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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冀伯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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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夏历延嘉二年,处暑,扬州龙川县迎来本年头一份隆重的喜事。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街坊邻居们挨个出来凑热闹。一路人见那红色队伍长得沿街绕了个盘龙,不由好奇是哪家豪绅如此铺张,凑进人堆里道:“是谁家娶亲?”
饼铺子的樊大婶朝街的东头努了努嘴,“刘家四公子刘江柏呀,不情不愿抬了个乡下外室做正室。嗨,这丫头老爷子生前顶是看不上,到底还是娶了。”
油铺子的彭寡妇掏出一把花生,叹了口气:“没办法,先有了货,不娶不行。”
那路人道,“这还不简单,一副红花加大枣,喝上三天益母草。”
樊大婶噫了一声,咂嘴道:“你刚来龙川没多久吧?你可知他哥哥北冀伯?”
那人重复:“北冀伯?”
彭寡妇接茬道:“那可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他要是干了这矬事,那他哥还不得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那人道:“在乡下女子堕胎是寻常事了。”
彭寡妇摇摇头:“北冀伯不一样,他顶是容不下这样的事情。再说了,现如今龙川又有几个愿意嫁给四郎的好姑娘?”
那人奇道:“再如何,北冀伯亲弟弟也不嫁?”
樊大婶耐心补充:“这新郎官昭定那几年得了肺痨,抬到南边庄子里去治,不想跟着同去的小厮过了病,死了;没几日他是好了,又说小厮每夜来压床叫他还命,吓得是七魂没了六魄,便害了疯病时好时坏的。”
接着又压低了声音:“恰有天正午他发病,跑去祠堂纵了火,好在发现的早,也没出啥大事,北冀伯从南京回来时,那祖宗牌位后面的帘子还冒着烟。四郎一向怕哥哥,也不敢走,就那么杵在那,气的他哥拎着马鞭把他从刘府祠堂打到了前院,又从前院打到了来无寺,打得他抱着何苦大师直喊玉帝王母娘娘保佑,那鬼哭狼嚎的三天三夜没停过,咱们一条街的谁不晓得!”
彭寡妇叹:“四郎也是个好命的,得亏是托生在刘家。”
樊大婶道:“所以啊,这门亲事也不知道是谁讨了便宜!”
彭寡妇道:“那你猜,他这回挨了巴掌没?”
樊大婶拍拍手上的花生皮碎,竖起三根指头:“三张咸饼,挨了。”
彭寡妇摇头:“赌不了了,兆柏不打,他不会上马。”
说着二人转向路人,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却是个年轻人,个子颀长,读书人模样,倒也是个俊的。小伙子面上一红,迟疑道:“我觉得没打吧?祠堂烧了是得打,但大喜的日子挂了彩多触霉头啊。”
“好叻,”樊大姐赶紧折回铺子摸出来一张饼,从中撕开来分给二人,又对路人笑吟吟道:“小哥看着眼生,大姐也不欺负你,若是输了,下回来买我一张饼可好?”
正说着,只见新郎任由小厮扯着马路过他们跟前,一身喜服粽子一样捆在身上,随着马儿嘚嘚儿地走动,帽子两旁的小翅膀无精打采一甩一甩。像是察觉到三人期待的目光,刘江柏肿着个脸恹恹瞥了他仨一眼,耳边红红的印儿煞是显眼,樊彭二人一个没忍住,扑哧笑出声,高声叫道:“恭喜四郎!贺喜四郎!”人群耸动,恭喜声便是接踵而至,一派喜气洋洋。
待迎亲队伍远去,青年啧啧称奇:“哗,真的下得去手。”
樊大婶笑眯眯道:“饼好吃吗?”
路人忙塞了两口,葱香四溢,韧劲十足:“好吃好吃,这是什么饼?”
“千层葱花饼,我的独门秘方,保管好吃。”
路人连连称赞,“可我倒是好奇,这瞧了半天也没见着那北冀伯,究竟长什么样?是孔武有力如关公,还是凶神恶煞似罗刹?”
彭寡妇道:“龙川第一美男子怎会如罗刹?这会子刘府事多,他定是忙里忙完的,不然你就能瞧见了。”
樊大婶又道:“小哥不是龙川人吧?怎的,来这玩耍?多耍几日准能见着!”
那人道:“啊,是,来这寻个亲,呆些日子。”
“这样啊,那记得来买我的饼噢!”
“一定一定。”
一场亲事热热闹闹,三日后终于结束。
三日后,龙川县的新主簿也到了衙司。
这新主簿乃是先一批放官时因奔丧辞授了的同进士。龙川县富庶,没权没势的举子除完服,能来此地做个主簿已算是极好了。
早晨,主簿一登门,却发现衙内主事的一个都不在。一问,说是一个下去抗旱了,一个称病在家。便先由那衙差老许引着在院内各处转了几转,一个上午也就那么过去了。
午时以后的天还是热,那主簿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又不晓得去哪吃,正在那处踟蹰着。
老许是个热心人,便邀着他一块吃饭,“原来后院里头有个伙房,是老赵兼着的差事,哦,老赵你不晓得,是咱这的马夫。但他家媳妇前阵子没了,告了半个月假。没法子,咱这几天都自个带饭,放了班再回去叫咱伙计弄着吃点儿。”
寻常人家哪里请得起伙计?大约是夫人的意思。那主簿猜着。
老许边说边引着他进了另一个院子,“不过这会子咱们可去找牢头混点吃的,他今日要守一整天,伙计来送饭来了。”
门一拉开,却碰上了那位来给牢头送饭的媳妇往回走。
“咦,年轻人,怎地是你?”那妇人笑道。
主簿一瞧,这不是那饼铺子的樊大婶吗?
老许笑道:“原来嫂嫂同咱家姜主簿是旧相识!”
这主簿便是那日街头瞧热闹的那位青年人了。姓姜,单名一个云字。
这姜云本是江陵人,趁着没到日子,想着来扬州附近多逛逛,体验人土风情,顺路听两句闲话凑个趣,没想到正好碰见北冀伯爵府的喜事。
而说到这龙川刘家,他还算是有些印象。不过要从最早的地方说起的话,那还得把黄历往老老老太上皇打天下那会儿拨。
王朝当年江山险,比不得如今太平盛世下的寥廓,正是需要大把子人和黄金往里填的时候,北冀公刘宾便是那会儿跟在异姓广林王成平帐下的兵崽子。这刘宾虽做了校尉,偏又不善打仗,打一回输一回,回回都是靠后头的援军来捡他的命,在那刀剑无眼死伤无数的万人坑里,也是奇了,他每回都活的好好的。直到仗打完了,他竟一路苟到了小将军。
你说他命好?命好的还在后头。
后来大夏时局初定,没几年,几路开国贵胄便开始患不均,那刘宾又是在这旷日持久的内乱中不偏不倚每次都站对了边的人,最后跟着广林王屁股后头讨了个北冀公,虽说那会封的开国公、开国男、开国什么什么的成百上千,的确不值什么事,但也是个名头。
都说成家容易守家难,内乱定了没太平几年,后面的皇帝一代命比一代短,一代却赛过一代好打仗,国土是拓宽了不少,但穷也开始穷了,于是到了当今圣上李炟他爷爷那辈,便开始号召王公贵族们一起过苦日子,捐了田产捐布帛,捐了布帛捐粮食。
刘宾这人除了运气好,也没多大才能,捐了不少官给族中子弟,偶尔有个把出头的去了户部度支领了差遣,却再也没有翻起浪的机会,反倒是因为没了刘宾那个运气,让人挑了不少错处,譬如叫外室同对家合起来告发通奸还闹出几条人命,这人不是别人,便是他自幼疼爱的小儿子的长子刘德宪,如今的北冀伯刘兆柏他亲爹。
一通折腾下来,刘德宪的命是保住了。可刘宾估摸着,再这么下去,官是捞不着了,钱也要跟着没了,后面就只剩个壳了,临死前便求着当时的怙帝李玢放他举家迁回龙川。
是以,当初的便宜公爵便成了如今的扬州北冀伯爵府,乍一听威名似在,却不知从来便无。如今的刘府,也只是龙川本地的豪族罢了,当地人尊称一声北冀伯是给个面子,忽悠一下平头庄稼人尚可,但要说真有什么权柄,那是不懂行了。何况这年头的爵位,好比纸糊,一吹一个倒,一糊一箩筐。不然,路边的樊大婶安敢四郎、兆柏的当街喊开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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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本以为得摸索个几日,熟悉熟悉行文县志什么的,但知县谭云山却没这闲工夫。于是年轻的主簿刚踏进县衙大门没几日,这位大人便急吼吼地拉着师爷同他交代了一兜子事,每次一说便是一两个时辰,姜云站的是脚也麻,脑子也麻,眼看着面前的卷宗越堆越多,更别说听的云里雾里。
今日也是一样,絮絮叨叨了半日,就只记得谭云山说外出有事,让自己午后去刘府送个帖子,请北冀伯八月初三过衙中议事。
原来,自去年开始的旱情一直未能缓解,让农人苦不堪言,谷子也瘪了,牛也干瘦了,又是青黄不接的时候。
朝廷至今却迟迟未拨赈灾款,谭云山愁得嘴边直打泡,日日筹谋要联合几个大家族捐钱备粮,又一面寻思着摇卦求雨。而刘家到底担了个伯爵名头,钱、名、人、事又都是自刘宾那代扎下的根,县里议事还是要头一个知会的。
于是未时一过,姜云便去往了刘府。
不巧,刘兆柏不在,而兄弟姐妹均已分家独户,只余主母沈氏同已故老爷子的妾氏胡氏守家,胡氏少见客,便由沈氏陪着他在前厅吃茶。这年雨水极不易得,伯爵府的茶还是好嫩芽,得慢慢品,幽静的深宅里吹来阵阵溪风,丫头还端来现烙的红糖酥饼,糖油的甜味顺风而来。可这宅子一大吧,它透风的毛病就显露出来了。
“你可别再说这话了,”一个温和的声音自屏风后边隐约传来,“若是不想要,那当初为何要养在外面,还……”那声音说到后面倒是有些许无奈。
“可你们倒是没人问问我愿不愿意?”一名男子声音抬高起来,还带着些委屈和骄纵。
那女子似叹了口气,“这话你也只在这里说说,别叫你大哥听见。”
姜云耳力极好,只好本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原则,端着茶做入定状。
可不曾想,眼睛一花,一个人影子风一般打他跟前过,他忍不住眼皮一抬,果然是那日的新郎官。当时他骑在马上瞧不出高矮胖瘦,又挨了揍,那粽子般的模样还以为是被刘兆柏打肿的,这会儿仔细一看,原来他本来就肿。
刘江柏看了他一眼,似未认出,倭瓜般的身子却旋风一样走了。紧接着屏风后跟出来一墨绿素服的妇人,瓜子脸上摆着月眉雾眼,细小的鼻下是莹润的唇,生的白皙瘦挑,不见多明艳,却如拂柳般柔韧,正是北冀伯之妻沈拂。
也只一眼,那风姿却还是叫姜云心下不由唐突。
沈拂细声细气的开口:“客人稍坐,我已着人去寻夫君了。”
年轻的主簿慌忙作揖,“有劳夫人。”
这家主母甚是年轻,姜云今年二十出头,她好似比自己还要小上几岁,说话文文弱弱,见了生人仍不像那自来熟一般的热络招呼,可见也不善做那些场面的。姜云也善沉默,二人便有一茬没一茬的聊着,沈氏原是泰州人,上头两个弟兄都在老家,一个马上要准备秋试,一个经营家中钱庄。
听闻他是江陵人,便说哥哥曾去往那一带游学,盛赞风物奇美,苏子诚不我欺。姜云便心下好奇,虽说纸糊的伯爵不少,商贾之女竟然能做伯爵夫人,除了皮相,定是有些缘故,那沈家哥哥想必有些本事。
正说着话,他听见了马蹄停下的声音,外面小厮道:“主人家的回了。”
沈拂迎了出去。过了会,便又听吟吟低语在廊上回荡。
“随他吧!”那似怒似叹的声音如翠柏一样清透有力,必是北冀伯了,姜云忙起身。
一转身,一剑眉鹿眼、口唇含珠的常服男子朝里走来,年纪瞧着不过三十,举手投足间自带着一股飒沓之气,身材英挺瘦削,看不出是行伍出身,只是眉心的纹路和绷紧的下颌平添了几分武将的肃杀,然而一见姜云,他便微笑拱手朗声道:“叫客人好等,失礼了!”
一扫案几,又转而道:“夫人,茶要换来了!”
姜云回了礼,仍不由细细打量,心道,这丰神俊朗的气派倒也担得起个“伯”字了。
他不由得想起方才负气而走的刘江柏,若不是见过,谁知他竟有个这样的大哥,当真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知数年来他是如何自处的,难怪如此骄纵又惫懒。二人攀谈未几,沈拂带着丫头换了一盏茶,添了几碟子点心,又道:“客人未时便从衙里来,想是没用饭呢,不如饭后再细谈?”
姜云忙起身告辞:“夫人客气,伯爷,谭大人的帖子既已送到,我这就不打扰了,直等八月初三!”
北冀伯道:“聂君来扬州不过数日,人生地不熟,此时就走,又能回哪去?现下谭知县不在,那衙里早没了人,你一人住在来无寺,就何苦大师那手艺,又能有什么好吃食?”聂君是姜云的字。
见姜云踟蹰,又道:“何况聂君你初涉农桑、田产、度支事宜,龙川地方虽小,人少事不少,届时初三议事,各族都要来人,吴县丞如今又病了,你又是见过圣颜的读书人,谭知县必寄予厚望,今日既让你亲来府上送帖子,便可见一斑。如此,不妨留下用个便饭,且听我这闲散人唐突一言,好叫你心里有些打算?”
对沈拂笑道:“我这趟回的巧,老宅里的姨母送了一兜子鳊鱼干和新的籽油,许久没吃得焖鱼干了,这下有劳夫人了!”
姜云还欲推脱,北冀伯便从容道,“拙荆不才,正善理鱼,名震龙川。自小女出生,她便甚少露这一手,聂君有口福了!”
一来二去,姜云只好再三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