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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千算万算,莫浅榕算不到浮云山庄内竟如此的……

      干净。

      除了干净外找不出更合适的言辞。

      所有地方没有丝毫凌乱,仿佛夜晚收拾好后准备休息般的整齐。出事时间不长,院落中的野草都尚未来得及疯长。若非为死者收棺入敛的人被陆黥成寻了来,莫浅榕几乎要以为山庄中人一夜之间被卷入了幻境。

      照那人的说法,当日发现异常是因为有人来找山庄主人韩尉钧,到门前见大门敞开,里面无一人影,才叫了人来。当时的场景与现在无异,不同的不过是里面多了近百具尸体。

      “当真是杀人不见血。明明都有外伤,居然好像只是睡着一样。”这个可怜的老实人心有余悸。

      在场众人听出兴味来。

      外伤。

      陆黥成又询问了几句,叫人送他回家,回头时刚好看见莫浅榕询问的眼睛。略一点头,他掀起通往后面的帘子,既有默契地,所有人四散开搜索一切可能被留下的踪迹。

      莫浅榕轻拂过大堂中央挂着的字画。目光从落款到正文,再往上,是画轴。系住画轴的丝线绕过墙上一处突起,打个结,线头处是刚被扯断的痕迹。

      莫浅榕无语。这样的东西,他太熟悉。只是想不到,这种时候,老头子还有附庸风雅的兴致,不过还记得要换上这么一幅价值不菲的赝品,已经很难为他老人家了。

      “怎么?”滕麒注意到他的苦笑。

      莫浅榕摇头。这里的东西少了哪样都不关他的事。“跟我来。”

      滕麒从进了山庄之后一直很安静,即使到了要到的地方也仅仅是目光一闪就没了下文。虽然平时他也很安静,但是莫浅榕感觉得到,小家伙在无措。理由何在?莫浅榕觉得找出这理由也许会是他此行的唯一目标。

      灶台上本就油腻,几日无人清扫,一层厚厚的灰尘,空中隐隐飘着人肉烧焦的味道。墙上是经年累月被烟熏的黑斑,沉沉的色泽遮掉了或许存在的血迹。

      滕麒面无表情看着莫浅榕从锅台前转到灶膛后,再从灶膛后转到锅台前。“你找什么?”

      “烧焦的东西。”

      ?

      “尸体被烧掉一半,边上就是柴火,火居然未曾蔓延出来?不可思议。”

      滕麒皱眉。

      “还有,灶膛距烧火丫头身后的墙壁不足两尺,背后突袭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挣扎,来人如何击倒一个尚有几分功夫的烧火丫头?”

      “速度够快就行。”这回滕麒倒是给出了提议。

      莫浅榕沉思。速度够快是必需的,否则一夜之内杀这么多人本身就极困难,有外伤而无流血更是要够迅速的手脚。但那需要多快的速度多上层的轻功?不是莫浅榕高估自己,这里假使要有人做得到,非他莫属,连他师傅都因为耐力不足而有困难。但是,莫浅榕知道,自己做不到。

      人杀多了,是会手软的。

      还有另一种情况。来人不止一个。

      然而这同样不成立。所有死者身上的伤口如出一辙,没有两个不同的人招式可以完全一样。

      跨出厨房,看见升上中天的日头,莫浅榕感觉光线如同情人的唇亲吻过身体每一寸,引起的颤栗无可言喻。他活着,他有预感,他还会活着遇上凶手。

      莫浅榕不好杀不好斗,这并不表示他没有好胜心。能够将他的好胜挑到十成,这个凶手是第一个。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他的,冰凉而干燥。“你绝对不会死!”滕麒坚定地望进他眼中。

      回大堂的途中快到转角,莫浅榕忽然停下脚步,害滕麒差点拿鼻子撞上他后背。

      前方一步路远的柱子上刚刚没入两只镖,木制的柱子从破裂处缓缓碎裂,裂口呈黑色,越扩张,黑色越蔓延。那镖上,是有剧毒的。

      “米罗你要死啊?”莫浅榕朝一侧挑起眉毛。

      米罗不紧不慢现身。“要死的是你,不是我。”

      莫浅榕跨出一步不着痕迹地将滕麒掩到身后。“这回的是什么?见血封喉?”

      “啧,那多没创意。”米罗逼近身想近处看清滕麒,莫浅榕一记手刀切向他颈部,他不以为意,抬手随随便便去格开,脚步半点不停直朝滕麒过去,莫浅榕手刀一变避开那只手反窜向下,直接掏进米罗衣襟内。米罗终于变色,撤身回手护住胸部,“你疯了?这毒连我自己都解不掉你直接去抓?”

      滕麒闻言脸色跟着变化,劈手点住莫浅榕右手穴道,跟着就要帮他把脉。他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以至于莫浅榕认为再不阻止他说不定整个右胳膊就要被切掉。“放心,我没碰到。”他朝滕麒勾勾嘴角。

      滕麒手一松,转头看向米罗的视线中就有了几分火焰在舞动。

      米罗退出安全距离,接到他挑衅的讯息也只有无奈。明明找死的人不是他,为什么要他做黑羊?不过,真的是个关心莫浅榕生死的人呢。想到此,米罗嚣张的面容中竟带上几许温柔:他的赌赢定了。

      “老头子看见好东西了,你再不去拉开他,估计他下一步就要宣布住进浮云山庄。”说完自顾自领路,也不去管后面人跟没跟上来。

      贪财的老头子!莫浅榕的头开始大了。

      毋庸置疑的,浮云山庄富到冒油。当年的才子佳人武功盖世,他们的后人中却有些偏对经商更感兴趣,几代下来,买下半个中原不成问题。虽然大半财产分散各地商行中,这场意外后也会有其他人接受,本家中到底还是积蓄了不少价值连城的东西的。而全乐施显然找到了放置贵重物品的地下室。

      进地下室前,米罗突然回头警告莫浅榕:“老头子喜欢所有好东西,你要小心边上那位了,别像我们一样误入贼窝。”

      滕麒疑惑地看莫浅榕。莫浅榕忍不住笑着揉揉他的头发:“误入贼窝也没什么不好吧,变得跟我们一样?”

      滕麒别扭的转过头去。

      米罗大笑。

      真的,误入贼窝也没什么大不了。除了洛桐,他们几个若非天资超群也不会被老头子收留,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路边臭水沟里了。之所以洛桐是例外,那是因为当时师门中平日里主家的已经换成莫浅榕,老头子在这种事情上做不了主。但是老头子总算给了他们每个人最好的幼年,争吵的,幸福的。

      鉴于老头子养大他们所用的钱全是他一人攒起来的,如果他不是愈演愈烈到如今这个地步,师兄弟们其实不会太干涉他。

      看着一脸陶醉沉浸在极品世界中的老头子,莫浅榕哀叹。“师傅!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抢劫的。”

      “事实上……”谢辛佐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说!”

      谢辛佑接口:“你们来之前,我们已经抢劫过一轮了。”

      果然!莫浅榕祈祷陆黥成他们能发现这位老不尊的家伙干的好事。

      全乐施一件一件观赏过去。他是真不打算把这里的东西搬走,路上会有损耗的,不如住进来方便。

      “这个我见过的。”滕麒突然捏着一对匕首说。

      所有人看他。

      这对匕首看不出有特别之处,除了柄上各镶了一块血玉。这玉温润透红,没有活物之血渗透千年,不会有如此均匀的色泽。这样的好东西,从小生活在绯湮门的滕麒何时见到的?

      似乎要证明这匕首正是他见过的那一对,滕麒环顾室内,最后相中一只小小香炉。

      这香炉相貌平常,却是由最硬的沉香木制成,分两层,外层光滑完整端庄,香炉盖与炉身连于一处,盖上数个大眼用于清理烟灰之用;内层截然不同,不但与外层彻底脱离约有几分,更是镂空成一个林子模样,山水石木,花鸟鱼虫,无一遗漏。

      无人能想象这是如何从香炉盖的大眼上伸进工具将内层分离出来,又是如何雕刻出这细小的图案,端的是鬼斧神工。

      滕麒不管这工艺,他只消手一动,匕首便往香炉上招呼过去。他要证明这匕首最出众的不是血玉,而是刀刃。

      眼看宝物要毁,全乐施怪叫一声住手,合身飞扑了撞过去。

      滕麒措手不及被撞个正着,匕首未脱手,人往后直直倒下去,连带又撞到了墙。

      或者说,门。

      那面墙无声无息打开,全乐施与滕麒一同跌下去后,又无声无息合上,居然看不出一丝缝隙。

      另一个鬼斧神工。

      这是错愕的莫浅榕唯一的想法。

      “这是什么?”门外欧阳鸿麓在一片寂静中发问。

      莫浅榕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淡淡看他一眼。“山庄的地下室。”边说边走到他们消失的地方东敲西碰希望还能找到密道的入口。

      “我当然知道这是地下室。”欧阳鸿麓几乎没要咆哮,“我问他们俩是怎么……”

      他的声音嘎然而止。被他大哥欧阳鸿睿拿手捂住了嘴。

      实际上门外开始聚集过来的人都有捂住他嘴的冲动。

      洛桐靠在架子边看他们的眼神清澈地反射着地下室的入口处;解辛佐解辛佑背对背坐在桌子两头,手上拿着双钩戏耍;米罗目中无人修着经年浸毒而泛红的指甲;至于莫浅榕,一手搭在墙上,半转身等待可能的交涉。

      他们的背后,是一室的稀世宝物,入不了他们眼的稀世宝物。

      呼出的是冷漠,吸进的是疏离,一呼一吸之间踏过了分分秒秒,时间被气流的脚步碾碎落下,淅淅沥沥,才发现背后写着“闲人勿入”。刚刚欧阳鸿麓要是有半点失言,兴许就连尸首都留不下。

      没有剑拔弩张的紧迫,但是安静到尴尬。

      打破尴尬的还是莫浅榕。他放下手来笑笑:“不妨事,我师傅与滕麒一起掉入密道中,家务事而已。”

      如冰的气氛顿时融化开。于是来人中有人便明白了:这群师兄弟是食人肉喝人血的兽,莫浅榕是驯兽师;这群师兄弟是奔流而下的瀑布,莫浅榕是瀑布两边制约的悬崖;这群师兄弟是削金断玉的极品利器,莫浅榕是收藏利器的容器。莫浅榕有了一丝一毫的失控,他们就是无形的屏障,护着他们的世界。

      然而滕麒身份特殊,无论是生是死都不可能放他脱出掌控,一句简单的家务事挡不掉外人的关注或者敌意。

      查辕灏递过一卷图纸。“这是在韩老夫人房中发现的,本来拿来想叫大家看看什么意思,现在也许刚好能派上用途。”

      莫浅榕接过,眼睛却看着查辕灏身后。那个叫水越的孩子担忧地看向墙,泫然欲泣,脸上表情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希望被关进去的是自己而非他被赶出师门的师兄。一瞬间莫浅榕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触。

      “别担心,我不会让他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安慰水越,尽管这话怎么听都少了点安慰的味道,但他是真的这么在心底发誓。

      图纸上的画果真是密道设计图,相当复杂的一个迷宫,不知情者很难活着逃出生天。当擅长机关的欧阳鸿睿与米罗对着图纸一番研究后这么解释时,在场各位面色当真斑斓纷呈。

      莫浅榕倒是镇定,只说,米罗你不要无事生非,师傅在里面,你都能破的东西他会没办法?

      米罗脸色一沉。他的机关阵术确是全乐施所教,但这并不说明此时的他比全乐施差。若非不是窝里斗的好时机,米罗会叫出全乐施较量三天三夜,此刻他只能尽量解说自己所看到的。

      “这密道唯一的出入口就在这里,机关就在被滕麒带进去的血玉匕上。拿动了匕首,机括启动,稍稍施力,门便会打开,门开后绕中柱转一圈,随后又重新封死。”米罗顿了顿,“匕首只在门这边有用,带进去后就跟寻常匕首无差。兴许门内侧还有机关,依师傅的本事,找到的话,出来不成问题。”

      “拿炸药把门炸开呢?”陆黥成提议。

      “不行!这其实是迫不得已时与外敌同归于尽之处,专诱对方强攻破门,等他们进入迷宫寻找,石门上方渐渐承重不起,连带外面的房屋一起坍塌封闭逃生处,密道那头在西湖湖底之下,湖水倒灌而下,就又是一出水漫金山。”欧阳鸿睿道。

      即是说,他们这些外面的毫无办法。

      “还有,因为用作这种用途,密道内只有杀人的机关,没有储备任何生活必需物,三日内师傅跟滕麒出不来的话,我们也不必费心了。”米罗补充。

      所有人一起看莫浅榕。

      师傅是他的师傅,滕麒是他的朋友。

      而他们这群骄子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束手无策。

      莫浅榕依旧在微笑,微笑着思索。“有三天时间?”

      欧阳鸿睿点头。

      “此刻是未时,三日后的未时,我会把山庄的事情解决,到时候若他们还未出这道门,我自有处置。”莫浅榕断然,率先往外走。

      反正滕麒跑不掉,关系人又如此,其他人还能说什么,信与不信又有多少干系。他们能说的,不过是跟山庄有关的些许发现。

      “不是魔教。”陆黥成肯定。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进山庄之前就被所有人了解的事实。

      魔教擅长的蛊术毒术,死者身上找不到半点痕迹;而造成外伤的功夫,根本不是魔教施得出来的。

      “不是仇家。”凌翎补充。

      这同样正确。

      江湖中,即便只是生意人,也总会与人结下仇来,然而浮云山庄的仇家就那么几个,大家心知肚明,山庄出事,最先被怀疑的就是他们。生意人最懂算计,这种亏本事,他们决计不干。且据查,那几家本身背景不大,就算出钱找人,也要找得出这等的高手而不被发现。

      “不是劫财。”欧阳鸿睿继续。

      没错。

      山庄内宝贝大多安安分分待着,要抢早抢光了。哪个不长眼的做强盗做到这个份上?

      “不是官府。”查辕灏表明。

      查家历代有人做官,这点消息还是有的。

      山庄历年上贡钱财无数,虽说快报来说各地商行先后被朝廷接管,然当朝天子政律严明,不见得为了添加国库毁掉一棵常青摇钱树还要赔上人工管理。

      说半天,难不成竟是江湖中最最简单的理由:要成名,先打倒名气最大的?

      众人面面相觑。这样子的原因,在他们这些名门子弟看来,匪夷所思。

      “可是……”突然角落里有细细声音:“可是山庄里明明就有东西丢了么。”

      莫浅榕看去,原来是陆黥成小妹陆筠成,内向,胆怯,斯文,一路行来竟没注意到这么个人在,也不见陆黥成对她有何特殊照顾。这会子见大家一起看她,登时红了脸。说话也越来越细,到最后竟成了蚊子哼哼一般。“大堂的画是赝品,刚换上不久的,韩庄主书房的书架有动过的痕迹,韩夫人梳妆匣也是空的……”

      ……莫浅榕此时只想找出他师傅来暴打一顿。这么丢脸的缘由,叫他怎么说的出口。

      有人捧上那只梳妆匣。

      匣子以红木作成,式样简单,做工精细,质地极好,却是连最普通的胭脂都不见。

      莫浅榕心下稍稍定了定。他师门中人人古怪,但是绝对不会有拿女人家东西的癖好。

      欧阳鸿睿与米罗对看一眼,小心翼翼在匣子上摸索一阵,啪的一声,机簧打开,匣子底层瞬间脱离开来。原来还有个夹层,可还是空的,只在夹层中铺的丝绒上留下些印子,看样子也是女子用的耳饰,形状一圈圈盘旋,煞是奇特,更奇的是为何专用一夹层来放置这耳饰。

      在韩夫人房内再次彻查一遍,发现梳妆台的桌脚边有些红色细粉。“那是打翻的胭脂。”凌翎说,“筠成就是看到那个才想起去看梳妆匣。”

      即使说韩夫人与人起过争执,还来不及打扫干净就叫人下了毒手。

      陆黥成当即吩咐重新开坟,纵然冒犯了韩夫人,也务必看清她随身是否带了那耳饰。

      莫浅榕脑中一闪,只觉得这东西眼熟,偏头在米罗耳边低语几句,米罗甚是诧异,神色茫然片刻,面上困惑越来越深,干脆纵身一跃,眨眼出了山庄,不见人影。

      “怎么了?”一日相处,欧阳鸿睿倒对米罗有了几分惺惺相惜之情,此刻并不怀疑他这一举动有诈。

      “没,”莫浅榕淡定从容,他信自己的师弟能应付,“我打赌韩夫人身上没有这耳饰,他去求证。”说罢立到窗口看着外面的天空。

      半个时辰不到,陆黥成派出的人回来报告,果真未找到那东西。

      几乎是同时,远处一声爆竹般的响声,莫浅榕立刻微笑着转回身来:“有结果了,凌女侠可愿与我一同出去一趟?”

      结果欧阳鸿麓不信任莫浅榕,硬是要跟来,欧阳鸿睿担心米罗,也来了,凌翎是应邀跟的,其他人一并被留在了山庄,洛桐他们也是,大约是被当作人质的。

      酉时,重新站到妓院门口,莫浅榕看着身后人宽容地笑。昨日来的时候可真是一副要他们命的样子。

      进去后,也不用招呼,一行人径直往楼上箬怜房间走。里面女子都是认得他们的,不惊慌,纷纷闪身让他们通过。甫一上楼,老远听见箬怜房内有调笑声。另一个声音是——

      米罗!

      欧阳鸿睿霎时沉下脸,欧阳鸿麓察觉了,冷笑道:“大哥可看清了,你口中的人才与那些好色之徒有何分别?”说罢一脚踹开那扇不是十分牢固的门。

      里面二人登时住手,吃惊地看欧阳鸿麓。不过脸色最差的不是箬怜,而是那踢门的主儿。

      米罗与箬怜并非在行苟且之事。屋内拼了个长桌,上面摆满字画,却是在鉴赏丹青。见他们几个进屋,米罗直起身走来,笑得比欧阳鸿麓刚才更冷。“怎么?四大家的人开门都是以手代脚的么?还是说我与箬怜姑娘就做不得朋友了?”

      欧阳鸿睿刚缓和了几分的面色又尴尬起来。“这个……舍弟确实鲁莽了些,还请见谅。”

      “算了算了,他的事你道什么歉。”米罗挥挥手,转身对莫浅榕说:“阿榕,你猜对了。的确一模一样。”

      莫浅榕点点头,问箬怜:“姑娘可否告诉在下,姑娘的耳环从何而来。”

      “客人送的。”

      “何人?”其余人等大约也知道了莫浅榕的用意,跟着逼问,却没意识到这几乎是在问箬怜与何人上过床。

      箬怜看出些端倪,戒备地看他们:“什么意思?”

      “姑娘莫急。”莫浅榕温和地安抚她,“这耳环上兴许就牵了浮云山庄灭门的真相。所谓人命关天,还请姑娘合作些告诉我们。”

      箬怜暴跳起来。“人命关天?你们自认是名门之后,就可以凭一句‘人命关天’来这般轻贱我?好,你们问,我也不怕丢脸。反正正派人士与窑姐有什么告不得人的秘密这种事说出去,难堪的也不是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米罗见她不对,一手将她搂过。“放心!轻贱你也要问我答不答应,但是这次的事不同平常,求你说句真话,若要秋后算账,我米罗等着。”言语间的慎重倒叫莫浅榕暗暗叹了一把:难道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

      不料米罗突然语气一转。“若是你连对我都没一句真心的,到时候会怎样恐怕就由不得你我。”

      原来他见凌翎跟在莫浅榕身边就懂了他的意思。一群大男人,总不好以强凌弱以多欺寡,单叫凌翎上阵要好得多,而且箬怜终日待在这妓院里,也不愁搜不出东西来。若非得撕破脸,不如干脆招完全了。

      箬怜已然冷静。“连你都来逼我,我无话可说。没错,这耳环是我拿的,从浮云山庄韩夫人那里,从我的亲姐姐那里。”

      米罗了然。莫浅榕淡然。其他人愕然。

      竟然如此!这小小耳环的真相竟然如此!

      当年魔教受创,元气大伤,再恢复不了往日的辉煌嚣张。这对耳环本是圣物,代代主母传下来的,到她们母亲手上时,已经成了普通饰品,分别交给了她姐妹二人。后来母亲去世,教中最后一点凝聚也分崩离析,她们姐妹两个思前想后一时着魔,竟想着要到中原来找“逍遥双璧”的后人报仇。再然后的故事就很俗套了,姐姐借机接近韩尉钧,相处中一朝春心动,嫁与了他不说,还竭力劝阻妹妹。然而妹妹按当初的计划在杭州建了间妓院,生意倒是越做越火,可惜沦落风尘再也回不了头,只好一路固执下去。那天的胭脂就是打翻在她们姐妹俩的争执中。

      “想不到姐姐就那样子……”箬怜静静抹去泪水,“我不想的。姐姐是我最重要的人,她为了韩尉钧冷落了我我才跟她吵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她死,纵然她会责骂我也好,可是再也听不到了。”

      所以她才会潜进山庄找出这一只耳环带着,才会碰到过去寻宝的全乐施他们,才会把米罗他们请回来。

      欧阳鸿麓登时说不出话来。

      但是事关重大,欧阳鸿睿到底还是要追问一句:“空口无凭,你如何证明他们不是死在你手上?”

      话音未落,米罗带毒的手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我信她,这就是证据。”

      欧阳鸿睿的眼中渗出一丝痛苦。他闭上眼:“你又,要我如何信你?”

      许是那痛苦触动了米罗,许是米罗本就没有杀他的心,总之米罗松了手,心不甘情不愿地闷声说:“当年我去苗疆寻毒遇见她,那时她不满十岁,只会用些简单的毒。她的武功全是我后来有空时教的。”

      莫浅榕恍然。难怪当年米罗第一次下山回来后总有些心神不宁,原来是惦记着这个小丫头。

      耳环的事情算是解决,可山庄里还有一堆人等着。凌翎出来打圆场。“箬怜姑娘,今日之事我很抱歉,改日一定登门赔罪。”又转向其余人等,“米罗,留下安置箬怜姑娘,其他的,该出去了!”言辞间一片大姐风范。

      有趣的女人!莫浅榕忍不住又笑。

      回到山庄,凌翎把前因后果简单说一遍,几个年少的孩子唏嘘不已。对这个江湖来说,魔教算得上邪恶,然而箬怜虽是魔教传人,虽曾犯错,又分明是整个事件的受害者,这之间的偏差足以教孩子们好好思考一阵,结果如何,也许就决定了他们的一生,没人帮得了他们。

      天色已经全然黑了,陆黥成早让人点上烛火,空中微微的气流淌过,烛光摇晃,影影绰绰。

      “你们还是回箬怜那边过夜吧。我留下就好。”莫浅榕说,他面前是那份机关图。影子投在地上,

      陆黥成长叹一口气,然后就是淅淅梭梭的脚步声与衣料磨擦声,屋子里安静下来。莫浅榕重新来到地下室,抬手轻轻抚摸着滕麒消失的那面墙。“滕麒滕麒,我是该拼了命救你出来然后绑你一生,还是就此教你沉睡?”

      此时正当夜色沉沉,地下室里为保管宝贝,少了许多常见的湿气。烛台上橙黄的火焰跳动中,一室的无奈暧昧。莫浅榕向来温润的眸子中满是迷惘,脱去了白日间的睿智沉静,竟然出人意料的脆弱。

      但是莫浅榕到底是莫浅榕,十年里这般卸掉全身防备的时间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一炷香,待到双瞳中迷雾散去,又是往常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莫浅榕。

      捏了机关图跨出地下室,却意外撞见欧阳鸿睿斜斜倚在门边,看他出来,也不多嘴,只站直身子说:“要救他们并非全然无法可想。跟我来。”

      莫浅榕看见他没跟其余人等回去,本是有了几分戒心,但转念想他是有机可乘好为欧阳鸿墀报仇却没动手,也就随了他去。

      两人行至韩尉钧唯一一个小弟韩尉霆小院中,欧阳鸿睿指着院中一口水井道:“密道通通在地底下,我算过,离它最近的便是这井底,之间不过一丈左右,图上却有约七尺的凹陷未标明有何用途。虎毒不食子,我疑心这是韩家留根的一手后招,一旦西湖水漫进去,水底各处力道变化,凹陷处通往密道那一头机关触动,有门将水堵在外头,其间就是一处救命的地方,又或者更连同井底通道一同打开,让幸存的子孙被冲入井中,再爬上来趁乱逃走。”

      莫浅榕摊开图纸借着月光细看,果然如欧阳鸿睿所说,要救人,这里最为可行。于是抬头目光灼灼:“欧阳家长子的名声果真不是吹出来的。只是不明白白天瞒住了众人,现在为何又要说?”

      欧阳鸿睿轻笑,弯起的嘴角说不出的哀伤。“当时见你不愿谈,我想着说不准你与滕麒有我们不晓得的恩怨,我若是贸贸然提出岂不莽撞。刚却又见你伤心,明明就是兄弟般的感情,丧弟之痛我太明白不过,今日不说,往后你说不得会恨我成什么样。”

      莫浅榕一时不语。

      欧阳鸿睿自知失言,又道:“莫兄别多心,鸿墀自幼算得一卦说要早夭,遭此横祸也算天劫,怨不得人。鸿麓性子冲撞,得罪处还请莫兄担待着些。”

      他却不知莫浅榕沉默是为了那句“兄弟般的感情”,莫浅榕也不驳他,一笑带过去,又问:“米罗可知道此处?”

      欧阳鸿睿摇头淡笑:“你们师兄弟几个心思一个比一个深,他在想什么,比密道里的机关复杂不知多少,我哪里猜得着。”言语间居然不自知的带上无数宠溺,看得莫浅榕一阵惋惜:这么个温柔男子的用心,怎么偏偏就浪费在他那个一头钻进毒里出不来的米罗身上。

      当下两人说起明日找人打通井底的具体事务。

      突然听得山庄门外米罗一声大叫:“师兄救命!”

      两人惊回头,刚好看见米罗满屋顶的乱窜,身后跟了一人,明晃晃的长刀挟了雷霆万钧之势猛砍过来,然总离米罗后背两尺左右。

      看出米罗并非性命堪忧,两人也放下心来。莫浅榕好整以暇:“我说,米罗你也有这一天呐,真该叫师傅看见才好。”

      米罗怪叫。“要不是箬怜那丫头说不许动她,我早就叫她半月过的不舒坦了,哪会来教你帮忙。那死丫头,竟然胳膊肘往外拐,回头看我不去教训她。”

      说话时一个不留神,脚底瓦片碎裂开来,身体立时一路往下滑,眼见要跌下来,上面又有长刀伺候着,他终于火起,一枚毒针射出,偷得空闲反手勾住屋檐吊角,身体顺势下落又回荡上去,长刀已经跟上,毫不留情剁向他着力的手,米罗身体柔韧性极佳,两腿瞬息之间以不思议角度攀上刀背与那人上半身,双手脱空,借着旋转的势头将对方身体纠缠着一起卷下地来。

      那屋檐离地有近一丈,他二人这么毫无防备跌下来,纵不至于重伤,皮肉苦是少不了的。欧阳鸿睿见莫浅榕没有出手的意思,心下暗叹,只好一颗石子弹向两人正中间,那两人倒机灵,借机撤手分开,轻飘飘分落于两侧,犹面色微红地瞪着对方。

      莫浅榕忍住笑。“我家米罗何事得罪了凌大小姐?”

      凌翎一甩长刀,愤愤道:“你的好师弟,叫他好好安置箬怜姑娘,他居然不闻不问依旧放任她开着那间妓院。亏他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样,难道就不晓得那不是姑娘家长久安身的地方!”

      米罗被气得反笑起来。“你跟她认识不过一天两夜,我与她认识有十年,别说你不清楚我跟她的事情,就算你清楚了,也用不着你来管。”

      莫浅榕火上浇油:“米罗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对错跟相处时间有何干系?凌大小姐也是真心关心箬怜姑娘,否则刚刚如何未尽全力?你怎能这么无礼。”

      几句话说得凌翎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一旁欧阳鸿睿也是摆明了看笑话一般,米罗万般委屈:“当初我去苗疆突然寻她不着,这次偶遇上,她已经将妓院开的有模有样,我能怎么样?再上不得台面,那也是她自己的营生,我又能干涉多少?难道要我把她绑在家里不让出门半步?恐怕真到那时候第一个来找我麻烦的就是你凌大小姐。”

      凌翎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眼看又要发作,莫浅榕也看够了热闹,早先还有些阴郁的心绪早被冲了个一干二净,忙叉了开去。“解辛佐解辛佑他们几个就放着你们打不管?”

      不说还好,说到这个米罗更来火。“洛桐那小子被水越拖去切磋,揍人上了瘾一时半会儿根本指望不上,那对双生子跟箬怜手底下几个女子厮混熟了只顾自己玩得开心。我还真是识人不清交友不慎!”

      听到这边,一直不作声的欧阳鸿睿再忍不住,喷笑出来。一时间小院子里树影摇曳,连风中也带上了几分暖意,都是难得的和谐。

      莫浅榕不经意的看向一轮明月,心下叹息:他们几个师兄弟到底还是有几分相像,连绑人这种事都能想到一块儿去呢。

      魔教不复存在,凶手未必会留在杭州城里等着人来抓。眼看此间已无大事,陆筠成凌羽他们几个连同外戚的数位少爷小姐一大清早被勒令回家,所有家丁奉命随行。

      本来水越抵死不从,非得等到滕麒被救出来,连他表哥查辕灏的斥责都不管用。眼看大伙儿拿他无法,结果被谢辛佐解辛佑兄弟两个看不下去,指桑骂槐一路说下去,竟模糊提到了滕麒大闹师门的事情,因为没有明说,旁人是云里雾里,水越心里明白,一张白白净净的脸硬是涨得要滴出血来,张张嘴反驳不了什么,到底是怕自己的任性再害滕麒一次,终于顿足离开。

      水越一走,四大家在杭州城里就只剩了四个老大外带一个欧阳鸿麓。欧阳鸿睿将夜间对莫浅榕说的话重复给他们,另一头莫浅榕早出门叫人来抽干井水,这一动上手就过了晌午,然后便要下井寻找出路。

      站在井边,欧阳鸿睿郑重告诉莫浅榕:“这出路总是我猜测的,真有没有还不晓得,你可别太过期待了。”

      莫浅榕冲他扯扯嘴角算是回答,转身攀了井壁率先跃下去。

      入到井底,便能见角落里一个不大的洞口,按图纸上距离估算,差不多密道就该在洞那一头。欧阳鸿睿明显松了一口气,他猜的就是洞口开合由井壁内外压力差导致,里面水奔腾而出,自然力道比外面大些,现在他们在外头,要开这机关,只有反其道而行之,抽了井水减去外边的力道才行。

      只是要过这洞口位置极低,需得爬过去,井底潮湿泥泞,光站着就污了众人的鞋袜裤腿,爬过去后不用想也晓得必定成了泥猴一般,况且洞口没个人守着总是不放心的,陆黥成便留了凌翎在外边。莫浅榕隐约还是有些顾忌着凌翎的,随便找个借口也把洛桐和解辛佐解辛佑留下了。剩下六个人,因着要防里头的机关阵术,米罗打了头阵,欧阳鸿睿垫后,各托一颗夜明珠鱼贯而入。

      眼前是条丈把长的直道,直道另一头出口同样不大,看样子也只有十二三岁小孩子的身量能直着过去。大家各自瞅瞅身上,都没了平时翩翩佳公子的样子,不由相视而笑,嫌隙倒是消了些。

      米罗在出口处站定,掏出四颗丸子递过来,道:“里头长久不通风,多少有些瘴气,先服了这解毒丹再过去。”他自己跟莫浅榕却没有服药的打算,那四人看了奇怪,但若是直接问他又有怀疑他下毒的嫌疑,不好开口,总算欧阳鸿睿跟他熟络些,才疑惑着问出来。

      米罗大笑,弯腰过了出口。“阿榕从未中过我的毒,我正好奇,这回刚好看看他如何避开这里的瘴气。”

      果然,进洞约有半个时辰,莫浅榕依旧老神在在。起初米罗还在关注他是否另有灵丹妙药,后来见他真没有多余动作,也便再一次失了期待。

      “逍遥双璧”设下的东西不同凡响,侥幸他们手上有设计图纸,米罗与欧阳鸿睿又钻研此道颇深,一路才有惊无险。绕是如此,七拐八绕之后,仍见不到全乐施跟滕麒的影子。每当过一路口,莫浅榕心中就沉一沉,担心下一幕就是自己不愿看见的情景。

      搜寻了大约三分之一密道时,大家找安全地方休息过一次,其间看着莫浅榕抓着手上的干粮有一搭没一搭往嘴里送,心思不知飘到了那个角落,欧阳鸿麓问了他一句从欧阳鸿墀死后就一直想问的话:“你跟滕麒到底什么关系,要你为了他不惜杀人?”

      莫浅榕微蹙着眉,嘴角习惯性的挑着,透出几分苦笑的意味来,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等到他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将问题问出声,莫浅榕在一边淡淡地说起腾麒。

      “我不清楚啊……”

      “只是觉得……”

      “那个笨蛋武功虽好……”

      “可是不懂得要保护自己啊……”

      休息过后,搜寻工作紧迫地继续进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越发的安静。查辕灏沿路都有留下记号,却还是不见滕麒追上来,眼看没找过的地方所剩无几,莫浅榕已经可以看见结局。

      “找到了!”

      走在最前方的米罗突然停住。

      跌进密道的有两个。

      找到的是一个。

      他们来寻的是活人。

      找到的是尸体。

      六颗夜明珠幽幽的光线将这一片地方照得透亮,包括全乐施胸口凝固的血迹。

      原本就不强壮的身体现在更是缩成一团,没有明显的外伤,嘴角蜿蜒的血丝殷红艳红,不是中毒。

      “要老头子中毒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那小子还算有自知之明。”米罗突然笑起来,俯下身轻轻合上全乐施睁大的眼。

      莫浅榕脸上很平静,却是冰的,冷过冬天冰雕的花。

      欧阳鸿麓张张嘴,想说:“这个就是,你说的不懂保护自己?!”最后还是闭了嘴。若是说出口了,莫浅榕会有什么样子的反应,太难预料。

      这时他们站的地方离地下室密道入口极近,四周的机关都是被全乐施解掉了的,欧阳鸿睿走开一阵又回来,看他神色就知道,入口打开了,滕麒不见了。

      莫浅榕什么都不说,低下身抱起全乐施的尸身转出去。

      这时已经是滕麒跌入密道第三天的黄昏。

      后山空地中间,全乐施平躺在堆好的干柴垛上。

      这当然也是莫浅榕的主意。

      老头子一生漂泊不定,虽然收了五个徒弟,身边其实是没有一个贴身的人照顾着的,自然也就没了所谓的“落叶归根”。人死,只余一副臭皮囊,现在烧了,正好当作是祭奠他。

      熊熊火光中,莫浅榕抬头看着渐渐转沉的天色。青烟中,似乎可以看见全乐施的魂魄摆脱了外壳的桎梏回到该回的地方。

      洛桐哭了,颤动的腰间,鞭梢跳着细微的舞蹈。谢辛佐解辛佑手牵手,铁青了脸,嘴唇上齐刷刷是咬得发白的印子。只有米罗,坐在一旁大树上,仿佛这里的事与他全然无干。

      莫浅榕安静地站着。他不知道该有何等的表情。

      说不伤心是假的。他入门比其余几个都早得多,从记事起,老头子就一直陪在他身边,套用句俗话,是“既当爹来又当妈”,甚至还扮了个有点童心的爷爷。可老头子是半仙,什么时候会死,自己有数,什么时候轮得到他们当徒弟的来操心?

      所以莫浅榕觉得后山里沉默到有点尴尬以至于不得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说了。

      “我说过会找到在山庄里行凶的人,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了。”顿了顿,他又说,“你们也猜得到,只可能是滕麒。”

      是的,只有滕麒,大家心知肚明。全乐施细小的伤口与山庄被害的人一样,没有流血。老头子活了这么多年,不是一般的杂碎就能做掉的人物,眼前这帮年轻人在他眼中,恐怕都是杂碎。能把老头子伤成这样的人,灭掉山庄也不足为奇。

      而他却为了滕麒,几乎将自己一同逼入绝境。

      莫浅榕缓缓收回游荡的目光,盯着他几个师兄弟们,一潭悲伤与无奈漾出来。

      “可是!我还是会找到他,陪着他。你们若是想要报仇的话,现在就可以直接动手了!”

      静默。

      这是他们的家务事,无论陆黥成,还是欧阳鸿麓,都没有置喙的权利。

      所以,唯有静默,等待他们的结局。

      米罗从头到尾躲在阴影中,没有声音,看不到表情;洛桐错愕地看莫浅榕,脸颊挂着来不及擦干的眼泪,却连哭都忘记了;解辛佐解辛佑身旁一刹那唳气大盛,清澈蔚蓝的眼怒到血红。

      空气仿佛是松树上落下的树脂,黏腻浓稠,层层叠叠裹住一切,千年万年沉淀下来,静止了时间凝固了生命,就是一枚琥珀,挣不开,逃不脱。

      山中野猫一声叫春,撕心裂肺。

      风动了,影斜了。

      解辛佐解辛佑挟了雷霆万钧的杀意揉身扑过来,一左一右。两个人,四只钩。脚踝,双手,咽喉。彻底封死莫浅榕所有退路。若是中招,不用看,莫浅榕都知道自己将被大卸八块,数目只多不少。

      这对双生子总是乖巧的,所以莫浅榕也总是最疼他们,即便是比武,从未下过重手伤过他们一分一毫。然而此刻他动了,一上手就是难得出鞘的剑。不能死,他要继续活下去,活着找到滕麒,活着看他杀人。

      无招胜有招。简简单单一个剑花,简简单单一个抱守元一,似乎是不经意间,那剑已经迎上去,下一瞬,便要绞碎握钩的手。

      同是全乐施的徒弟,没有拼了命的准备,打不赢。

      来不及阻止,眼看就是玉石俱焚。

      第四个人出了手。长鞭呼啸着卷入,挡不住他们的攻势,顶多只是滞得一滞,但是对洛桐足够。飞快跳入他们之间,以肉身作他们各自的盾牌,洛桐赌的是师兄弟之间最后一点情分。

      如他所想,五件兵器将他五马分尸之前,硬生生刹住。

      前后三招,风云变幻。

      洛桐已经一头冷汗。

      “你!”解辛佐解辛佑火大,瞪他,眸子里的血丝渐渐褪去,又是晴朗天空般的蓝。

      他上前抓兄弟俩的手,示弱。“师傅不在了,我不要再失去你们。”

      是的。师傅不在了,他们同样不愿失去小师弟,所以住手。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罢罢罢!”解辛佐解辛佑无奈,抽回手来,“随便你!”

      言毕,再不停留,扬长而去。

      莫浅荣牵了牵嘴角,不出声挽留。有这一句“随便”,他晓得解辛佐解辛佑不会再找他与滕麒的麻烦。各退一步,他自然也不会干涉这对兄弟往后的行程。

      突然有人抚掌大笑。抬头看去,米罗不知何时立上树梢,月光下,清风里,随着树枝一起微微晃动,轻飘飘没有分量,不受束缚的长发舞动地张扬,嚣张一如既往。

      “可惜可惜!”米罗大摇其头,“阿榕可是难得出全力的呢,这么一小会儿就停下,小桐你还真懂坏人兴致。”又道:“树倒猢狲散。走了!”

      话音甫落,跃下树来,几个起落,不见了身影。

      莫浅榕自出密道以来第一次真正有了笑意。死鸭子嘴硬的米罗,明明是担心解辛佐解辛佑两个么,干么不直说。

      转过身来对着洛桐。“你呢?跟他走还是跟我走?”

      洛桐重重点头。“我要跟你一起,找到滕麒后好问他为什么要杀师傅。”

      莫浅榕朝陆黥成一拱手,领着洛桐飘然离去。五个师兄弟眨眼之间走得潇洒干净,留下身后人满心的惘然。

      半空中缺了一角的月亮初初升起,隐隐泛着红,像玉兔偷窥的眼。

      滕麒出密道后是悄悄躲开所有人的耳目走的,连一直坐在屋顶的洛桐都没发现任何异动。

      这是莫浅榕追问洛桐十八遍后得出的结论。虽然没有太多有用的东西,总聊胜于无,起码知道滕麒接下来要做的事不太光明正大。

      早先离开杭州的那批人有麻烦了。莫浅榕知道。

      那些孩子大概不会太听话,纵然出了城,估计也不会走太远,极有可能待在不远的镇上观望。磐安凌氏,祁门陆氏,金陵查氏,还有崇明的欧阳,四个方向上居杭州最近的镇子就是往南的萧山。莫浅榕打算先去碰碰运气。

      萧山并没有看见凌羽他们,但是打听到他们之前住过。

      出萧山继续南行不远有片荒林,林子边缘躺了个人,一个死人,同样的杀人不见血,那人甚至都没来得及抽兵器。这人莫浅榕有点印象,是老跟在凌羽身边的护卫之一。

      入林子,遇上的尸体渐渐多起来,七零八落,从家丁到外戚。莫浅榕甚至看到了他们从萧山一路逃出来的情景:滕麒对他们紧追不舍,他们只能舍车保帅,然而都是一招不到就送了命,最后绝望了,想着几个人一同上也许能拖得几时,可是带来的是更多的绝望,一层层,笼罩住地上那些尸体。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死前大约是没有太多痛苦的,那么短暂的一瞬间。

      最后终于看见了凌羽,大大的眼睛睁着,不甘心。他的宝刀离了手,碎成一片片四下里散落在他身旁,有些已经埋在了落叶中。

      可怜的孩子。要是早点回到父亲身边,兴许还能逃生,虽然那点可能同样微乎其微。

      莫浅榕不确定在杀了这许多人之后滕麒是会继续南下一举灭了凌家还是就近解决其他几家的孩子,但是他赌滕麒不在乎被围剿。某种程度上来说,滕麒等待的就是那样的一刻。所以莫浅榕选择改道安临,从杭州回祁门的必经之路。

      途中经过富阳,莫浅榕想着滕麒身上的瘴毒,便打发洛桐去药铺看最近又没有外地人求过医,自己跑到酒楼等他。

      此时刚好过了午饭时间,稀稀落落只有些闲人在喝酒。店堂里小二正在打扫,见莫浅榕跨进去,停手将他领到干净桌子边。

      随便点了四个小菜一坛状元红,莫浅榕坐下来自斟自饮。

      不多时,有仆从模样的少年走下楼来叫过小二,递给他几锭银子,清清朗朗地吩咐道:“我家公子药用完了,你照方子抓些来,余下的作些零用吧。”说罢转身消失在楼梯口。

      莫浅榕瞟了那少年几眼,低头继续挑一筷子菜喝一口酒。没等太久,洛桐已经回来,带来消息说近日去过的外地人只有住酒楼的一家子,年轻夫妇两个外加一小厮,丈夫长年体弱,陪夫人回乡探亲路上病倒在富阳。

      “会不会是被人救了?瘴毒毕竟不是难解的东西。”洛桐问他。

      莫浅榕挑起眉毛。不是不可能,说不定这世上哪里就有跟自己一样吃饱了撑着非得揽下滕麒那一箩筐麻烦的人。但是……

      富阳镇不太大,也不太富,消遣的去处不多,到了夜里,家家户户早早熄了灯睡下,就特别的寂静。

      但是寂静并不代表宁静,至少今晚不是。

      下午的时候莫浅榕看出那少年奴仆下盘极稳,第一眼的武功底子就很不错,真正是否厉害,还得交手过才知道。身体孱弱的寻常公子家中怎会有此等的下人?

      莫浅榕不想管闲事,曾经一回好心的后果已经摊在眼前,不想再来第二次。但是他直觉这家人有鬼,人在江湖飘,多一点警醒总是好的,何况他对四大家的人背信弃义,此刻的江湖对他来说格外不太平。

      所以他跟洛桐两个深更半夜趴在人家房顶上监视,顺便偷听。

      屋子里有年轻男子重重咳嗽,看来真是病得不轻,然后就有女子轻哝软语抚慰着平息了些,又叫那少年把熬着的药端去,接下来有很长时间悄无声息,大约个把时辰后,女子声音又响起,说:“时候不早了,小安你去睡吧。”少年应了,脚步声,关门声,又有开门声,他回到自己房间。

      莫浅榕屏息,暗暗叹气。若有如此温柔女子相伴一生,他大概也会心满意足,可惜偏偏遇见了滕麒,这辈子恐怕是没有此等福气了。

      洛桐不晓得他心里想些什么,轻轻推他,示意下面窗户。

      那窗户一会儿便大开,小安飘出来,落于酒楼后边小巷中,脚刚着地,马不停蹄奔出去,为图方便翻檐走壁无声无息毫不含糊,临走,还不忘回身一挥袖,那扇窗应声合上。

      莫浅榕留洛桐在原地看着那对夫妇,自己一路跟着小安来到一处民宅。

      这处宅子与别处没有不同,小小一个院子,很平常的几间房,天井角落栽了棵梧桐树,旁边一口水井。典型的民居,看不出会跟江湖有何瓜葛。

      小安翻墙进去,停在左手边房前,轻手轻脚推门进屋。莫浅榕隐身墙头,刚好看见他在桌子上下仔仔细细翻过一通,又像没找到要的物事,在往里跨几步,已经脱出莫浅榕视线范围。

      看他的样子不像小贼,那就是私人恩怨。既跟自己无关,莫浅榕不欲干涉,却好奇这宅子主人是何方神圣,伸手在墙上扣下一块石子弹至正屋窗上,心下想着见了人就走,不料里面半天没反应,白白吹了阵晚风,倒是小安那边突然没了动静。

      有着重要东西的人家居然这般毫无警觉么?还是那东西随身放着不愁有人来盗?

      小安大约也想到了这层,窜到正屋前绕一圈,莫浅榕看得分明,他是在屋子边缘细细洒上了一圈粉末,点着后无烟无色无味。不是毒药就是迷药。

      小安等待稍许,待药力散开便要进门。

      里面人再要无动于衷就是死人了。莫浅榕皱眉。这小安也奇怪,明知道有人盯着他还这等胆大妄为,莫不是觉得这药能把自己一并放倒。

      果不其然,小安手指头离门还有几线距离,那两扇门大开,里头黑影一晃,辛辣杀气腾的涌出,一掌就要印上小安胸口。小安早有准备,身形暴退。他快,黑影更快,眨眼逼到眼前,眼看小安要命丧于此,那人手下突然滞住,反退开几尺,不去管小安转身飞逃出去,只静静立在院中。此时尚有几分月色,洗炼光华将那人相貌照得一清二楚。

      莫浅榕惊得险些从墙头掉下来。

      那人,竟然就是滕麒。

      这家伙!何时竟住到人家家里来了?莫非还真叫自己猜中,又有个好心人收留了他?

      此时滕麒低头思索片刻,转头对右手房间喊道:“出来吧!他已经走了。”

      吱呀一声,里头跨出一男子,年约而立,面色苍白脚步虚浮,朝滕麒苦苦一笑:“多谢贤弟相助。只是过了今日,往后他们必定还是不会死心,到时愈加烦人。”

      这么听着倒是滕麒在救人了。莫浅榕心下大奇。

      滕麒犹豫一下,上前扶了那男子往正屋走,一步步小心翼翼,边走边说:“来一次我打一次,我要看他们能撑到几时。”

      男子轻轻笑。“贤弟要是不介意,我还真想叫你留下来一直陪我。”

      莫浅榕暗自磨牙,想只要滕麒说出一个“好”字,就立马上前抢人离开,管那人有多少仇家。

      滕麒却立住不语,把开玩笑的人与极其不爽的人的心一同吊到银河的高度。他这般认真,男子倒觉得尴尬了,打个哈哈要带过去,不防滕麒一把将他推入屋子里,还没反应过来,就不见了滕麒的影子。

      莫浅榕看得清楚。滕麒动手的刹那间脸上斗气毕现,眸子转过来,晶亮得气势迫人。下一瞬掌风到了跟前,莫浅榕已是不得不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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