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钗诏》十九同尘

106、得救

　　钟令全神贯注盯着前路，紧紧拽着缰绳，马车行驶间，她每一次拉紧缰绳，车辕便重重往前打，牵引着她的半个身子都跟着向前匍匐。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伤处被牵扯，强烈的痛意再一次袭来，额上汗如雨下，她看了眼河道中平缓的流水，拉紧缰绳停了下来。

　　第一次受这样的重伤，她心里头一次有了恐慌，缓缓离开车辕，对着马臀用力拍了两掌。
　　乍然受惊的马顿时便长啸一声，前蹄高高扬起，随即便狂奔向前。

　　溅起的尘土落在她脸上，她呸了好几声，将吃进去的碎沙石吐了个干净。
　　真疼啊！她第一次这样疼，艰难地朝着河流走去，终于到了河畔，没抵住膝盖一软，整个人都跌进了浅滩的杂草中。

　　撞在地上的瞬间，半边身子也落入河水中，她只觉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腹部的伤口灌入河水，尖锐的痛楚漫延向全身，她抓住一丛杂草，似要将所有的痛苦都交递给它。

　　但是这样的动作更显徒劳，连微弱的呼吸都会带来尖锐的抽搐，痛难自抑，她不受控制地呻吟了起来，嘴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腥甜。

　　她用尽全力翻了个身，让伤口远离的河水。
　　头顶是一轮冷冷的月亮。她没了思考的力气，只是静静躺在月光里，河水轻轻淌着，一点一点洗刷着她的痛意。

　　在痛意就要离去的时候，她抬起手，在自己的小臂上重重咬了一口。
　　另一般痛意加身，唤醒了她即将模糊的意识。

　　松开牙，她重重喘着气，血腥味混合着青草的清新，诡异地在口鼻间弥漫开来。
　　意识也跟着回笼了，钟令看着月亮，察觉到冰冷的麻木感开始顺着四肢蔓延。

　　我运气这么好，应该也很难死的。
　　江涞，就算他去向太子告状了，那又如何？

　　太子也不敢光明正大地杀死我，我会在死前说破他的丑事，说周载是假的，说天子最喜爱的皇孙在宝应寺里……千百年来，有几个太子安稳继位了，周晟自然会害怕他的丑恶行径被揭露，我还可以反击！

　　她笃定地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想要将自己滚入河水中。
　　腹部的剧痛一阵紧似一阵，她还没成功将自己滚进深水中，就看到有几道人影投在了水面上。

　　她闭了眼，将头往后一仰，嘲弄道：“真倒霉。”
　　这点小伤，竟然就让她失了警觉，连人都已经靠近了还没察觉。

　　其中一道人影向她逼来，她平静地闭着眼，在人影凑近时拼尽全力撑起身子往深水中跃去。
　　还未腾空的身体忽然被人横抱住，一道温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钟令，是我！”

　　“殷四郎？”她睁开眼，疑惑地望着来人。
　　殷四郎抱着她，忽然觉得怀中的人轻忽得很，下意识想要查探她的情形，却见到她脸上被面巾裹得严严实实，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上也覆盖着泥浆，更看不出什么，只好先将她带离河水。

　　他一走动，钟令便叫起疼，却没有央求他走慢些，只是问道：“你，装瞎，骗我啊？”

　　殷四郎一时哑然，方才来时就看她如同一条搁浅的鱼一样在浅滩里翻滚，看得出来是伤势颇重，都没了支撑她行走的力气，如今倒是还有力气质问。

　　但是终究是他隐瞒在先，也算理亏，到底还是道了个歉，“事出有因，我确实曾经眼盲，世人皆知，复明的事，也只有子书几人知晓，没有告知你实情，是我不对。”

　　钟令刚落入他怀中，忽然意识又有点涣散了，却还能想事情，失明又复明，失忆也有可能恢复，合着这人在自己面前全是装的，亏得她还有些愧疚，想到这里，当下又有了点精神，正要说话，只觉得头还悬着，“哎哎”喊了两声，“你给我，头托住。”

　　殷四郎一愣，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胳膊，“现在可好些了？”
　　钟令侧了侧脑袋，用面颊贴上了他的臂膀，又有些生气了，这臂肉全无骨感，硬实有力，甚至比她的胳膊还坚实些！

　　她没了说话的力气，只是有点酸溜溜的，早知道当时就直接扒开他衣裳检查了，一个瞎子怎么可能有这样坚实的身躯，她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无不懈怠，这厮难道还能比她勤快？不可能……

　　“钟令？”殷四郎忽然焦急地唤了她一声。
　　“嗯？”

　　她回应得极快，让殷四郎莫名觉得尴尬，又有些庆幸，方才看她忽然沉默良久，还以为她是昏睡过去了，迟滞了片刻会才道：“我……你别睡，撑着些，到了马车上我便为你疗伤。”

　　钟令又“嗯”了一声，脑中只是想了一瞬李府那些护卫追上来可怎么办，随即便甩开了这想法，殷四郎装瞎装失忆接近自己，今夜还能跟上自己的行踪，必然对自己所图不小，何况他还被人顶替了那样尊贵的身份，不可能不恨太子，落在他手里，总比被太子一党抓住要好。

　　且表面看起来，他打算救自己，既然敢这么做，他自然有办法解决李府那些护卫。
　　离道路还有段距离，子书上前来要接手，顺便说了两句风凉话，“钟大人这么硬气，一夜杀了两位朝廷命官，了不起。”

　　钟令都痛得没力气喊疼了，自然不搭理他。
　　殷四郎却微微转了个身，没打算让他搭手，犹训斥道：“钟大人身受重伤，正是艰难的时候，你莫要嘴贫。”

　　子书对着另两位同伴撇撇嘴，摊手道：“郎君平日极恶脏污，又喜香，我不过是想着替郎君将这臭烘烘的钟大人接手过来罢了，不领情也好，我今日衣裳熏了香，还怕沾上臭味呢。”

　　钟令气得想咬牙，杀人就杀人，管什么香臭，谁杀人还熏香么？
　　“你别气，并没有很臭。”

　　殷四郎一说她更恼火了，又被气精神了，“嗯。”
　　他竟从这一声短促的回应里听出了一丝烦闷，不禁扬了扬唇角，“真的。”

　　随便吧，能活命就行。她闭着眼，又“嗯”了一声。
　　“钟大人，别睡啊，你都不知道现在城里有多热闹，到处都在抓凶手，你追凶出城的消息被禁军报上去之后都没引起什么波澜。”

　　钟令再是意识迷蒙，都知道子书的嘴贫是在激起自己的斗志了，于是也不辜负他的期望，忍痛说了句：“太子府呢？”
　　子书激动问：“你也跟太子有仇？”
　　“嗯。”

　　“什么仇？”
　　“嗯。”

　　子书期待落空，气道：“钟大人今夜若不如实相告，也不要怪我们无情了，你当我们什么人都救吗？”
　　她换了个字回答，“哦。”

　　殷四郎轻笑出声，“你不想说便不必说，我来救你，只是想救你，不是因为你能对太子做什么。”
　　“嗯？”子书错愕地瞪大了眼。

　　殷四郎继续道：“太子府现下还没什么消息，你放心，你下手很利落，也很谨慎，不会有人怀疑是你杀的江伯瞻。”
　　说话间几人便已来到一架马车前，钟令睁眼一看，还是李府的马车。

　　“我们过来并未带了车马随身，方才远远见你在河滩上情形不好，便将这马车给拦住了，你不必担心，这马车我自有办法解决。”
　　钟令藏在面巾下的唇角动了动，很想夸夸他。

　　殷四郎将她放进车中，里面还残留着血腥气，幸好钟令身上也带着各般杂陈的气味，躺在其中毫不违和。
　　终于得了个舒适的地方安置自己这具重伤的身躯，她觉得痛意都减轻了几分，轻轻舒了口气，感受到一股清冽的香气靠近了自己。

　　一声轻巧的摩擦声响起，马车里亮起来一只火折子。
　　“面巾。”她轻声道，示意殷四郎将她头脸的裹覆去掉。

　　殷四郎点点头，轻轻托着她的头，解下了面巾。
　　面巾下的脸全无血色，眼皮上的泥浆甚至带来几分滑稽，换了谁来，都不会相信这是那个俊美无俦的状元郎。

　　他忍着笑，挽起袖子，用里面干净的袖口为她擦拭干净，很快又将火折子向下移，照探着右上腹的伤口。
　　“我看看伤势。”

　　钟令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却极力凝聚了所有精神，听到衣裳撕裂的声音后，静静等着他的反应。

　　没想到殷四郎只是困惑于她腹上那块裹胸布，竟劝慰道：“钟令，你这样清瘦，相较许多文弱士人，实则你的胸膛，已经很宽阔坚实了，并不需要包裹此物来凸显胸膛。”

　　本以为身份会暴露无疑，没想到殷四郎竟递来一个如此完美的解释，于是撑起笑意，“是啊，我时常，对此自卑呢！”

　　“你很好，万不要自卑。”殷四郎安慰完，将她原本简单包裹着伤口的布条解开，目光落在伤口上，约一寸长的刀口，边缘的皮肉微微外翻着，露出创口内的血肉，挂着还未完全凝结的血块，新渗出的鲜血将伤口周围原本苍白的皮肤染得一片狼藉。

　　一行鲜红沿着她腰腹的曲线滑落，殷四郎微微别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