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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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杭一带矮山连绵，林木丛生。白日时看一圈，满目是翠色。
入夜万物隐没，本该什么都不真切，可此时群山深处突兀地烧起一片绿色的光焰。火光照亮了大片山林，把树木衬得青翠欲滴。歇在其中的飞鸟被惊起，盘旋在绿焰上空，乌压压地聚了一片。
群鸟好像被铁片划了喉咙，叫声嘶哑嘲哳。
含着说不出的惊恐。
诡异的火光清晰地映在辜连筠的眼睛里。他下颌线紧绷，衣袍在风中猎猎飘动。脚下的遏云剑向来敏感，细细的蜂鸣声连心般传到他耳畔。
辜连筠一人御剑在前，身后是十几个半大孩子。不用回头，他就知道那些孩子的眼里没半点知难而退。
那要命的火光，想必和第一次出山的雀跃一起，在他们眼里生机勃勃地跳动着。
他表面上没动什么声色，攥紧的拳心里，手套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久璋有百来个山头，长老只有十二个，刨去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爷，就剩了十一号人。每年六月初六，群妖活泛，都有一个长老带着当年授剑的新秀，出久璋百二十峰，入人间斩妖试剑。
说的很好听，但久璋是什么地方。周围有点大妖，要么识趣地夹尾巴跑了，要么早被漱玉潭边那群牲口削掉了脑袋拎回去做下酒菜。
所以往年随便哪个长老带着这群半大崽子，去周围的村子和小门派装模作样地显摆一圈，末了再逮几只化形都还不利索的兔子回去，这事呢，就算完了。小崽子和门派外捏银子的老头老太混个脸熟，对彼此都好。
今年好巧不巧，轮到了专业打杂擦屁股的辜连筠。
辜长老窝囊的美名远扬，挨打不还手，挨骂不还口，没人见过他那把遏云剑出锋——堂堂天下第一门派的长老，他拿剑还没有拿扫把多。
跟在他后面的那群小鬼，都拿自己当芦花鸡里的丹顶鹤看，自然也没把辜连筠当根葱。
辜长老自觉犯了太岁。倒霉催的，几百年没出幺蛾子的骑马游街，偏偏在他这回撞了鬼。
眼见离那鬼火越来越近，辜连筠终于刹住了遏云。
辜连筠：“慢着，这气息不对。”
好一句废话，但凡是个没瞎眼的凡人都能看出来不对了。
身后那群年轻子弟自然没当回事。他们就巴望着碰到什么大妖厉鬼。
第一次出山就逮着了大东西，几千年没人能吹这牛了。上一个有如此武功的，还是久璋开宗立派时代的老祖宗。
此祖宗已经飞升上天，留了尊像在门派里供徒子徒孙瞻仰。能出来试剑的年轻修士，自然十个里有九个觉得自己也是那万里挑一的飞升命。说不定还想过，到位列仙班时，是要一尊金像，还是要一尊玉像。
方少年时，谁没有点上九天的鸿鹄志呢。
但这群人再英雄少年，辜长老再百无一用，久璋规矩在那，面子该给还是要给。这十几个少年按下了剑，停在辜连筠面前。为首的那个假模假样地作了个揖，姿势看着正经，可桃花眼弯，薄薄的嘴角也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桃花眼少年：“辜长老，缘何裹足不前？我等自然知道那火非同凡响。虽年微力薄，可既然出了久璋，就当尽修士之责铲除妖邪。何况此番乃是为试剑而来。若是遇见鬼怪就举不起剑，为保命弃向仙门寻庇护的百姓于不顾，又有何脸面再修大道。”
辜连筠眼皮直跳。那帮小崽子压根没把他的示警当回事。站出来的这位满口冠冕堂皇，连眼角的小痣都带着一股阴阳怪气。
还拿他当孙子看。
辜连筠当孙子当习惯了，他倒也不生气，只是糟心。
“知难而退也不失为以退为进。年轻人，亢龙有悔。”辜连筠按住了自己的右眼皮，“火光青绿，飞鸟盘桓不能去。知道这是什么吗？”
“含冤将死，皮肉生时皆毁，肝胆生时俱裂，身心俱摧，来去无路，故人长绝。魂魄哀怨嗔怒，无可纾解，自灭生机，断绝情味而成魔。”少年的嘴角又勾起来一点，“辜长老，后生说的对吗？”
辜连筠哀叹一声：“这不挺清楚的。当然，你说的这魔头是卷宗里的，面前这位怎么成的魔，我就不清楚了。唉，都成魔了，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了。祖宗啊，回去回去，随便找哪个长老，把地点说清楚，让他派人过来救场吧。”
其他几个少年显然没那桃花眼这般博闻强识，还以为那邪火是什么厉鬼烧的。一听那边的是个魔，方才的气焰陡然消了一半，可碍于面子，又不好走得这么干脆，在那里束手束脚地望着。
辜连筠：“……”
什么玩意！
辜连筠大喝一声：“长老放话了，诸位啊，醒醒，都醒醒。一个两个，别在这站桩了。”
那群小修士如蒙大赦，忙不迭催动仙剑，一溜烟跑没影了。
怕，这回是真怕。
久璋的都知道，百年前本门派有个叫邓理的小祖宗。此子落地就有气感，刚成年就踏入金丹境界。年纪轻轻斩了孽龙镇了群鬼，天下几百年间最有望飞升，一时风光无两。
但这人非但没飞升，到死连魂魄都没让人找着。此子如此结局，就是折在一个魔身上的。那魔头好巧不巧，正是桃花眼少年刚刚掉书袋掉出的惨死鬼。
人人都有做老祖宗的梦，人人却也不想步那个小祖宗的后尘。
传奇固然让人歆羡，那也得有命传奇啊。
挡住那片绿色火海的少年们不见了，火光又落进了辜连筠眼里。
辜连筠神色一寸寸冷下来，他手腕一转，从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的遏云悄无声息地出鞘了。遏云剑身朴素无华，唯有刃口寒光凛然。辜连筠握着这把霜刃雪亮的剑，冯虚御风，向火光炽烈的山林冲去。
他的背影留在了一双无人看见的桃花眼里。片刻后那少年凭空浮现，脸上圆熟的笑意变成了微微的错愕。他看见那绿色的火海中雪白的剑光大炽，大开大合的，排山倒海，是他从未见过的剑意。
桃花眼少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狠狠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陡然睁开眼，侧耳，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黑夜中飞鸟哀鸣不已，草木簌簌而动，姿容婉丽的少年仔细地倾听着，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他奋力御剑而起，向雪亮剑光和绿色烈焰交缠的山中飞去，百草喁喁而语，在他耳畔缠绕不休。
“你在悲伤些什么呢，什么呢？你在愤怒吗？”
“魔啊，他好生气啊！他吃了一个村子，一个村子！所有的残渣，一把火，呼！”
“还有旁边那个小门派，嘻嘻，也全死掉咯，死咯。”
“什么都留不住呀，什么都留不住，好可怜啊，嘿嘿，好可怜……”
“魔……他在生什么气？”少年喃喃道。
魂魄受大困苦有大执念，执迷不悟，难以超脱，在生时灭绝本性，才会成魔。
这世间究竟有什么，能让一个人苦捱在生死之外，失却人形，却犹不肯忘却？
他已经可以看见大片残破的瓦砾了，勉强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个不小的村落。
依山傍水，原是个终老温柔的好去处。
他看见辜连筠灰色的身影，火光里，剑气像狂风一般长驱直入，捭阖而出。魔被包裹在火中，看不真切，竟依稀是个身形瘦削的青年男子。剑光和火光不停冲撞，灵气和魔气激荡不息，近处的砖瓦直接碎成了齑粉。
辜连筠像一道悍然的铁壁，周身真元急速运转，遏云剑光不息，强硬地拦在魔身前，那魔卷起通天彻地的烈火，和剑锋硬生生撞在了一起。他们身后的瓦砾里滚着蔬果，少年嗅到了隐约的香灰味，这一片大概是座神龛或者宗祠。
他俯身摸了把香灰，在手里捻了捻，若有所感地望向废墟之下。
百草还在兀自低语，幽幽地，带着洪荒而来的悲和冷意。
“仙从人来为难人，神从人来不如人。妖变人来无活路，鬼要来世再做人。”
少年微微睁大了眼。
这些小东西，形都没能化出来，乱叫些什么呢。
辜连筠心下一震，连退几步，咳出一口血。他呼气，甩了甩额前的乱发，大喊道：“小妖，我知道你在那！帮忙救人，那底下有人！”
少年慌忙抬头，一瞬间神色有些惊惧。辜连筠泄一力，躲过烈焰，未有半刻停歇，闪身又提剑而上。
他束好的头发早就散了，道袍早不知掉哪去了，只剩一层贴身的衣物，光着半截膀子，衣袖不知是被扯坏的还是他自己为了方便撕下的。剑气分海一般将烈焰从剑端劈开，这衣衫褴褛的长老扯着嗓子喊：“什么时候了还走神——我早知道你是个串子了，你不挺能的吗，傻站着——干什么！”
少年如梦方醒，迅速地收回视线。
他用手抵了一下脸，发现自己的脸颊滚烫。
少年双手结印，藤条从地底钻出，开枝散叶，顶起了倒下的砖瓦房梁。
灰尘弥漫，他捂口鼻向里冲去，没走几步就差点被绊倒。少年下意识低头，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面前是一个修士的尸体，年纪说实在也不算老，可在和凡人差不多的年纪就现了五衰之象，足见修为不高。修士衣衫破烂，身上布满诡异的抓痕和啃噬的痕迹，目瞠欲裂，最后大概是爆体而亡。
死前还双手张开，像是想拦住什么。
少年继续向前走，没几步又被迫停了下来。这次他有所预感，堪堪没被绊倒。同样的死法，同样的姿势，第二具尸体骇然挡在他面前。
这是个中年的女修士。她的发间滑落了一支玉兰步摇，少年依稀记得在门派的女修里很是流行。
女人的面孔已经被咬掉了，只有一团血肉模糊。
他看了几眼那团肉，继续向前。几步后又是一顿。
第三具。
然后是第四具，第五具……
短短小几十步，他跨过了十几具尸体。既没有全尸，也没有魂魄。
少年一向自认为没心肝，而此刻他迈过那些修为低微，死状惨烈的修士，脚步竟有些打颤。
他深吸一口气，跨过最后一具修士的尸体，面前赫然是一个地窖的暗门。他定了定神，一把拉开了暗门。
他的动作滞住了。
门后是一个男人的后背。
男人是凡人，身材并不健壮，背上没什么肌肉，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那不宽广的后背上布满了撕咬的痕迹，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他身下是一个女人，女人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环着男人，她腹部有一道贯穿的伤痕，浑身是血。两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在他们的怀里，蜷缩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眉头紧锁，秀气的五官皱成一团，像是陷在了某个深沉的梦魇里。
这竟然是个小修士。
而那个小修士的怀里，一个八九岁的凡人男孩安稳地靠在他的胸前，脸颊泛红，面容平静。
桃花眼的少年修士静默着，他俯下身子，轻轻揽过两个孩子的后脑。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都争着抢着挡在你们面前，连魂飞魄散都不怕。”
“肉体凡胎的人啊，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鸿初六年六月初六，久璋边的越家村，居民连附近的小门派辰华被恶鬼啃噬殆尽。就在恶鬼即将扑向被所有人拼死保护的两个孩子时，不知处于何种原因，亦不知从何而来的魔吞噬了恶鬼，魔带着青绿的火光，把越家村烧在了久璋长老的眼前，愈烧愈烈。
当偷偷溜进来的半妖少年泪流满面地抱出男孩，背起小修士时，一个白瓷酒盏从少年身上掉了下来，磕在地上，碎在满地的香灰里。
久璋的废物长老大战魔头，最后一剑陡然劈空。魔的出现和消失一样莫名。久璋匆忙赶来的掌门怒不可遏，追着狼狈不堪的辜连筠围着越家村跑了三圈。他座下一个一身青布衣的弟子小心翼翼地从半妖少年背上接下昏迷的小修士，覆上他的眉眼。
几个月后，辜长老多了两个徒弟。
越家村的废墟里，寂寞的桃树在祠堂废墟里兀自葱茏。
旧时亭台旧时欢宴，旧时池水旧时书声，已全部散入烟尘。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序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