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经年》莳野

36、第 36 章

　　九月以后的天空是多变的，有时晴空万里，有时电闪雷鸣，有时会像现在。

　　早晨淅淅沥沥的一场小雨过后，石板路是潮湿的，空气里弥留残叶和泥土的涩苦，但又清新。

　　可惜大脑却并未因此感觉神清气爽。

　　“鞋带散了。”

　　周星野提着书包，迷惘的脚步，停在巷口的坡道上。

　　听见上面那句话，第一眼反应不是低头，而是目光追随大步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人。

　　净白的半袖衬衣下，他肩脊到腰背的线条，分明是笔直的，但因为手插兜斜跨包的动作，衬显出几分少年意气的任性和松散感。

　　自假期烧烤那晚后，这还是沈亦安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

　　他一定认为她是故意的。

　　当时在那样的气氛下，因为紧张而差点憋死自己，结果对沈亦安做出那种事，甚至口水还有可能喷到他脸上……

　　每每想起，周星野都有种脚趾抠地三百尺的恨恼。

　　人固有一死，但至少，不应该是社死。

　　在发现躲避失去作用，反而越发延展尴尬后，于是开学前一天，周星野主动发起攻势。

　　“喂，明天就开学了，你…试卷写完了吗？”

　　沈亦安垂着脑袋，“嗯。”

　　她又问：“是不是第一天就要上交？”

　　他语气懒懒，“好像。”

　　“...那座位呢？还和上学期一样？”

　　“不清楚。”

　　周星野深深闭了下眼睛，长吸口气。

　　几秒平复之后，她手掌向前，撑在桌面，危险地盯着对面，正半弯腰在书房检查电脑故障的少年，“我在努力调解气氛了，你都没发现吗？”

　　沈亦安终于大方施舍来一个眼神。

　　周星野自顾自说下去：“虽然我不是故意的，但说到底，还是你犯混在先，本来应该狠狠给你一拳，但看在帮忙修电脑的份上，我暂时不计较，如果下次还开这种玩笑……”

　　“不是玩笑。”他蓦地打断她。

　　周星野结实地磕绊舌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道，“但，但这种尴尬的行为……”

　　“也没觉得尴尬。”
　　沈亦安埋头手上的动作，云淡风轻地，继续打断她。

　　周星野捏紧了指节，彻底绷不住脸上的表情。

　　半晌，“你到底想怎么样？”

　　电脑开机的提示音恢复正常，沈亦安从桌底站起来，长而宽的肩膀架直，利落地拍了拍手掌。

　　他终于看向她，目光专注且不容闪躲，像一张网。

　　“你觉得呢。”

　　-

　　晚夏正午的阳光犹如沸水之后的温吞，还是闷热，一点风也没有，唯有教室里的风扇吱扭吱扭。

　　半梦半醒的时候，被同桌戳了戳肩膀，周星野抬起迷糊的脑袋。

　　眼前是江雨宁放大的笑颜，“一起吃饭去呀。”

　　没等回答，目光偶然瞥过窗外，她突然抬起下巴，调笑地眨眨眼，“不用啦，你的绯闻男友又来了。”

　　又。

　　自开学付新宇转入隔壁八班后，有多久，缠绕在她和林灵身边，就有多久，周星野再没同李晓东他们一起吃过饭。

　　抱着餐盒，他们走进人流涌动的餐厅。

　　周星野向后撩动头发，利落地扎到头顶，后颈延伸到锁骨的肌肤，在阳光折射下，显露出微微细腻的光泽。

　　她左右环顾，慢慢拧起迟疑的眉头，“林灵呢？”

　　付新宇自然坐到对面，挑起透而亮的眉眼，锋利的骨线嶙峋而下，像面色彩浓烈的涂鸦。

　　乍看之下，与周围其他男生，仿佛不在一个图层。

　　“哦，她说有事不来了。”

　　所以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一起？

　　周星野搅拌着餐盒，无奈感叹，“我说你就不能结交些新同学，陪你吃饭吗？”

　　付新宇扬起一边眉骨，玩味道：“怎么，才多久不见，已经喜新厌旧了？”

　　她无聊解释，“只是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八卦。”

　　他好笑地勾唇，“以前你可不会在意这些。”

　　“你也说了是以前。”

　　“那现在有什么不一样？”

　　“我们都长大了呀。”

　　“那难道，我们就不是朋友了吗？”

　　周星野微微抿唇，嘈杂的环境，一旦安静下来，空气就变得沉重而胶着。

　　像一直以来，被刻意忽略的某些问题。

　　或许正因为是朋友，所以才不能继续模棱两可下去，“那你应该不喜欢我吧？”

　　付新宇僵而愣地停顿动作，几分诧异，清晰地写在脸上。

　　周星野转动眼睛，又说：“怎么，吓着你了？”

　　“吓着不至于，”他挑起下巴，很快恢复一贯自在桀骜的笑容，“只是很久没有重温你的直白。”

　　她用最漫不经心的语气，问着最尖锐的问题，即使残酷——

　　“不过我还挺想念。”

　　周星野眉头耸动，敛起一半眼睛，“什么意思？”

　　这种情况下，连装傻都不会，该说她残忍，还是天真。

　　付新宇叹了口气，“喜欢你的意思。”

　　周星野难得沉默了，肩膀向后贴靠在椅背，卷翘的睫毛扑闪几下，半晌，视线没有焦点地，垂落在冰凉桌面。

　　她不明白，“可你为什么，从没告诉我？”

　　付新宇似乎轻轻嗤笑了声，“不是喜不喜欢，不是应该喜欢，而是应该不喜欢，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我何必再自讨没趣。”

　　“你怎么……”

　　“我怎么能确认？”他失笑地撑住筷子，仿佛被周星野的迟钝打败。

　　“从小到大，没心没肺的周星野，反应迟钝的周星野，讨厌复杂的周星野，对一切流言蜚语熟视无睹，却不容置喙任何有关家庭和沈亦安的一切……”

　　付新宇不禁回想起初三那个时候。

　　“喂，你的相机在不在，借我一下。”

　　“做什么？”

　　“去教训下某个讨厌鬼。”

　　午后的阳光倾斜，周星野就站在课桌前，瑰丽的眼睛，因狡黠光芒而熠熠生辉，整个人昂扬着娇俏而无与伦比的生动。

　　她好似没发现，她从来没有用这样兴奋而又专注的眼神，看过任何人。

　　除了沈亦安。

　　“讨厌鬼”、“伪善者”、“死变态”......当这些名词，频繁闯入他们的圈子，日渐演变为周星野口头禅的时候，她似乎也没发现，沈亦安的出现，对她的影响和改变。

　　不过姐姐弟弟厌恶和对抗的游戏，其实不足挂齿，一开始，付新宇也这样以为。

　　直到某天课余篮球赛上，撞破那件事后，他才明白过来，原来人的感情，向来蛮不讲理，且难以捉摸。

　　讨厌和喜欢之间，有时竟只有一线之隔。

　　因为了解她，所以知晓，这么多年，嘴硬是她一贯的风格，骄傲是她的保护膜，父母和家庭是她不能触及的死穴……

　　所以周星野很难挑破内心真正的情感，她也从未主动坦露过喜欢谁。

　　却只热烈而不留余地，讨厌过一个沈亦安。

　　对于其他，或许不是不在意，只是不够在意罢了。

　　付新宇想明白的那天，约了周星野出来，以散漫到叹息的语气对她说——

　　“过几天我就要出国了。”

　　离开就代表他已经做出选择，放下是对自己的成全，而今归来，他已然能够坦然面对。

　　“你的情绪全写在脸上，只有你自己看不到。”

　　付新宇弓起食指和拇指，忽然又像小时候玩闹，弹动她脑门。

　　周星野吃痛的捂住额头，难得没有回嘴，只是某一瞬怔愣的厉害。

　　真的么。

　　真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半晌，她才回过神来语气恹恹，“胡说，只是因为我不想瞒你。”

　　“是么~”目睹她歉疚而强撑的表情，付新宇会然于心调笑，“还以为是坦白局，本来还想着告诉你，一个关于沈亦安的秘密……”

　　周星野满脑子问号，质疑地侧眼，最后还是忍不住上钩。

　　“能有什么秘密？”

　　-

　　中学二年级，在周星野脑容不多的记忆中，已经算非常久远的过去了。

　　但对于付新宇来说，从小熟悉的环境和朋友，交锋又交心的队友，操场上热血挥洒的汗水……

　　记忆尽情燃烧过，绽放过，一些仍弥留在那个清凉舒适的夏夜，偶尔，还会像萤火虫般闪烁。

　　篮球比赛加场的某日，气氛火热朝天，球队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每个球员的眼睛，都死死环绕比分和赛场，渴望打破平局，为战队迎来突破。

　　篮球传到前锋沈亦安的手中，他运球的姿势无懈可击，眼看就要越过防线赢取胜利，却在某一瞬间，他突然转而单手抬臂。

　　球体呈完美抛物线划空飞出，远远地越过网框和篮板，像一颗离弦的行星。

　　“砰！”

　　篮球撞击铁丝网栏，破天荒，巨大的震响。

　　引得所有人惊诧回头。

　　没有人知道，沈亦安到底发什么疯。

　　付新宇是在一片疑问和斥责声中，极其偶然观望，才发现就在那面网栏外，正被一个校园混混纠缠的周星野。

　　不算陌生的面孔，不过是周星野众多的追慕者之一。

　　但总归打着“校园混混”的旗号，不辜负他这个流派，一贯无赖和没脸没皮的作风，即使被拒绝的千疮百孔，男生依然能保持阴魂不散。

　　视线在沈亦安和场外之间交替，滚过喉咙的惊疑，被付新宇短暂压入心肺。

　　后来不经意一次聊天。

　　“你们不知道，那天他拦在半路，居然想要偷袭我！”

　　意外听到周星野愤懑的描述，林灵和付新宇，同步震惊地失声。

　　周星野自顾自庆幸，“多亏了当时偶然砸落的一颗蓝球……”

　　偶然吗？

　　如梦初醒地明白什么,惊讶很快从付新宇的脸上褪色，渐渐取而代之，蒙上一层难言的微笑和涩苦。

　　像猝不及防掉落树梢的一颗青柠。

　　被私心隐埋多年的秘密，现在才告诉她，希望不算太晚——

　　“沈亦安对你的心思，也许比你想象的，还要更早。”

　　-

　　漫无目的穿梭在校园林荫路，周星野神色恍惚，脑海全然盈满不久前，与付新宇的那段对白。

　　以及他最后说出的那句话。

　　什么样的心情？一时间说不上来。

　　好似嘴里突然被塞进一颗跳跳糖，酸酸甜甜却极不安分，又好像猛然灌下一瓶汽水，气泡滑进喉咙堵在胸腔，鼓噪沸腾的感觉。

　　晚夏的鸟鸣，伴着苍翠欲滴的常青树，在头顶摇曳成风。

　　周星野索性停下来，久久盯着天空，仿佛想要借那透亮澄澈的蓝色，将脑海纷乱的思绪缕清。

　　她突然想起，沈亦安蓝色的背影，还有坠入钢琴曲里，他蓝色的房间。

　　初见时候，他如海水明净的眼睛，也是蓝色的。

　　也许以后的以后，她再也不会遇见一个像他一样，简明干净、通透且美好的人。

　　沈亦安是独一无二的。

　　千头万绪在心潮翻滚，最后，不可遏制汇聚成一个念头——她必须现在见到沈亦安。

　　见面之后要说些什么？周星野都还不知道，也许只有见到的一刻，才有答案。

　　“知道人去哪了吗？”

　　“好像往自习室去了。”

　　无论如何，今天都要见到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周星野已经步伐熟练地，朝图书馆方向奔去。

　　穿过走廊，穿过风，穿过一扇扇光线五彩斑斓的玻璃窗。

　　手刚握住门把，门却先从里面被拉开。

　　方才还只存在于脑海的人，此刻活生生跳出门框，宛如从漫画里走出来，只不过，在他身后……

　　一前一后的身影，从密闭房间里相继走出，随即金童玉女般并肩。

　　周星野不止有瞬间的怔愣。

　　以至于没能静下心注意表情管理，语气微酸，“你们怎么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