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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挚友的重逢(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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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白昼关闭的,由梦来送与我们。
——黑塞
「在被挚友杀死,身体宣告死亡的短短一瞬,时间停驻,仅有意识弥留。
感受到身前陌生的气息,夏油杰的灵魂疲乏地睁开眼。
“女孩子?”他心中诧异,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穿着华丽独特,衣裙上点缀着流苏的陌生少女。
她的手里有一盏古老的提灯,肩膀上挂着一个铃铛样的小型玩偶。
女孩的双手靠近他凝血的伤口,身体上的血迹即刻消去,伤痕与残缺处也渐渐复原,源源不断涌来又遍布灵魂的是前所未有的舒适和自洽。
她在用反转术式治疗自己吗?
仍旧瘫坐在转角处的夏油杰抬起头,仔细地看向女孩。临死前的夕阳那温存的光芒薄薄地浮动在她脸上。
“你也是咒术师吗?”夏油杰虚弱地开口。
女孩闻言,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点头复摇头,似乎自己也拿不准。夏油杰无奈地笑了笑,这时她身旁那个玩偶突然说话:“灵魂命悬一线的小子,准确地说,在你们这个世界,她既不是咒术师也不是人类。”
“非要类比定义的话,依照你们的价值观解释,勉强和咒灵扯得上0.00000001%关系。”像咒骸般的玩偶严肃地说完,对这番逻辑严密的回答自得意满。
它面对夏油杰满脸“欸——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铃铛”的表情,像是被抓住了逻辑漏洞,瞬间危机感十足。铃铛叮叮咚咚地飘到夏油杰面前补充道:“还有吾不是咒骸,吾是你永远无法理解的高等生物。”
“好…好,我明白了。”夏油杰敷衍地应声,不再去想这种无意义的话题。他以为这是意识弥留时随意的遐想,是通向地狱或天堂的路上所见的光景。
“不,我上不了天堂的,天堂也是那群猴子们经由想象创造的……”夏油杰一手撑着地面,一手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要起身,“地狱才是‘恶人’的归途。”
“幸,不许这么讲话。”女孩轻声斥责那个高傲的铃铛,而后双手扶住了艰难起身的夏油杰。
夏油杰怔愣一秒,而后听到女孩笑着说:“初次见面,夏油杰先生,我先做个自我介绍吧。我叫千灯,来自遥远的神秘国度。”
“这个胡乱讲话的小铃铛是幸。”与此同时,她捏了一下幸,小铃铛摇晃出清脆的铃音。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话刚出口,夏油杰便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如果这个叫千灯的女孩来自他无法触及的未知世界,那么她知晓自己这个世界的人事并不奇怪,何况那铃铛已经承认他们是“他永远无法理解的高等生物”。
千灯没有回话,弯腰提起放在转角处的古灯,缓缓道:
“夏油杰先生,你已经死了,我是来带走你的灵魂的。”」
……
夏油杰醒来的时候,又是一个令人眷恋的黄昏。窗户没有关好,有风吹来。而后,响起一阵敲门声。
千灯站在门外,耳朵贴着门,想听听里面的动静。不过他走路好像静悄悄的,以至于她拿不准开门的时刻,刹那间差点跌倒,好在夏油杰及时扶住了她。
“没事吧?千灯。”
进了房间以后,千灯尴尬地向他道谢,整理好自己的衣袖,后知后觉,惊喜地瞪大了双眼:“你还记得我啊!明明都过去这么久了...”
“嗯,之前发生的事,醒来过后基本都回忆起了。”他走到茶几旁,倒了一杯水给她。
“夏油杰先生还真是温柔呢。”千灯接过水,笑着感慨。
晚风拂起纯色的窗帘,又吹动她的头发和发带。
“风有些大,需要关窗吗?”夏油杰起身,准备走到窗边。
千灯喝了口水,也从垫子上起身:“谢谢但是不用了,夏油杰先生可否陪我去外面走一走。”
“今天的晚霞很漂亮哦~”
“可以。”他依旧关上了窗,随后与千灯一同出门。
千灯背着手,走在人烟稀少的柏油路上,夕阳的余晖洒在路面上,泛着细亮的光泽。
她安排夏油杰住在一家私人疗养院里,日常用品和康复设备一应俱全。疗养院的景色宜人,既有草丛深林,石板小路,几公里外又有辽阔无际的海洋。
“夏油杰先生最近过得好吗?”
千灯带走他的灵魂到这个新世界已有三月,前一个多月他一直沉睡,最近不久才减少睡眠,增加躯体活动时间。
“睡眠和胃口都不错,只是对现在的环境还有些不熟悉。”夏油杰认真地回答道。
“嗯,看来你恢复地不错。”她微笑着点点头。
他们沉默地共走了一段路程,来到海滩上,海水的咸腥混杂着余晖的冷暖潜入五感。千灯脱下鞋子,淌进海水边沿,浪潮往复着从她脚边、膝下流过。
“现在的你对这个没有咒术的世界有什么别的看法吗?”
听到千灯的问话,夏油杰不由得想起那天的情景。
「“夏油杰先生,我是来带走你的灵魂的。”提灯少女如是说。
“带走我的……灵魂……”夏油杰与她相视的目光里蕴含着不确定与迟疑,“去到什么地方?”
暮色笼罩,手里的提灯灯光闪烁。幸的铃音响起,千灯走近夏油杰,细腻地感知他最本质的灵魂。
那是跟生前的她相似的灵魂,理想主义者殒身,在蒙昧与迷茫中挣扎出一条无期的路,漫漫长路通往遥远的国度。
千灯放下了手中的灯,与他一同隐没于夜色中,唯有地面上泛着微光。
他的灵魂愿意俯身去触碰那微小的光芒吗?
“总之不会去地狱。”她打消了他的自嘲。
“那去哪里?”夏油杰转过头,望向友人离去的路途,无边的苍穹,“如果你不说明白,我不会跟你走的。”
“你的应许之地。一个完全没有咒术的世界。”
幸在空中附和:“没有诅咒,没有咒术师、诅咒师,没有咒灵、咒骸…总之和诅咒有关的一切在那个世界都不存在哦。”
听罢,夏油杰摇着头戏谑地笑了笑,话语也变得犀利:“你在开玩笑吗?我的理想可是要建立一个只有咒术师的世界啊,我要杀光所有非咒术师。”
“没有咒术的世界,从根本上否定了我实现理想的可能性。”
“你治愈我的身体,让我的灵魂清醒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嘲讽我么?”
夏油杰的眼神十分冰冷,但他的灵魂又始终摇摆不定。
“不,夏油杰先生,我无比肯定你灵魂深处所追求的理想。”
“在这个世界里,你别无他法,为了从根源上遏制诅咒的产生,你选择了这条违背人伦,不被认可又无比艰难的道路。”
“身为强者的咒术师隐于时代的舞台背后,保护着广大的没有咒术的弱者。咒术师的存在是为了保护非咒术师,锄强扶弱,这是你曾经的想法。”
“而咒术师却因为独特、非凡受到普通人类的忌惮、虐待,你口中的猴子们明明那么弱小,却又在这个世界上如此张扬,如此横行,它们的丑恶行径令你作呕。世界的掌控权在这些弱者手中,很难理解,很不公平吧。”
“现在你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夏油杰闭上了眼,叹了口气。
然而千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继续自己的陈述。
“后来的你改变了想法,认为只要消灭了所有普通人类,消灭了咒力不强的弱者,就不会再有诅咒产生,也不用再去消灭咒灵。你就可以建立一个相对平等的世界。”
“这是一个很美好的幻想,”她的话语里听不出情感的变化,像一个漠然的神,“但是,也仅仅只是幻想。”
“夏油杰先生,我想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吧。”千灯集中精神,用意识创造出一个天平,将其托在手中,“你妄图修正的是一颗亿年行星的运行法则,而个人的主观意志无法决定世界的平衡。”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毅然决然走在这条注定失败的道路上?”
言语不留情面,仿佛要把夏油杰的灵魂剥开。最初的他耗尽勇气,挣脱枷锁,直面内心的恐惧和脆弱,解剖自我,又用针线缝合,添上新的束缚。他时常可见身上的疤痕,无疑那是痛苦的印迹,他人的、自己的。
“夏油杰先生,要‘拯救’世界,以痛苦交换痛苦的方式,可不行哦,会像现在这样‘死’掉的。”
她想,此刻的他是否还有勇气再次剖析世界与自我?
听完千灯一大段神之启示般的输出,夏油杰不由得笑了笑,他侧垂着头,看向脚下的灯光:“你这算是对失败者的怜悯吗?”
“不是。”
“那是什么?”他追问。
“是理想主义者的挽歌。”
夏油杰的嘴唇微张,他没有意料到千灯的回复,他抬起头看了看她,沉默不语。
半晌过后,他背靠墙壁,缓缓蹲下,轻声道:“千灯,你认为我所做的一切有意义吗?”
一个可笑而幼稚的问题,甚至有些孩子气。
“当然有意义。”她坚定地说道,“两条相悖的道路,其实殊途同归,夏油杰先生。”
“你的灵魂始终追寻着同一个理想,你只是不愿意认可曾经走过的路,你苛责自己,把那归咎于错误。”
“你的灵魂被目之所及的世界扭曲,你无法回头,只有将后来的‘正确’贯彻到底,拼命将另一条路走到尽头。”
“一直仰望着那个遥远的光芒,当它消亡之时,你是否愿意俯身去触碰脚下被长久忽视的微光?”千灯的目光同样流转至地面上的提灯,它的光芒如此微小,微小到一阵稍猛的风可以熄灭它。
“我也曾死于这样的世界,我的灵魂高举着遥不可及的信仰,至死也不愿跌落。”她说,“而如今,我却用汇聚起来的细小光芒点燃我的信仰。”
“实际上,那个遥远的光芒并未完全消失……”夏油杰无意识地挣扎道,他将手覆在提灯上,同意她带走他了……」
思绪回归,海风拂过夏油杰,垂落肩侧的头发扬起。
“其实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只是逐渐放下了心中的一些执着。”
“比如不用再跟咒灵作战了嘛?哈哈哈。”千灯打趣道。
“或许吧。”他意味不明地说道。
“千灯,你出现的时候悟没有发现吗?”他侧身询问。
“除非我主动显露形体,一般来说只有死者才能看见我。”
“原来还有他察觉不到的‘咒灵’。”夏油杰玩笑道。
“老实说,第一次出现在你们面前,我还有点担心会被他发现呢~”她回想着那日的黄昏,“感觉瞒不过他那双洞察宇宙的眼睛。”
“不过没关系。即使五条老师真的发现我了,他也没有阻止我带走你的灵魂。”
“你为什么会做这件事呢?”
“嗯……为了实现梦想?”千灯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回答不完整,“稍微有一点中二,也包括我之前跟你说的话。”
“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意识的集合体,辗转于各个世界之间,实现原本世界之外的愿望。用你原来那个世界的话讲,‘千灯是承载着爱与希望的诅咒’。”
“就像五条老师说的,‘世上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千灯亦侧身,扯下系着结的发带,任它被海风肆意,“爱的种类和定义数不胜数,你是否也曾因为某些‘爱’被诅咒或者诅咒他人?”
“悟……”夏油杰陷入沉思。
“我出现在濒死的你眼前,并非偶然。而是隐藏在灵魂深处的希冀被幸聆听到,我于是提着一盏不灭的古灯来找你。”
……
“啊好像是五条老师说的吧!他是不是对你说‘还能再见的吧’?”千灯突然高声喊道,心里却十分明白点燃夏油杰这盏不灭之灯的并非五条悟一人,还有无数来自远方的人。
夏油杰久违地笑出声来:“看来最后他还真是许了一个最恶毒的‘诅咒’。”
“是的!”千灯十分赞许。
夏油杰提着鞋子,沿着海岸线行走,她跟在他身后,看见他的灵魂一点点生长出新的轮廓。
“千灯。”他轻声唤她。
“嗯?”
“这个世界的人们相对平等吗?可爱吗?”
“啊……除了没有咒术,其他的一样,也烂透了!”千灯发自内心地吐槽道,世界和人类的本质从来都一样。
然而三千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始终都有高举着理想火炬的人,在残酷的现实里构想出美丽新世界。
他们的存在催生了千灯,千灯为了他们而存在。
有些人的梦想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实现,但有些梦想正因为遥不可及才被永恒追逐。
“哈哈——”夏油杰再次放声笑。
“所以我和悟会重逢吗?”他漫不经心地随口问。
“欸——你想诅咒五条老师英年早逝吗?”逆风呼喊,彼此都说着玩笑话。
“到了最终的决战,那家伙肯定会第一个被推出去的。”他的语气显得暧昧不清。
“可他不是最强的吗?”即使知道结局,她仍旧想听听他的答复。
“他只是五条悟而已。”
……
“夏油杰先生……”千灯不知该如何开口。
夏油杰转过身来,温和地说道:“叫我杰就好。”
她连忙甩甩手,表示拒绝:“不行,我得和五条老师区别开来。”
“呃,其实不用……”他话音刚落,千灯便打断。
她重新将发带系好,无比坚定地承诺:“会的,大家都会重逢的。我会把大家的灵魂都带回来。”
“几年后,你们就可以重逢了。”
黑夜中千灯看不清夏油杰的神情,但她可以想象他微怔的双眸,倒影里的霓虹散落在他的眼睛里,而后海潮又起,他微笑着点头。
“嗯。我相信。”
远远地,他向她伸出手:“一起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