!”

      几番催促,才眼看着新妇在重重包围下挪出了房门,那人才又拉长了嗓子道:“新妇出阁,拜别堂上!”紧接着又是一阵锣鼓狂响。

      范府外头。

      新郎的高头大马已候多时,但马上人却是一脸焦灼。人人只道是他等里头的新娘子等得着急,纷纷发出善意的哄笑声。“这新娘子难娶哦!规矩大啊!新姑爷怕是要受苦咯!”

      何衍恍若未闻,眉头仍是紧锁。他东张西望好一会儿,马儿也跟着不耐烦,左摇右摆的想啃草吃。“听话,不然我揍你啊。”何衍扯紧了绳子斥道。

      这时,一声咻咻如开水作响似的炮仗声自天边炸起,烈日之下的火光几乎不可察觉,乍一看还以为是哪个小厮误点了迎亲的炮仗。

      何衍顿时长舒一口气。不一会儿,又瞧见对街房顶一抹窜上窜下的影子飞奔而来,他这才彻底松下了面容。

      “啊,对不住对不住!迟了些!”赶来的青年宽肩厚背,笑嘻嘻地说着,又连忙自马背囊里掏出一条带花的红绸系在胸前,却怎么都系不好。

      何衍扯了马靠过去,一把拍开他的手忙脚乱,兀自帮他系了起来,一面轻斥道:“就属你毛躁!我就说跟你一块儿去!”

      “那可不成,今儿一等一的事是您的大婚,这点小事怎么能劳您大驾呢!大人晓得了还不宰了我!”舒放煞有介事地说,“本来没把水鸟直接弄回府,大人就很想揍我了。”

      何衍冷哼:“你知道就好。”

      舒放四下张望,“对了,水鸟呢?来了么?刚刚我让她先走的,她不会又跑了吧?”

      “来了,听说青青跟她在闹呢。”何衍一面说着,一面绕着那带子在他腰间系了死死的结,以免他一会下马把自己绊倒(这一点他和刘水鸟都有前科),他随手拍了拍他的肚子:“那边都弄好了?”

      “当然,谁叫他们不长眼,非要挑您的好日子触霉头?差点误了咱家的大事!不得叫他们好看?”舒放脑袋一昂,刚刚洗过的湿手在衣摆上蹭了蹭,“本来可以更快的。陈西陈东两个笨蛋,收错了方向,险些失了手!”

      何衍龇着嘴直把头摆,长叹一声“这群不省心的崽子”,看来府上的事情还是不能全部交出去。

      正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范家的人出来了门,冲着打头的人便是一揖,何衍会意,当即抱拳道:“有劳先生了!”转而扭头道:“时候到了,跟我进去吧!”

      “好叻!”舒放手一挥,高喝一声:“兄弟们,跟上啊,接嫂子咯!”又对着大街拉长了嗓子:“何府请大娘子过门咯~~~~!”

      劈里啪啦的大地红再度响起,一个上午过去后,随着漫天飞舞的花瓣彩纸香粉,婚礼来到了第三步——迎亲。

      于是人们看到一本正经的何府郎官带着毛毛躁躁的小弟自范家大院又绕了三圈,直到大门口的大地红挂了三挂,才入得了范府。

      这时,周边的动静都默了下来,只有小孩子踮着脚跪在那高高的门槛上探进去张望。

      直到又是一串迎门小炮响,新人出来了。

      喜乐再起,众人欢呼,彩纸、枣子、栗子又分发了一轮。喜气上了头的何郎官满面春风,一步一顿四平八稳,倒是干脆泼辣的新娘子在后头揪着裙摆走得虎虎生风。

      除了几个喜娘一路跟着,小堂主的花轿旁还多了个一身赭红云锦的束装少女,圆圆的领子盘着黑色的扣,圆圆一个发髻挽得光溜溜,细碎的发丝纷飞耳侧,一双深刻的眉目顾盼飞扬,举手投足间风流之韵自然流露。

      隔着喜帘,被摇得昏昏欲睡的张小堂主开始唠嗑:“哎,你这身在哪办的?你别说,平日里不见你穿红,这么瞧着还怪好看!”

      刘溪鸰扯了扯圆领,笑了笑:“你大婚嘛,我不能还是那一身寡淡,那显得我多不懂事!”

      “嗯……有道理。来来,跟我说说,你怎么回来的?”

      “回头再说吧,反正就是累!你先操心你自己吧!”刘溪鸰打了个呵欠,“对了,你饿了么?”

      “当然!你晓得我几时起的吗!妈呀他们又不让我吃又不让我喝,还不让我上茅房!”

      刘溪鸰摸了摸口袋:“我这有枣糕你吃吗?”

      张青青想了想:“有水吗?”

      “有。”

      张青青一只白嫩嫩的手哧溜伸出了窗:“快来!饿死我了。”

      刘溪鸰忙把她往回推:“等等,你吃了要上茅房可咋整?”

      “哎呀快些!一会饿晕了更丢脸好不好!”
      ……
      两人的鬼鬼祟祟还得避着轿子的另一侧范家派来的喜娘。

      但路上的人却瞧得分明,很快就冒出一声脆生生的童言无忌:“快看,那个喜娘姐姐在吃糖!”

      张青青掀开布帘:“……你怎么也吃上了!”

      “我也很饿啊!”刘溪鸰一面咽着桂花糕,一面压低了嗓子,“你以为就你寅时起了床啊,我一夜没睡好不好!”

      “干嘛?”

      “干活儿啊!”

      且不说她方才在巷子里跟倚笑楼的人几番交手多费心力,跟踪那个王公子本就颇费脑子。回京的这几日里,她既不能也不想回唐府,又不能让赵珏的人发现,跟舒放分道扬镳的几日里,只能自己顾自己,东躲西藏跟个逃犯似的。

      说来都是自找的,她刘小郎官好容易亲自部署亲自指挥干一回活儿,哪能不亲历亲为呢?哪还吃得下东西呢?方才眼看今日的大事要落得圆满时,她才闻着了张青青嘴里的枣香味,觉得自己也饿了。

      这时,舒小郎官赶马而来,弯腰探下身子:“喂,你俩这是逛街啊?咋还吃上了?”

      刘溪鸰鼓着腮瞪了回去:“引你的路,哪那么多话!”

      舒放悻悻而去。

      眼看要到了,张小堂主还在操心自己的姐妹:“那什么,你回来待几日啊?”

      刘溪鸰想了想:“说不好。”

      花轿一拐弯,便是何宅,唐府何府的人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张青青闻声知意,又赶着问:“那你这几天住哪啊?”

      “客栈啊。”

      “不回去?”

      “回哪?”那人可是叫她走了就别回的,哦,现在自己又夹着尾巴灰溜溜回来,跟做贼似的,这算什么?

      “哦~~~~~晓得了。”张青青拉长了音,心想还是你会玩,嘴上利索道:“那你,见过你家男……咳咳大人了吗?”

      刘溪鸰:“能操心你自己不?”

      张青青撇嘴:“不是,我这是提醒你啊,咱马上得去见他了啊!你得跟着我去拜他啊!”

      “我忙着呢,我为啥要跟你拜他?”刘溪鸰一笑,“我是你娘家人,我去你那等着不就行了!”

      这话说得简单。因为张小堂主这个婚结得也算简单。

      何衍自小亲族皆亡故,孤身一人,这亲结起来理当比旁人容易许多。而唐祁作为一手把何郎官带出来的人,如父如兄,便是新妇入府后唯一需要磕头跪拜的对象。

      而唐何二人到底不同族,何衍也已有了官身,如今成了家,带着媳妇再住在唐府也大不像样了。更别说范氏有门风有规矩,唐祁作为朝廷命官也有礼制约束。

      本着“去繁就简不人失话柄”的原则,这个茶要怎么敬天地要怎么拜,还是颇费周折。这不,前月里,唐祁便做主替何衍置办下唐府隔壁的一间院子。

      如今何唐二人也算是正式分了家,但两处宅院的后墙是相通,还特意留了一扇门。如此一来,既顾得了礼数规矩,也误不了什么公事。

      所以今日两位新人便先要去唐府拜天地拜父兄的走一遭,然后再绕大路正式入何府。

      而依着刘水鸟的意思,那便是她张青青去唐府跟人打个罩面,自己一个外人,在何府蹲着就行。

      张青青:“那怎么行!那唐府不是你的地盘吗?你能不能有点志气!”

      刘溪鸰:“那不是。我没有。”

      张青青:……

      谈话间,轿子落了地。另一个喜娘喊道:“……新郎官接娘子出轿咯!”

      “……那要不你先住我那,客栈呢就先别去了。咱俩谁跟谁啊我能让你睡大街……”张青青嘴上得吧个不停,一面大剌剌地推开了门,“快,扶我下来,扶我下来!”

      刘溪鸰和喜娘:……

      “新郎不用请门啦,新娘自己下来了!”喜娘垂头丧气地说。话一说完,跟着的队伍又是一阵哄笑。

      下来马的何衍一张容长脸亦是红扑扑。自把人从范家接走,这一路他的心中可谓是全然忘我,这下眼瞧新娘子到了家门口,一双眼才有心思瞧向别处。

      他瞧着轿子旁的圆髻女郎,先是一笑,又是一叹:“阿鸰,你可回来了!”

      自去年一别,今日他还是头一回见着她。八个月过去,朝中家中变数诸多,府中堂中皆是疲于应付,而她也和之前有些不同了。

      何郎官这一声叹,叹得是名副其实。“这一路可辛苦?你……”

      刘溪鸰心里一酸,可不想在这个节骨上出岔子,笑眯眯打断他:“新郎官大喜!来,把你家娘子接过去吧!”

      可话音未落,她的眼眸却是一眯,烈日之下,一道微弱的金光不知从何闪扫而来。

      顷刻间,她的眉心捻出了狠戾,左手已然拔了剑。努着嘴刚要动手时,小臂一酸,却被轻巧卸了力。

      收了手的新郎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阿鸰,你回家了。”他说,“我们在这里,没事的,莫怕。”

      一句话叫刘溪鸰险些没绷住,只得清了嗓子勉强笑了:“是啊,我倒忘了!”

      “何府新人到——”随着礼生极长的一声唱词,礼乐再度响起,淹没了那一瞬涌动的愁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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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工作和学业变化太大,匿一段时间。
    ……(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