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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在家中等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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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东寂如果冷静下来想想,他还真有特别想去的地方——一个狐狸洞。
他有一个未赴之约。
凛凛拉着他来到人间一处繁华锦绣的城镇上游玩,凛凛心知他喜欢清静,不喜热闹,所以过去的五百年里凛凛每回来人间,都是自己一个人来。
凛凛也曾问过他数回,可愿与她同往?东寂总是淡淡摇头说:“不了,你自己去吧,我在家中等你。”
凛凛每回听到他说前面那半句话便心生闷气,听他说了最后那句又由阴转晴。一张小脸像变戏法一样从一个面具变到另一个面具。
我在家中等你。
从没有人对凛凛说过这种话,哪怕是东寂也从不晓得,这句话对凛凛来说有多么大的杀伤力。
蒲团花本就稀少,能成仙的更是寥寥无几,凛凛曾听花神清晓偶尔提及,过去三万年里就她这一朵蒲团花因缘际会之下修成正果,飞升成仙。但具体是怎么个缘,怎么个成法,凛凛一点印象也没有。关于成仙以前的记忆,凛凛不知怎么全都丢失了。凛凛只知道自己生来就没有亲人,又不怎么合群,花界里那些娇艳的,清雅的,妩媚的,俏丽的花儿朵儿们她都攀谈不上,也就交不成朋友。
在那段无人问津的成长岁月里,凛凛就只能跟仙山上有灵识但尚不足以化作人形的狗尾巴草们说说话,聊聊天,也就只有狗尾巴草们乐的搭理她,连那稍稍名贵些的含羞草、四叶草和珍珠草之类的都不爱理睬她。
这也就是凛凛成年以后自立门户,做了医师日日上山采药,对那些可入药的花花草草们无情采摘,并加以碾磨、煎煮而毫无心理负担的原因。
凛凛虽为花仙子,可对那些同类没有半分情感,一点也不会觉得下不去手。她都时常忘记自己花仙子的身份,而只当自己是个深山老林里独门独户独来独往鲜有人知的医师。
若不是遇见了东寂,她大抵要变成一个性情古怪,孤寡一生的小仙了。
说起凛凛和熙雪湖之间的渊源,其实要从泽少说起。因为凛凛第一个认识的人是泽少,东寂这个名字也是她从泽少口中听说的。
最初的故事很简单:泽少在往念山上被蛇咬了,凛凛不避男女之嫌地救了他,从此泽少便当她是好哥儿们,晓得了她的身份与住处之后便常抱酒前往,与她共饮。也算是回报她的救命之恩吧,每逢佳节团圆夜,泽少都会抽空去陪陪她,端午节送粽子,中秋节送月饼,元宵节送元宵。凛凛原本从不过节,是泽少非要陪她过,她就过了;泽少给她送去的吃食,她也吃了。挺好吃,但尝尝味道就好,多是甜腻之物,不宜多吃。
凛凛一直很喜欢泽少,不过是对于朋友的喜欢,凛凛心里一直把他当成是最好的朋友,但由于凛凛也没有别的朋友,所以这个最好不最好并无什么差别。
但后来凛凛救了东寂,东寂也没有半点以身相许的意思,连夫妻之名都是她用威胁的手段得来的。凛凛觉得可能“美救英雄”和“英雄救美”两者差异太大,取得的效果自不相同。毕竟一件事顺着发展是水到渠成,逆着发展就可能是大逆不道了。再比如皇子娶妻纳妾理所应当,公主一嫁嫁三个驸马就是离经叛道了。
总之,凛凛明白了自己要想通过救人而得到一个人的倾心是不大可能的。
有一次泽少对凛凛说,熙雪湖里能在容貌上压他一筹的有且仅有东寂一人。那时凛凛便记下了这个名字,东寂。听名字倒和她很相符,不知道他是否也和她一样寂寞……
凛凛一睹东寂风采是在那一年的比琴大会上,东寂琴技高超,无与伦比,毫无悬念地胜出,一举夺得桂冠,赢下了那一把玄风琴。
转头他就送给了别人。
是东寂让凛凛懂得了什么叫一眼万年,凛凛从此对他痴心不改,情深似海,可凛凛并不是一开始就动了歪门邪念的。
凛凛从泽少那儿打听得知,他早就有喜欢的人了,那把琴便是他送与心上人的见面礼。凛凛不敢想象能得到他的喜欢是多么的幸福,可紧接着泽少就告诉她,东寂的心上人并不喜欢他。
凛凛当时就惊呆了,心肝儿俱是一颤,满脑子的:这怎么可能呢?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那么好的东寂,那么遥不可及的,仿佛远在天边的东寂,怎么可能有人不喜欢,怎么可能爱而不得。若不是随后千余年,凛凛亲眼看他吃尽了爱情的苦,凛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而今想来,还是她太肤浅了,那么轻易地就把自己的一颗真心交付出去,都没有好好相处过怎么知道他值不值得呢?可凛凛偏偏是个认死理的人,一旦爱上,便矢志不渝。
两旁的摊贩卯足了劲儿吆喝着,一会儿是“新鲜出炉的大肉包子”,一会儿是“烧饼,卖烧饼咯”,一会儿是“糖人,现烤现吃的糖人”……听的凛凛食指大动,可一扭头就看见东寂满脸写着郁闷二字。
凛凛叹息一声:“找个安静些的地方坐坐吧。”
他必然不会喜欢这类的路边小吃。
他们来到街尾的一家茶馆里,里边人不甚多,有些昏暗,有丝丝缕缕的琵琶音,茶香阵阵,凛凛看到东寂眉头舒展了些许,便欣然落座。
茶博士问他们要来壶什么茶,凛凛对东寂说:“夫君想喝什么?”
他一向爱喝苦茶,越苦越好,白天喝的浓些,晚上喝的淡些。凛凛自从喝过他煮的茶,便再没觉得自己整日里熬的那些良药苦口过。
凛凛曾问他:“夫君不觉着这茶苦么?”
远比药还苦,简直是苦到令人发指的程度,连凛凛都受不了,更不消说是旁人了,凛凛觉得这天上地下除非是没味觉的人,否则除他以外,再没谁能喝的下他煮的茶。
东寂说:“苦才好。”他眉眼低低的,像有不可言说的心事。
凛凛仿佛看出什么,唇边溢出苦笑。
想来他是觉得日子已经这么苦了,再苦些又何妨,又或者他是想用嘴里的苦掩去心里的苦,他在她身边的日子方才能过得下去。
那时候,凛凛心里虽很受伤,却还是自行振作起来,想了很多很多办法改变他的心意,至少能让他不那么苦。兴许有一天他心里的苦渐渐淡去,便能真正地接纳她了。
凛凛曾为他收拾打扮过自己,比照着天上那个仙娥穿一模一样的衣服,戴一模一样的首饰,化一模一样的妆,连言行举止都学了个十成十。当然是凛凛心里认为的十成十。
可他却说:“画虎不成反类犬。”
凛凛听了,早已碎了的心又在滴血。她用百年灵草耗尽心血才炼就了一颗灵丹,为了打通天界的关系要来那仙娥的画像好做比对,她接连舍了十数颗灵丹,从南天门的守卫到广寒宫的仙侍一层层“贿赂”过去,而后置办这身行头、专门请人梳妆也花费不少,结果却换来他这么一句话。凛凛不仅想吐血,还想骂人,最后是她一口气登上往念山山顶大吼了一句:
“你才是狗呢,你全家都是狗!”
她才总算没有憋出内伤。
外在的改变不能使他满意反而好像起到了反作用,但凛凛依然没放弃。凛凛决定从内在着手,她学着温柔似水的江南女子说起话来温声细气,走起路来一步三摇,极尽可能地体贴入微,善解人意。
可就在凛凛一脸温吞相地站在书桌旁为他磨墨时,东寂手里的毛笔吧嗒一声搁在了笔架上,笔尖滴下一滴墨,落在她今天才擦拭过的一尘不染的桌面上。
东寂声音很沉:“你近日是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惹恼了你吗,你为何要对我步步紧逼?”
凛凛呆住了……步步紧逼?她不过就是常在他眼前晃悠,想让他看到自己为他做出的改变,怎么就变成了步步紧逼了?
还是说在他眼里,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凛凛哽咽着问他:“你就这么不喜欢我吗?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东寂闷不吭声了。
不回答,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那时凛凛哭着跑到外头,他也没去追,凛凛在院子里哭了一场,然后很没有面子地回了屋,东寂脸色深沉,终究连句软话都不肯说。
渐渐的,凛凛便不再为他费心思了。凛凛对他冷淡了不少,他反而感到轻松,偶尔还能和凛凛说上两句话。凛凛终于明白,只有她放下心中执念,她和东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日子才能过得下去。倘若放不下,也要好生藏在心里,不能叫他晓得。
这茶馆里的茶再苦,于东寂也不过尔尔。
凛凛情愿喝清茶,也不愿苦了舌头,幸而茶馆里还有各色的点心,让她能尝尝甜头。
东寂对那个弹琵琶的女子多看了两眼,凛凛有些意外,那女子瞧着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怎会引起他的注意?
难道是她弹的琵琶很好听,只是凛凛听不出?
凛凛索性直接问他:“夫君喜欢那个弹琵琶的女子?”
东寂把玩茶杯的手猛的一颤,脸上露出一丝匪夷所思的表情,茶水溅洒出来,凛凛拿手绢给他擦了擦手。
东寂说:“我并没喜欢她。”
凛凛:“那你为什么盯着她看?”
东寂又是一颤:“我并没盯着她看。”
凛凛:“可我觉得你看起来像对她有意思。”
东寂这回定住了:“你多虑了。”
凛凛:“那你为什么老看她?”
东寂心知不解释清楚,这一关是过不去了:“我只是因她而想起了一个人。”
凛凛:“难道是你的心上人?”
东寂不由得望向她,眼里充斥着无言的绝望,良久方道:“不是。”
凛凛:“那是什么人?”
东寂:“一个口口声声说我对不起她的人。”
凛凛讶然:“原来你还另有情债?”
“……”东寂,“并非情债。”
凛凛:“那是什么?”
东寂叹息一声:“说来话长。”
凛凛:“……你慢慢说,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