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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长夜篇19:澜沧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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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他们本意是先回生活小区,但章硕突然联系耿童,说要约耿童在某个近乎废弃的港口码头见一面。
如果不是他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和耿童说,兴许耿童已经开车回去休息了。
向恒有点不乐意:“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怕他搞小动作。”
“他说有重要的事,”耿童淡定地开着车,“我一个警察,还能被他耍了不成。”
“你亲手抓过他,他要是想报仇怎么办?就算他现在是你的线人,好歹也多留个心眼儿啊。”
耿童不置可否,只道:“对付有的线人是该心狠,只是我偶尔在想,如果有人能引渡他们从犯罪的思维里走出来,会不会......他们的人生,能多一种选择。而且我一直觉得,能够自愿成为公安线人戴罪立功的人,不一定真的坏到无可救药。”
向恒并不认同:“我看你才是无可救药——出事了我可不负责,你这种人就是没挨过现实的巴掌,一个邢辰还不够你受吗?等你被伤透了就老实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闪过一抹讥讽,似乎这话是他切身的心得体会一般。
“这话说的,你被伤过?”
向恒微微一顿,沉默半晌才开口:“其实我以前脾气没这么差。”
耿童:“看不出来。”
“还不都是因为......”向恒刚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傲气地咽了回去,“反正说了你也不懂。”
耿童闻言没忍住一笑:“是是是,我是不懂。”
向恒靠在副驾上,双手环胸:“干缉毒的,最忌讳的就是轻易揣度人性。”
“这倒是。”
车沿着大道往旧码头的方向开。
夜色渐浓,海风吹过车窗,带着咸湿的凉意,路边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向恒还在琢磨搅浑水的具体操作,手指在膝盖上敲来敲去:“要让那些给赵立刚兜底的知道他沾了毒,得找个靠谱的方法啊。总不能我们直接去说吧,人家肯定以为我们故意构陷。”
耿童没应声,视线落在窗外掠过的旧码头。
那片水域黑沉沉的,温柔的水轻轻拍打着礁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个码头,和粤东那个让他死里逃生的码头,长得太像了。
同样的破旧栈桥。
耿童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方向盘,指节泛白。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人影,穿着黑色的外套,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类似梨涡的纹路,在粤东的船上,那人跪在地上朝着傅强那样丑恶又腌臜的人不断磕头,血顺着额角流下来,求傅强放了耿童,说只要放了耿童,他做什么都愿意。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又在当天晚上举起了正对着耿童的枪口,在耿童让他和自己走的时候,他选择苟且偷生,选择朝这个无比信任他的警察开枪。
——“邢辰,你让我觉得我从前做的一切都是不值得......我也给你一个选择。”
——“跟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和他们那种下地狱都不够赎罪的人继续呆在一起。”
耿童以为他会和自己走的。
却没有想到,他似乎选择了后者。
傅强的话犹在耳畔:“你选啊,是你死,还是让耿童死!”
然后耿童便看着那个曾经他万分信任的人,朝自己,举起了枪。
邢辰。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又带着倒刺猛地拔出来,疼得他呼吸一滞。
他想起第一次见邢辰,是在某次追捕现场,嫌疑人在街道上横冲直撞,最后为了转移警察的注意力,随手把兜里的毒|品塞进了一个幸运儿的口袋,他追上去的时候嫌疑人跑了,就剩一个莫名其妙的邢辰。
当时把邢辰带回去的时候,邢辰一直喊冤,说自己是记者,不可能贩|毒,后来嫌疑人抓到了,那家伙对自己随机挑选幸运儿的行为供认不讳,由此,一桩冤孽解决。
但是由于邢辰在笔录里说自己是被公安的人请来的记者,所以耿童去查了他的底细,最终在邢辰惹到碴子的时候,萌生了利用邢辰当诱饵把碴子的上线抓回来的想法。
没错,是他先发现请邢辰来的是另一个单位,是他先发现邢辰找错了门,是他先发现楚飞误打误撞以为邢辰是自己派来的线人,是他先发现这一切是一个只要一句话就能调对方向的错位荒诞剧。
但是耿童先做了小人。
他让楚飞按兵不动顺理成章地接纳了邢辰,他没有把记者已经到夏邦的事告诉另一个原本聘请邢辰过去做专栏的分局负责人,他故意的。
那边的负责人一直以为首都的记者没到,打电话去了首都问情况,记者中心的领导气得另外派了人去,至于邢辰,听说是原本要被召回首都的。
耿童又做了一次小人,那个时候,邢辰已经成为他的线人了,他不想碴子的线索就这么断掉,他威逼利诱,吓唬邢辰说如果现在回首都,碴子会想法设法地报复回去。
他用这样不堪的手段,让邢辰将错就错地为了自己留下来。
所以在宕山那次,他会那么不惜一切地冒着坍塌的风险,即使腿受了伤也要一个人去救被碴子那帮人困住的邢辰,根本就不是当时他和邢辰说的“警察救人天经地义”,而是因为他有愧,那一刻他真的担心邢辰会死在宕山。
后来他们关系逐渐好了起来——大概也不算好。
他们吵架,还打过几场,说话总是夹枪带棒,但却始终维持着警察和线人的关系,直到......
邢辰忽然说自己好像喜欢上耿童了。
邢辰坦白心迹的那个雨夜,两个人莫名其妙地有了一晚,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滚到一起,反正都疲惫到了极致,倒头就睡,醒来时发现彼此靠得极近,邢辰的呼吸落在耿童的颈窝,温热的。
当时耿童像被烫到一样弹开,第一反应是委屈,绝望,不甘心——他只是一个普通男人,他骨子里就是传统的人,他从小在夏邦臭名远扬的来福村长大,在那个落后的、外地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小村庄里,他所受的教育和当地相当顽固的宗族观念告诉他,男人就应该和女人结婚生子,传宗接代,最好生个男孩儿,儿女双全更好。
邢辰不一样,邢辰在首都接受了各种各样在耿童这类人看来有点匪夷所思的新事物和新潮流,所以理所当然地以为耿童会接受这段荒诞的感情。
然后他们又吵架了,又打了一场。
可那之后,有些东西好像变了。
耿童不想以恋人自居,不愿意承认那天晚上的事实,只当彼此是过命的兄弟,是彼此在黑暗里的一点光,毕竟在那个时候,他能信任的人只有邢辰,他也以为,邢辰以线人的身份在毒窝周旋了那么久,能把邢辰安安全全拉出来的人只有自己,如果自己因为一段感情插曲就放弃了战友,那他耿童就不配为人。
直到粤东那天。
“砰——”
枪声炸开的瞬间,剧痛席卷了耿童的身体,也完完全全地撕碎了他的心。
46、
澜沧江水系,一处破旧的码头,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早已在荒废多年。
耿童下车之后站在码头上吹风,向恒站在一边点了根烟:“那家伙怎么还没到。”
“再等等。”
向恒冷笑一声:“也就你脾气好。”
耿童侧眸看向他:“一会儿回去请你吃顿夜宵。”
“我要吃传说中的小锅米线,来了这么些天还没尝过正宗的呢。”
“可以,这还不简单,”耿童眯起了笑眼,“生活小区旁边就有卖这个的,夫妻店,二十四小时营业,特意开在公安局附近,后半夜专门接待我们这种嘴馋的警察。”
说完两人又没了话题。
向恒看着这片残破的码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这破码头怎么连个看守的都没有。”
“我也不清楚,我来滇城也没多久,”耿童说,“刚在地图上看了,沿着这里的水路一直往下,出了西双版纳,澜沧江就变成了湄公河。”
“你喜欢这里吗。”
耿童愣了愣:“什么?”
向恒说:“你喜欢澜沧江吗。”
“当然,”耿童嘴角弯了弯,“澜沧江是我的家。”
“你家不是在夏邦吗?”
“小时候,村里的人都不待见我,无聊的时候,我就会自己一个人走很远的山路,走到唯一有活动水源的地方,在那里的小土丘上一坐就是很久,”耿童声音很轻,“那条河没有名字,长大之后我从地理课本上学到,才明白那里就是澜沧江经过的地方。”
向恒不能理解,只道:“我原来就听时队说你很单纯,让我多照顾你,看来他没骗我。”
耿童反问:“那你呢,你喜欢白港吗。”
“不。”
耿童微微讶异。
向恒道:“我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恋家情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
“要是时队让你留在白港,你愿意吗。”
“那,那不一样,时队是时队,白港是白港,他在的地方就是家。”
耿童眼底闪过一抹戏谑:“还说你不恋家。”
向恒嘁了一声。
“不过,我还挺羡慕你的。”
“为什么?”
“有时队那样的长辈一直护着你,可以无所顾忌地把一切都托付给他,这样的战友情比什么都难能可贵,”耿童说,“对于缉毒警察来说,战友,就和家人一样。”
向恒莫名觉得有点矫情。
片刻后,他干巴巴地说:“我爹不是都收你做徒弟了么。”
“向师父?”
“嗯,”向恒道,“其实......我没怪你。你之前说得对,上一辈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当你哥。”
耿童扑哧一笑。
向恒:“笑什么!”
“没有,”耿童说,“你好像也挺单纯的。”
47、
章硕终于姗姗来迟,缩着肩膀站在路灯阴影里,整个人透着股被霜打蔫了的狼狈。
一点也不像个业务部经理该有的样子。
耿童心里明白了,看来这家伙在赵立刚身边过得确实连狗都不如,难怪当时那么快就签了保密协议愿意当污点线人。
章硕左边脸颊青肿得老高,眼窝下泛着乌紫,嘴角干裂起皮,一道血痂刚结住,被夜风一吹,又渗出些暗红的血珠。夜里霜寒露重,他只穿了件单薄的夹克,袖口磨破了边,双手下意识地揣在怀里,身子还微微发着抖,一看就是刚遭过一顿狠揍。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耿童皱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审视。
章硕慌忙低下头,声音发颤,带着没散尽的惧意:“没、没事,老板他......他心情不好,我办事没顺他的意,就,就罚了几下。”
说着他偷偷抬眼瞄了耿童一下,又飞快垂下:“不碍事,皮外伤。”
“有事说事,约我们到这荒郊野外来,应该不是为了让我们看你卖惨吧。”耿童的声音冷了些,目光扫过他身上的伤,没再多问。
章硕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白港那边要来人了。”
他顿了顿,见耿童和向恒都没说话,才接着说:“老板亲口说的,就这几天的事,让我到时候机灵点,好好接待。”
“白港?”向恒语气带着疑惑,“是荣兴?”
“对,是兴旺建材的荣总,”章硕连忙点头,眼神里透着急切,“老板说名义上是谈合作,具体要做什么,他没明说,但我看他那架势,肯定不是普通的生意。”
他忽然压低声音,左右张望了一圈,确认没人后才凑近了些:“警官,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向恒沉声道。
章硕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几分惶恐:“今天晚上,老板让我去他的私人包间。我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有别人了,老板说,那是住建局的领导,最近市里要招商引资,老板手里有个新项目,一个劲地让那位领导多关照。”
“这些官场门道,你跟我们说做什么?”耿童打断他,语气里带着不耐,“我让你盯的是赵立刚贩|毒的事,不是他的项目。”
“不是!”章硕急得摆手,差点跳起来,“刑侦支队的黄振,黄支队长,他也在!”
耿童和向恒对视一眼,两人眼底都闪过一丝凝重。
看来今天晚上算是歪打正着,黄振果然有问题。
章硕见他们没说话,更慌了:“我真没撒谎!我敢拿我儿子的命担保!黄支队长就坐在那位领导旁边!我要是敢撒谎我不得好死我——”
“具体谈了什么?”耿童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锐利地盯着他。
“赵老板主要跟那位领导聊项目审批的事,其他的没多提,”章硕努力回忆着,眉头拧成一团,“但他特意提了您的名字——就是为了何盼子那案子。他说你们查宾满楼当年的事,已经触动到上面的利益了,还说您,呃,说您铁腕铁拳,很难搞。”
他顿了顿,补充道:“那个姓黄的也跟着附和,说您办案太死心眼,不懂变通,迟早要出事。我听着不对劲,就赶紧来告诉您了。”
他说着,眼圈忽然红了,声音哽咽起来:“警官,你当初没直接抓我,还答应帮我瞒着家人,没让我儿子知道我干这些肮脏事,这份情,我记一辈子。我知道我不是东西,犯了大罪,但我想立功,想争取宽大处理,想等以后坐完了牢,还能有机会看着我儿子长大。”
向恒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章硕,又瞥一眼耿童,终于明白了什么,心说耿童确实有两把刷子,难怪这么爱搞线人那一套。
章硕抬手抹了把眼角,语气真挚得不像话:“我不敢骗你,也没那个胆子骗你,能救我的只有你了,我要是敢骗你我这辈子就真完了。”
“看来你倒是很清楚怎么做污点线人。”耿童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有这个觉悟就好。等抓到赵立刚,我会向检察院说明你的立功表现,但最终怎么判,要看法院的界定,判刑的事我帮不了你。”
章硕连忙点头,激动得声音都在抖:“您肯给我这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我就知足了!我一定好好干,以后赵立刚那边有任何动静,我第一时间告诉您!”
他又想起什么,赶紧补充:“对了警官,您最近可得小心点!赵老板和黄支队长聊的时候,很不对劲,我总觉得......他们是想对你不利。”
向恒忽然冷笑一声,往前一步,逼近章硕,故意道:“你该不会是故意编这些话,想让我们警察内斗,你好坐收渔翁之利吧?”
“不是!我绝对没有!”章硕脸色瞬间惨白,“警官您冤枉我了!我哪有那个胆子啊!黄支队长是您的同事,我怎么敢编排他?我说的全是实话!”
“行了,”耿童抬手拦住向恒,拍了拍章硕的肩膀,“我知道了。你愿意把这些线索告诉我们,是好事,我们很感谢你,会注意的。”
章硕松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依旧红着。
一阵夜风吹过,带着码头空气的湿冷,耿童看了眼他脸上的伤,沉默片刻,道:“回去找些药抹上,万一你夫人查岗看到你这副样子,你怎么解释?”
章硕愣住了像是没想到耿童会关心他,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吐出几个字:“谢、谢谢警官。”
“没什么事就赶紧回去吧,”耿童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淡,着重敲打他两句,“记住我的话,别让赵立刚看出破绽。你现在的身份,是公安的线人,要是敢吃里扒外,或者敢对外泄露半个字,我就敢把你抓回去,让你妹妹、夫人和儿子亲自来公安局看你,让他们好好看看,你这个‘好哥哥’、‘好爸爸’,到底干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章硕的脸色瞬间又变得煞白,连忙点头:“我记住了!我一定不敢!警官您放心!”
他不敢再多留,鞠了个躬,转身踉跄着消失在夜色里,背影透着几分仓皇,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
待人彻底消失后,向恒揽着耿童的肩膀:“可以啊耿警官。”
“可以什么可以。”耿童别扭地拍开他的手。
“从实招来,你到底给章硕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这么快就倒戈了?”
耿童没回头,目光落在江面上晃动的灯影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什么迷魂汤。”
“还装!”向恒凑过来,语气里带着点调侃又掺着佩服,“前几天在局里还跟个闷葫芦似的,审他的时候油盐不进,现在倒好,被打成这样还巴巴儿地跑过来报信,恨不得把赵立刚的家底都抖出来——你到底怎么拿捏住他的?”
向恒想起之前耿童要放章硕回去,自己还气得跳脚,现在再看,倒像是耿童早就算准了这一步。
于是向恒咂咂嘴,又补了句:“我之前还骂你傻,信线人信到骨子里,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你了。合着你不是信他,是把他的七寸攥得死死的啊。”
耿童终于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算不上笑,更像是了然:“对付章硕这种人,硬来没用。他不怕坐牢,怕的是家人知道他是人渣,怕的是儿子这辈子抬不起头。”
耿童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抓住他最在乎的东西,比什么手段和鸡汤都管用。对毒|贩的同伙不需要保有任何同情心。但他现在是我们的线人,死了、残了,或者被赵立刚看出破绽,对我们没任何好处。”
说着他往车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夜风微微掀起他的衣角:“让章硕占点便宜,让他觉得我们能暂时保住他在家人面前的颜面,他才会乖乖听话。”
向恒跟在身后,脚步顿了顿:“看来你那不是单纯,是太懂人心。可我就好奇了,你这么会用人,在粤东的时候怎么还被邢辰......”
耿童侧眸看他一眼:“我说过了,不要再提那个人的名字。”
向恒一哂,只得作罢,转而换了个话题,语气正经起来:“那章硕说的那些事,要不要立刻去查?赵立刚和黄振还有住建局的人混在一起,指不定这背地里还有更恶心的事儿没被挖。”
“查,必须查,”耿童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但不是现在。打蛇打七寸,在我们捏住他们的七寸之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我们现在的任务是,盯紧荣兴——他之前可是傅强的往来对象,手里头指不定沾了东西,傅强没了,赵立刚要在滇城当霸王,肯定会优先打点傅强过去的人脉,让所有人心服口服地承认赵立刚这个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