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秋风忽至

4、第 4 章

　　原来是金名导演和一个主演关于剧本的修改出现了分歧，这位演员姓林，是圈内颇有威望的演员，有过多次戏霸传闻。两人都是很强硬的性格，争论起来互不相让，旁观者认为各有各的道理，没办法站队。最重要的是，这两位都不是在场的人得罪得起的。
　　争吵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大家都有些不安。
　　顾时雨听了一下他们争吵的内容，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关于剧本修改的事。导演提出要修改一个很重要的剧情，但是会影响几个角色的人设，包括这位林姓演员的角色。这位林姓演员很是不满，直接表示反对，并提出另一条修改思路，但是与导演的想法相悖。要知道，对很多演员来说，角色的人设有时是接戏第一考量要素。圈内有不少演员营销“戏烂人不烂”成功上位，靠的就是角色的人设，但与此同时，剧口碑会被牺牲掉，其他演员免不了被拉踩，因此业内并不喜欢这类营销。像金名导演这类有地位的大导，对作品要求之高，不会喜欢太强势的演员。演员坚持维护自己的角色，而导演要求演员绝对服从，这就是矛盾所在。
　　顾时雨发现他们争吵的是关于第四条剧情线，也涉及到他的角色。在场不少人不愿意吭声，一是不敢得罪任何一方，二是没有涉及到他们的角色，与己无关高高挂起。
　　林姓演员放下剧本，平静地说：“没关系，既然分歧太大，我可以辞演。”
　　这下大家坐不住了，这位演员一向说不演就不演的，同等咖位的演员大多没档期了，搞不好要降级选择演员。更重要的是，这个项目有部分投资是他拉来的，万一跟着撤资，项目恐怕要延迟，在座的各位都耗不起。
　　金名导演嗤笑一声，说：“可以，你走，或者我走。”
　　在座的各位一阵心惊。
　　制片人赶紧劝道：“别冲动，有争议是好事，要不然我们先休息一下，休息一下再继续讨论。”
　　年轻演员们也赶紧应和。
　　工作人员准备了好几袋饮料就放在桌子一侧，几个年轻的演员互相使眼色，起身给在座的人发饮料。
　　林斌很殷勤，给导演和林姓演员递了热咖啡，一口一个“前辈、老师”，缓和了不少尴尬。然后，他一眼瞥见坐在偏僻处的顾时雨，见他一脸轻松毫不在意的样子，莫名觉得不爽。于是，他拿着一瓶矿泉水走向顾时雨。
　　“顾老师，喝水吗？”
　　一瓶矿泉水突然出现在顾时雨的眼前，他愣了愣，然后接过，抬头看了看林斌，说：“谢谢。”
　　矿泉水拿在手里冰凉冰凉的。
　　喝下去肚子会受不了。
　　于是，他将矿泉水递给棒球帽男生。
　　“你喝吗？”
　　棒球帽男生抬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微笑：“谢谢。”
　　从林斌的角度看不清那男生的长相，林斌只当他是哪个无关紧要的工作人员，自然没考虑给他递水。
　　看他们两人相视而笑，事不关己，林斌越发觉得不爽，他故意提高音量问：“顾老师对这场争论有什么看法吗？”
　　啊？
　　顾时雨一脸懵逼。
　　其他人也注意到顾时雨，纷纷想到，这不正好有一个靶子。
　　马上有另一个年轻演员附和道：“对啊，这条线也有顾时雨老师参与，不如一起讨论讨论。”
　　他说顾时雨老师这五个字时，语气中有一股隐藏不住的厌恶。
　　制片人看到顾时雨，一下子又惊又喜，立刻伸手招呼他过去：“我差点把你忘了，快点过来这边。”
　　顾时雨是第一次见到他，但他看起来仿佛跟顾时雨很熟。
　　林斌顺理成章抓起顾时雨的手，不顾他有些犹豫的神态，将他拉起推到众人面前。
　　顾时雨踉踉跄跄上前，急忙鞠躬问好：“各位前辈好。”
　　金名导演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他对顾时雨没有什么看法，并不期待他提出有意义的见解。他是个保守的人，顾时雨的丑闻让他觉得很糟糕。于是，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他，用很生硬的语气说：“你随意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顾时雨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
　　“不要紧张，先坐下来。”制片人满脸笑容，指了指他附近的座位。
　　旁边的人很“热情”地帮他拉椅子，请他坐下。
　　制片人将自己还没碰过的咖啡移到顾时雨面前，温和道：“喝喝看，不喜欢我们换别的。”
　　“谢谢。”顾时雨不好意思道。
　　“你知道我是谁吧？”
　　“您是张总。”
　　制片人点点头，表示喜悦。
　　其他人是假殷勤，但制片人是真热情，这一点顾时雨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制片人的态度却在很多人意料之中，由此出现了不满的情绪。顾时雨的角色原本是没有的，项目中期加入了新编剧，修改了几处剧情硬伤，同时增加了新剧情和新角色，究竟是为了剧情加角色，还是为了角色铺设剧情，在座的各位都心照不宣，毕竟顾时雨没有经过面试直接进了组。顾时雨对此并不知情，他拿到的是最终定稿的剧本，凭他的职业判断，这剧本写得相当不错，因此能参演他觉得很荣幸，尽管戏份不多。
　　所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他，顾时雨能从他们迫切的目光中猜到他们的想法，他仿佛误入狼群的羔羊，正等待被撕咬。
　　他尽量不去直视任何一个人的眼睛，脑中酝酿着合理的说词。
　　“我觉得……”顾时雨没有底气，既不想得罪人，也不想昧良心说奉承话。
　　“没关系，你就说你想说的。”制片人态度愈发温和，甚至幽默地对他眨眨眼，似乎在说“别怕，我罩着你。”
　　“谈谈角色理解，”金名导演对他有点不耐烦，“你应该读过剧本了吧。”
　　“是。”顾时雨回答。
　　他的心态逐渐平静。
　　解读角色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了，他一向有写人物小传的习惯，开拍前他必须把角色研究透，否则很难进入状态，开拍时会拖累别人。有些导演说他是慢热，但他自认为是迟钝。他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接受过正统的表演训练，只能一点一点琢磨，不断积累经验，摸索出一条适合自己的路。沈南导演曾劝说他改变表演方式，他的表演方式很不健康，过于消耗，对身体不好，很难走得长久。顾时雨心知肚明，他深知自己在以一种不健康的方式工作，但这是他所能摸索到的最合适的方式。他从不考虑未来会怎么样，他早已默认自己不会有未来。
　　顾时雨一提角色出场的第一幕，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这个角色早就印在他的脑子里了，如同相识已久的挚友。他说了很多，从角色的出身、外貌特征、童年经历、性格变化到人物关系、行为动机和心理转变等，足足说了半个小时，一个出场可能只有几分钟的角色居然能分析出这么多，很多细节是在场的人根本没有注意到的，他们读的仿佛不是同一个剧本。当他提到这些细节时，不少人面面相觑，一脸疑惑和尴尬，欲言又止。
　　当他们注意到顾时雨并没有拿剧本，完全是脱稿在讲述时，他们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也许是因为野路子出身，顾时雨的脑回路总是和科班出身的演员不一样，他经常会捕捉到别人认为无关紧要的细节，并据此解读角色和剧情，得出的观点常常和别人不一样。但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个演员，在大多数情况下，导演让他怎么演他就怎么演。
　　顾时雨讲得有点忘我，停下后才发现气氛有点诡异，每个人都看着他，表情很值得玩味。他心里咯噔一下，是说错了什么，还是讲得太久，让他们不耐烦了。
　　现场一片沉默，制片人依然微笑着看着他，而金名导演一改冰山脸，看起来若有所思，似乎在揣摩他说的某个地方。
　　顾时雨不知该如何结束这凝固的氛围，于是轻轻咳了两声，然后低头喝了一口咖啡，咖啡很苦，直苦到舌根，他不由得微皱眉毛。
　　“说的特别好，真的。”制片人打破了沉默，语气又惊又喜，意犹未尽。
　　“那么，你觉得剧本可以怎么改？”金名导演接着问道。
　　“我觉得……”顾时雨清清嗓子，稍微提高了音量，“我觉得不需要改。”
　　“哦？”
　　“我觉得剧本已经很完美了，没必要改动，”顾时雨胆子大了起来，“我不认为能改得更好。”
　　“你觉得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顾时雨点点头，毫不犹豫道：“是。”
　　“你跟编剧很熟？”
　　顾时雨摇摇头，说：“我不认识编剧。”
　　“真的不认识？”金名导演以戏谑的口吻问。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顾时雨觉得困惑。
　　“他的确不知道，我可以作证。”制片人一下子就猜到导演的意思，连忙帮着解释。
　　金名导演看着他，慵懒地点点头，说：“你看起来不像会撒谎。”
　　顾时雨反应慢半拍，反应过来后尴尬地笑笑。
　　顾时雨今天第一次跟剧组的人见面，但剧组里早就流传着顾时雨与投资人、编剧或者其他金主不可告人的秘密，尽管没有任何真凭实据，源头只是某个好事者一个突发奇想的玩笑。
　　顾时雨知道自己如今的风评，所以别人对他有任何奇怪的猜测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顾时雨不知道的是，他背后的棒球帽男生一直带着笑意看着他，尤其在他说“剧本已经很完美”时，嘴角的笑容压制不住。他拿着顾时雨的剧本，一页一页浏览着顾时雨的字迹，有好几页被水浸湿模糊了，但他能猜出写的是什么。
　　这字迹，他太熟悉了。
　　“看来，我们这个戏最大的亮点是你。”金名用一种模糊的语气说。
　　这话一出，顾时雨稍稍低头掩盖脸上的尴尬，他听出了讥讽。
　　其他人却猜不出导演的真实情绪，于是都不敢出声，选择了沉默。
　　就在这时，顾时雨的肚子突然响了一下，在安静的氛围中尤为明显。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火辣辣，但旁人只看到他那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