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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惊梦 ...

  •   越无咎刚手刃了某个人。
      那人胸前一排大大小小的血窟窿。身上的衣服碎成了一长缕一长缕,全靠血和烂肉黏着,好歹没有衣不蔽体。手腕被金色的绳索捆缚,皮肉绽开了,磨出森森的白骨。
      致命的伤是越无咎刚刚捅的,干净利落,直穿丹田。被捅的人没立刻毙命,眼神却也开始黯淡了。
      那人正不错眼珠地对着他。人倒着气呢,却笑得开心,还伸手去摸他的脸。
      不过想摸没摸到,他没支棱几下,气绝死了。
      辜连筠耳边清净了一瞬,接着响起了毫无风度的号丧声。
      嘶哑而粗粝,像锥心淌出的热血锈了铁。
      真够难听的,山脚的驴都得认他做祖宗。死人能给他叫活了。他嫌弃地想。
      死人在他臂弯里一动不动。没瞑目,也没有要活过来的迹象。
      死人血还在往他身上渗,他的白袍子已经变成鲜红的了。
      号丧声还没停,他终于烦了,欲出声喝住那鬼叫的人。
      他张口,在这时号丧声方停住了,微弱的男声不成句,喑哑如泣血。
      坏了。
      怎么是我自己号的丧。
      越无咎视野一阵模糊一阵清晰,他纳闷地想,我号什么丧。
      他脑海一片空白,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心先猛一颤。
      巨大的悲哀足够灭顶,因麻木姗姗来迟,把他漂浮的魂顶了个趔趄,哆嗦着摔了回来。

      “沈懿棠!!!”
      越无咎猛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奋力向地面挣去,意欲翻身下床——结果是带着一床被褥乱七八糟地摔在了地上,脑门和地面磕在了一起。
      他头痛欲裂,抓挠着想扯开身上缠着的被褥,结果越扯越乱,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扭了一圈,非但没能成功蜕壳,反而像条品相不佳的毛虫。
      越无咎试图拽出自己的右胳膊,一用劲,头又撞上了床角,巨响惊天动地。他两眼一黑,一口气卡在胸口,差点厥过去。
      在头晕目眩中,越无咎奄奄一息地瘫在了地上,双眼无神地注视着熟悉的房梁。
      浓烈的七情在他胸口冲撞,无从宣泄,近乎撞碎了他的神魂。

      他安静地躺着,终于老实了。
      好像过了许久,又或许只是短短一瞬,一滴泪顺着他脸颊缓缓滑落,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在泪水决堤的那一瞬,这种强烈的悲意忽然就散去了大半,被魂甩在身后的神智终于赶了上来。
      好像哪里不对啊。
      昨天我不是还在和沈懿棠吵嘴吗?他怎么可能今天就被关成这幅形销骨立的惨样。
      他是那种被人害了还笑眯眯苦捱的老好人吗?真遇上这种事,绝对不会等我来找的,早挑个干净点的犄角旮旯一头撞死了吧。
      最重要的是……

      “哎呦祖宗,你这是怎么搞的。”
      一个男声响了起来。熟悉至极的男声。男人逆着光走了进来,挡住了一线光亮。他身量很高,但是肩膀不宽,就像一细长的竹竿子。五官能算英俊,不过清苦气很重,没半点仙风道骨,倒像是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
      男人打断了越无咎的思绪,他突然一顿,这是谁来着?

      这样想时,一个青布衣的身影倏忽从他脑海里掠过,接着又渐渐捉摸不清。先前的记忆随着情绪一起消散了大半。他已经想不起来那青衣人是什么模样了。只记得那人似乎教了他许多东西。
      躺尸的越无咎和被褥被男人一把扛起来了,被轻松提溜到离地七尺。
      越无咎抽了一下鼻子,讪讪道:“我好了,师父,你老还是放我下来吧。”

      青衣人姑且不论了,面前这个细高个他好歹想起来了。这是他的亲亲师父辜连筠。
      随着关于师父的记忆渐渐苏醒,他断了的思绪陡然清晰,在头痛中感到一阵狂喜。

      最重要的是,他记起了自己今年年方十二,身量堪堪才到沈懿棠的腰。吵架都看不见人那张俊脸。这和方才所见的画面实在对不上——他的小肩膀揽不住沈懿棠。

      我这是做噩梦了啊。
      越无咎七上八下乱跳的心终于如释重负地落回了原地。
      辜连筠把他和被褥放回了床榻上。师父的手指长且灵活,三下五除二把越无咎从被褥里剥了出来。越无咎举起自己的手,对着天光看,掌心干干净净,没沾一点血。
      他昏沉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
      越无咎长了一双非比寻常的大眼睛,眸光有如炬火一般,他脸色虽然还显苍白,但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这双眼睛烧了出来,有点烫人。

      辜连筠忧心忡忡地看了看小孩的脸色,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越无咎“嗷”一嗓子嚎了出来:“啊啊啊嘶,师父嗷疼疼疼!”
      他心里窃喜:好,没变声的小孩音。我果然是个小孩。
      辜连筠叹气:“你这是怎么磕的……平日里留点心吧,年纪不大,倒整了一身伤。也躲那些外门弟子远一点,他们不知道轻重,留神把你给弄死。”
      越无咎张口,一串轱辘话自己滚了出来:“好嘞师父,知道了师父,我错了师父。”
      辜连筠:……
      他苦着脸挠了挠鬓发:“你又没听进去。”
      越无咎:“咳,师父,我没想忤逆你老,但很多时候这不是事急从权嘛,我是以攻为守。”
      辜连筠:“唉,什么以攻为守。你是惹是生非,吃不得一点亏。”
      越无咎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笑眯眯道:“诶嘿嘿,师父你老说什么呢。”

      在被子里,他一咬后槽牙,下半张脸无比狰狞。
      是了,他想起来了,这都是那群梁莘芜的外门弟子整出来的破事。

      越无咎是个修仙的。师父叫辜连筠,师兄叫沈期。沈期比越无咎大一点,今年十五,字懿棠。师徒三个人,住在久璋的旸巅峰上。
      山头的名儿是前任长老起的。久璋山头百二十个,长老有十二位,外加一个掌门周衡旃。这位前长老陈陌辰,据说脑瓜子不太正常,把长老的位子和山头一并丢给了辜连筠以后,也不知去了哪里。
      久璋是个什么地方呢?
      久璋窝在余杭的群山里,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大门派。这门派历史悠久,家底厚到流油,货真价实的地大、人多又有钱。
      偌大一个门派,牌匾挂了那么多年,自然出过不少飞升的天仙,不知哪代掌门还辟了一座山头,专门给天仙们修祠堂。每代里也不乏大能。
      可也因为人多,总避免不了鱼目混珠,泥沙俱下。各个山头之间推诿扯皮,互使绊子乃至于群聚斗殴的事层出不穷。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久璋最有名的从来不是哪个豪杰逸仙,而是层出不穷的小心眼、窝囊废和阴谋家。
      越无咎其人,虽然年纪不大,仅仅十二,不过英雄出少年,很荣幸地在山头间的闲言碎语里把三个名号全摘了。他来久璋刚两年,一屁股的破事却能称得上说来话长。
      其中一多半是和梁莘芜外门弟子之间的纠葛。

      梁莘芜是久璋的另一位长老,一代符修宗师。是男的,举手投足却颇有毒妇风范,尤其是见了掌门的时候,张口就要咬。此人的内门外门弟子,几乎清一色全是女人。有传言说梁莘芜好色但不举,所以对雄风不减的掌门妒恨难消。但他的内门弟子们口风异常紧,外人至今没能套出个名堂来。

      和越无咎不对付的那群人,打头的是梁莘芜的一个外门弟子。
      很稀罕,那外门弟子是个男的。

      此人叫刘益,长了双三白眼。他是被梁莘芜看中根骨,从快旱死的荒城里捡回来的乞儿。谁承想这宗师看走了眼,他并没什么过人的天赋,虽然十三岁进久璋就炼气了,但如今眼见得快二十又五了,还迟迟没能筑基。
      可从街头行乞的小儿到名门正派的弟子,当年在野地里递给他一口热粥的仙君也递给他一个弥天的大梦。他明知道这梦已经稀碎,那没良心的仙君再没多看他一眼,还是执拗地七拼八凑,凑出一个荒唐走板的热闹。
      因而对于越无咎的师兄——沈期,这个和自己一样被捡进来的、货真价实的“根骨好”,他简直要恨之入骨了。尤其是那个弃他如敝履的仙君,围着这小子嘘寒问暖,压箱底的宝贝都教给他了。
      沈期和越无咎都是辜连筠捡回来的。辜长老不知是之前一直没人肯拜,还是自己不想收,统共就这俩徒弟。据说当年越家村被恶鬼屠村,辜长老把沈期和越无咎从废墟里刨了出来,秉着好事做到底的原则,把没亲没故的他们留在自己门下,两个孩子算是在久璋安定下来了。
      和恶名远扬的越无咎不一样,沈期可以说得上是久璋开山立宗以来数一数二的天才。他十三岁被救回来,修士们一探,发现这野鸡门派的小子竟然已经修出了金丹。境界还不太稳,估摸着是在这血光四溅的生死一刹渡劫悟道的。
      修士的境界大体上说来有四重。各门派的小弟子一般五岁开始练习门派的基本功,炼气入体,有了气感。炼气后便是筑基,算是正式迈入了仙门。二十岁之前没能筑基的,基本这辈子和飞升无缘了。筑基期修为精进迅速,短则几年,长则几十上百年,就要步入下一个境界。筑基和金丹间有劫要渡,修士修出元神,练成金丹,修为举步维艰。往往要耽搁百年。等费尽千难万险修炼渡劫进入太虚,眼前又是高山无尽。太虚期细分来也境界迥异,之所以把它们混为一类,是因为卷宗里记载的飞升案例,修为最浅的修士便是此境界。
      真是见了鬼,这个年纪的小崽子好多还没能炼气。沈期毛都没长,论境界竟然已经可以和那群年纪够当他爹的修士平起平坐了。虽说他走火入魔了,废了好大劲才捡回一条命,但到底还是久璋最年轻的金丹修士之一。

      久璋层级森严。修士们最低等的是那些没有拜师的“无根石”,还不算真正的修士。都是些进了久璋仙山还在炼气关上蹉跎的凡人,没有金色的袍服穿,基本只能打杂。日子自然是又苦又累又没尊严。
      想回去过凡人普普通通的柴米生活也是人之常情。但已经没门了。一入久璋,若是到不了筑基期,拿不到仙剑,就不可出山。有的人年轻时眼高于顶,挤破头进了这辉煌灿烂的仙山,等耄耋之年仍然身重如灌铅,终日看仙人来去,没摸到大道的一点边。就这样耗了凡人的一生。
      白马峰的长老时骏,会在“无根石”聚集的陈江谷开讲经堂,大多数时候是内门弟子来讲,时骏偶尔出现。他们讲久璋的入门功法。这一年内若有能成功炼气的“无根石”,等每年六月六“试剑”之后,便可参加“赌石”的遴选。长老们带着弟子在陈江谷挑人。挑出来的做外门弟子。这时的弟子才能穿金色袍服,算是久璋修士。

      刘益在久璋其实已经是个幸运的少数人了。但与那些内门弟子相比,他知道自己就是条品相不佳的野狗,寄人篱下,讨口饭吃,再怎么样也只能温驯地向主人示好。
      可在暗地里,他还可以挥斥那些和自己一样不体面的野狗,撕咬那些比自己更难看、更弱小的活物,来宣泄这无穷无尽的不甘与愤恨。

      辜连筠是久璋有名的草包,负责打杂。没有人把他当根葱。做他的徒弟没什么好光彩的。比无根石强点,还比不过其他的外门弟子。沈期是所有宗师的心头宝,他动不得。他那根骨平平的小师弟就无人在意了。这小师弟还颇为不识相,不知道低头做人。人小鬼大,黑心手狠下三滥,最爱以牙还牙。一开始,他其实只是在冰洞守门时咒了几句当时走火入魔的沈期。越无咎就惦记上他了。一来二去纠缠至今。
      这死缠烂打的劲……真是狗都嫌。

      刘益终于烦了他,绞尽脑汁被反制几次后,想出了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都知道剑修能打,但符修的手段也多得很,玩阴的那套,比剑修的剑好用多了。越无咎那天在陈江谷和人打听消息,刘益事先安排好了人,把他引去了久璋西南境人迹罕至的白枫山。那里埋了不少“无根石”和低阶修士,故事不少,事故也多。
      刘益也弄不清为什么越无咎要打探鬼神的事情。但正好勾小鬼去这个没人的山旮旯,他乐得方便。
      走到白枫山的荒冢深处,领路的“无根石”忽然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越无咎捡起纸片,那恶咒便从纸片上缠绕上他的手腕。
      那应该是个名为“烂柯”的咒符,叠画了“惊梦”。“烂柯”是梦中乾坤,寻得梦中的蝶翼方才得以脱出。有人在睡梦中耗到了白发苍苍,。“惊梦”是人心底最可怖的噩梦,但只有一晚的长度,醒来了,梦就散进了晨曦。
      这两个符咒虽是有名的禁咒,但是画起来却不太挑修为。可即便如此,好用的“”烂柯和“惊梦”依旧不那么常见。
      因为不好画。
      须得一笔不断,须得飘逸有致,须得有那玄之又玄的灵气。梁莘芜就喜欢拿这个参看门徒的天分。但刘益却画得出。某种意义上他确实是根骨奇佳。他竟然能把这两个咒给叠在一起。
      刘益想让越无咎迷失在梦中的天地,让他没法再出来瞎晃悠。
      那确实是个逼真漫长的梦。越无咎想。但是,他好像没见着那连通梦境与现实的蝴蝶啊。怎么就醒了。被沈懿棠吓的?
      而且“烂柯”是梦中一日,世上一日,他模模糊糊地觉着,他在梦里过了很久很久,绝对不是短短三天。
      越无咎乖巧地躺着,让辜连筠往他头上抹伤药。他阖上了眼睛。
      现在想来,破绽其实蛮明显。哪有“无根石”敢去白枫山呢。就算有,又怎么会只身去荒冢深处。这纸人的声音也忒耳熟。真就是个传声的纸傀儡罢了。仗着黑市人都全副武装不露脸,倒骗了越无咎。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越离奇越信以为真。

      师父抹完,闻了闻手上的苦味,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了:“唉,感觉怎么样了?你这都躺了三天三夜了,饿不饿?师父给你下点饺子。”
      越无咎:“哎呦,好啊,谢你老人家了,师父你真真好。”
      辜连筠无言地看了他一眼,唉声叹气地出去了。他走了以后,越无咎把下半张脸从被子里扒了出来,无声地骂了几句。
      小孩子心性,好一个小孩子心性。他以前可从来没这么觉着过。
      这什么倒霉恶咒。他现在可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出问题了。记忆是淡去了,但是时间流逝的感觉却没有消失。他现在的魂和三天前的绝对不是一个年纪的了。

      他爹还活着的时候,就时不时感叹童稚时是人一辈子最宝贝的年岁。这一下子可好,三天,不过三天,他就从水灵灵的猫嫌狗不待见的小孩,长成老东西了。
      若是记得什么就算了,无缘无故一下子长了那么多的年岁,他却好像雾里看花,总觉着忘了什么。
      这绝对不是一个“烂柯”一个“惊梦”能造出来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困了他。
      还有,为什么他隐约觉着不安呢。

      “师父,哎师父。”辜连筠端着碗进来的时候,越无咎已经下了床,半跪在床边上撑着脑袋,“我说,怎么没看见沈懿棠来骂我啊,他最近闭关了吗?”
      辜连筠一下抿紧了嘴唇。越无咎注意到他脸色有些发灰。说不出的枯败。在高境界的修士身上这种枯败几乎是见不到的。
      师父这是灵力透支了?
      久璋也不像是出了什么乱子啊。
      越无咎头晕未愈,本来消停的头疼卷土重来。他的心跳越来越强烈,震得他听见的话有些失真。

      “师父?你……你说什么?”
      辜连筠的嘴开开合合,他又在叹气了。好半天越无咎才看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你师兄他,唉,又走火入魔了。诸位长老都尽力了。掌门已经去请听霄了,我说不好……”
      啊,是这样啊。
      越无咎恍惚听见梦境里短刀剜进血肉的声音。他臂弯里那清秀的男人,眉目不似刀削斧凿,而是如画一般。眉目如画的少年牵着他的手,带着他走上长长的、长长的石阶。难得没有在他耳边唠叨个不停。
      业已退潮的悲意倏忽倾泻而下,他的神魂被冲得散乱透湿,梦中凌乱颠倒的幻影在他眼前闪过,不可追又不可拂。一瞬间他不知自己是那个对师兄怀着浓烈到化不开的情谊的修士,还是个只有十二岁的顽童。
      两个他都在喃喃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懿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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